夜色沉沉,阁楼下头挤了十来个回鹘兵,院子里更多,众人架着火堆翻烤整羊,发出酒后的胡叫,声音嘈乱不堪。

    肉香顺着阁楼的板缝飘上来,石头忍着肚饿,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幸亏抽梯封上洞口,底下的兵全然不觉,头顶的一板之隔就藏着屏息静气的几个大活人。

    几人熬得饥肠辘辘,下方一直闹腾不休,一个传令兵来呼喝几句走了,院内外一阵哗叫。

    石头不明所以,望向了将军,唯有她懂回鹘语。

    韩明铮以唇形示意,伍摧看明白了,精神陡振,附耳咬给石头,“回鹘人要在半夜攻商队。”

    石头登时一喜,商队那么多军卒可不好惹,最不济也能趁着交战下去寻些吃喝,设法逃走。

    果然回鹘兵听说半夜要行事,闹嚷声渐低,纷纷睡倒攒精神,不一会鼾声四起。

    又熬了一个时辰,石头一泡尿憋得要炸,忍不住悄悄沿墙尿下去,没发出一点声音。

    不料墙边躺了个回鹘兵,给热尿浸醒了,一嗅大怒,举火把照见水渍从顶而下,当即叫喊起来。

    阁楼里的韩明铮情知躲不过,也不责备,“抄家伙,能杀一个是一个。”

    石头大汗淋漓,想死的心都有了。

    一众回鹘兵都醒了,围过来将桌柜堆起,一个兵执锤爬上,咣咣的要撞开挡板。

    伍摧与石头死命按着,挡板毕竟是薄木头,没几下给锤得稀烂,乱兵探上头来,给伍摧一刀劈中头脸,吃痛跌下。

    楼下的回鹘兵大怒,也不攀爬了,一个肥壮的执锤朝阁楼的底板一掷,咔嚓砸了个大洞,反复几次阁板脆烂不堪,再承不住人,哗啦一声垮了。

    石头与伍摧一齐跌下去,给乱兵围住拼杀起来。

    塔兰与韩明铮在阁楼一角,身下的残板勉强支了一刻,逐渐滑塌下来,好在落地势头缓,屋内打得激烈,谁也没留意。

    主屋不大,里头七八个一围,院里的根本挤不进去,反让石头和伍摧得了益,两人豁出命的拼砍,也不管受伤多处,直杀得鲜血淋淋。

    一个回鹘兵发现墙角的塔兰,一手卡住她的脖子,生生将人提起。

    塔兰给捏得动弹不得,喉间咯咯欲裂,眼看要给活活掐死,蓦然一蓬烫热袭脸,她还以为自己没命,吓得尖叫起来,脖上的手却松了,直到她抹开满脸的腥血,见敌兵软倒,韩明铮倚墙持刀,方才明白过来。

    其他回鹘兵听得尖叫,发现队友被杀,大怒挥刀斩来。

    韩明铮一击救了塔兰,却也牵动伤处,痛得浑身发软,手都抬不起来,眼看要命丧当堂,屋顶骤然一声巨响,碎裂的朽瓦与稻草坠落,中间夹杂着一个黑影,以惊人的猛力踩中挥刀者,喀啦一声踹得对方胸骨俱折,屎尿都流了出来。

    黑影落地而起,颀长精健,杀气激沸,正是陆九郎。

    石头在绝望中瞧见,眼泪不由淌出来,“九郎回来了!”

    陆九郎发了狂,刀势狂猛暴虐,斩得屋内血雨纷飞,他的战力远胜二人,接连砍死多个敌兵,但屋内的敌人一少,院里的又扑进来,始终源源不绝。

    伍摧受了几处伤,本来已灰心,见陆九郎来又有了劲,死命的撑下去。

    屋里的火把烧尽了,余下一片黑暗,三人不知杀了多少,刀也砍缺了口,鲜血浸得浑身湿腻,耳朵充斥着敌兵的怒吼,仿佛无休无止。

    塔兰近乎窒息,她从小胆子大,也仅是放马宰羊,哪见过这样可怖的厮杀,不断有血飞溅过来,不知出自哪一方。正当她心神崩溃,一个敌兵被踢飞跌近,爬起来目现凶光,决定先宰了两个弱女。

    塔兰恐惧万分,退无可退,手中被塞了一把刀,耳畔有声音道,“握紧,从右侧砍他。”

    她也顾不得思索,当真砍去,然而不会使力,轻易就给击飞了刀,敌人轻蔑的扯住她的头发,正要宰鸡般割断喉咙,忽然肋间一痛。

    就在他分心的一刹,另一个女人已经然近身,她脸色惨白,目光毫无惧意,森冷的一转刀,搅得他内腑俱碎,迸出惨烈的嘶号,拼尽全力一推。

    塔兰被扯得头皮险些掉了,痛得眼泪汪汪,惊魂未定的看着敌兵倒下,见韩明铮给敌兵大力撞在墙上,口角溢血,赶紧过去扶住。

    韩明铮近乎昏厥过去,忍痛将喉间的腥血咽下,气息微弱,“好塔兰。”

