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戎秋谨守臣子的本份,对李睿极尽礼待,每日问安,盛宴不断,凡有所言不无遵从。只是频繁的酬应相当劳神,饶是韩戎秋体魄强健,一次晨起后也觉头脑昏浊,额筋刺痛。

    韩夫人关怀的给他揉捏额颈,劝他暂时休歇。

    但韩戎秋心中万事纷繁,闭着眼格外疲累,喃喃道,“河西近年才稳,许多事还未理顺,哪里歇得了。”

    韩夫人知他所忧,“不论你如何公允,总有人不满意,不必往心里去。”

    韩戎秋只道,“近期你多劝慰姐姐,姐夫失了长子,定是不好过。”

    韩夫人冷笑,“我知道方景怨恨,觉得七丫头不该活下来,他在阵上这么多年,难道不知万般是命,谁也没亏欠了他。”

    韩戎秋也无奈,“话是不错,但姐夫对方毅寄予厚望,就怕心痛之下想偏了。”

    韩夫人按下气性,“我自会去劝慰,你少劳些神。”

    韩戎秋叹息,“连年战事折了多少好儿郎,各族各部全要抚调,送了皇子又要征兵,何时才能真正太平。”

    他从来雄心壮志,永不气馁,还是头一次显出疲颓,连韩夫人也觉得意外,安慰道,“就算战事纷繁,总好过受蕃人欺凌的辰光,孩子们也开始为你分担,终会有太平之日的。”

    韩戎秋在妻子的陪伴下休憩了半日,散去了不适,依旧是壮志在握的河西节度使,他精力旺盛的处理了一阵事务,忽然想起,召来了陆九郎。

    陆九郎在城中的军驿养伤,年轻恢复得快,伤势已好了八成,即使