    塔兰似突然生出了胆子,她爬去拾刀握住,拦在韩明铮身前,只要跌近了没死的敌兵就扑上去一顿乱戳,当牛羊一般宰,竟然也杀了三四个回鹘兵。

    陆九郎勒住一名敌人,挑开斩向石头的一刀,回刀抹了怀中的敌喉,将尸体甩去伍摧身前,阻滞那边的围攻,如此不断相帮,石头与伍摧还是逐渐耗尽了体力。

    伍摧血汗交混,先站不住了,不久石头也累瘫倒下,余下陆九郎独力拼杀,死命护着几人,好在尸体摞了一层又一层,门窗塞住大半,敌人进来颇为不易,攻势也缓了。

    院里终于没了声音,屋里也所剩无己,陆九郎一刀戳进对手心窝,自己也随之倒下,陷入了彻底昏迷。

    最后一名敌兵已经吓麻了,见杀神倒下终于还魂,刚要上前割了陆九郎的脑袋,突然尸堆里蹿起一个黑影,发出尖利的叫喊,敌兵吓得拼命从窗缝爬出,头也不敢回的逃了。

    塔兰垂下刀,幽亮的月华从破裂的屋顶映入,照见无数横摞的尸体。

    镇子的另一头传来了遥远的喊杀声。

    李睿在屋中与郑松堂对奕。外头兵马喧腾,喊杀沸天,屋内落子无声,茶水轻沸,众人安静的环绕,颇有万军丛中若等闲的气势。

    然而他的心很不宁静,明知神策军训练有素,足以应对敌兵,依然说不出的烦乱。

    一个家奴死了也罢,只是有些意外,那陆九郎聪明机巧,擅知进退,一向乐于应从邀谈,极少陪顾受伤的主人,事到临头却如此忠诚,竟肯舍生赴死。

    李睿落下一子,忽然开口,“安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云娘迟疑了片刻,“据说她伤势极重,多在昏睡,妾怕扰了养息,并未前去探访。”

    李睿自然明白这是借口,方一蹙眉。

    郑松堂从旁缓颊,“这也不怪,之前皆未在意此女,而今看来,可能与陆九郎并非寻常主奴。传闻安夫人好男色,广蓄面首,虽不知安小姐的性情,但以陆九郎的形貎,或许——”

    他的话语虽未说完,屋内皆知其意。

    李睿心头略松,淡道,“要是如此佞物,死了也不足惜。”

    郑松堂不欲皇子为不值一提的事耗神,转而说起其他,“既然陛下的旨意已至,令殿下亲自赐赏韩家,消息也递给了河西,他们必会遣人相迎,无论来者态度如何,殿下聊作静观。”

    李睿微有不快,“难道一场大胜韩家就骄狂了?”

    郑松堂话语委婉,“虽说普通天之下皆为王土,天子毕竟无法直驭万民,河西多年沦为胡地,忠诚与否尚是未知,还是谨慎为上。”

    李睿若有所思,“封疆大吏势可遮天,据说父皇潜邸时曾至范阳,就受过节度使之轻。”

    郑松堂一捋长须,“河西除了韩家,甘州裴氏也不可小觑,他们长年与朔方军往来,且与高昌、于阗多国交好,借商路通联四方。此次能顺利通过凉州,正是有裴家之助,而且禀承朝廷暗察之意,并未报予韩家知晓。”

    李睿不禁一问,“裴家如此知机,可见心思颇多,为何会愿意奉韩家为首。”

    郑松堂徐徐而释,“河西是一块百战之地,虽以汉民为主,还有粟特、退浑、鄯善、达家、南山、通颊等多个部族,唯有韩大人能服众家之争。执掌河西后他结好西域各国,鼓励商旅、清扫马匪,兴修水渠,甚至宽容归附的回鹘残部,百姓敬之如神。”

    李睿执棋一顿,似赞又似警,“好一位人物,若非如此英雄,难以收复河西;但若过于英雄,又未必肯安于河西。”

    郑松堂继续道,“韩家也非无忧,听说女眷多嫁给各部豪族,带来极大的助力,但日久了这些部族难免恃功,已经有内争之兆,如今韩大人春秋鼎盛,还压得住局面,长远就难料了。

    李睿思了片刻,“据说韩家几个儿子都不错?”

    郑松堂回道,“韩家不但儿子勇武,连女儿也掌兵,此次击退蕃军十万伏兵的就是韩家女。”

    李睿提起来很是不快,“朔方军太不成样,竟让这么多敌兵潜近,险些毁了大战,必须狠狠的肃清一番。”

    郑松堂也有同感,“已经拿了几个,不是说与几年前天德军伏藏的那名吐蕃内奸相关?当时给大皇子按下未能深查,方留下此等隐患。”

    李睿现出一丝冷笑,“皇兄素有好名声,底下一帮糟烂,就算出了这事,也一定有大臣以宽仁为由替他开脱。”

    事涉宫中,在外不好多言,正合一局结束,郑松堂托盏饮茶。

    云娘见气氛有异,上来收拾棋子,轻笑道,“我当女将军是话本里的传奇,怎么竟真有?”

    佳人软语一岔,李睿恼意略平,随口而答,“当然是真的,可惜阵亡了,不然还能一见。”

    云娘故作讶然的一呼,“人已经没了?”

    李睿只道,“以两万攻十万,能活下来才是奇了。”

    说完他不免暗忖,这次朔方军有失,害得韩家折了勇悍的女儿,未必没有怨气,少不得要好生抚慰一番。

    外头天已放亮,商队大获全胜,回鹘兵死的死、逃的逃,神策军挨门挨户的清理小镇,以防有残兵潜伏。

    李睿年轻,彻夜未眠也不觉疲倦,仆役摆上了丰盛的早膳。

    几人方用完,夏旭来了。

    他带来一个年轻女郎,衣衫血渍斑斑,看得出受了极大的惊吓,双目红肿,瑟缩而萎靡。

    夏旭神情古怪,“此女是清查时发现,自称沙州安家的小姐,商队遭乱兵所劫,昨夜被掳到此镇。”

    屋内的人全怔住了,云娘惊得脱口而出,“这是安小姐?那殿下救助的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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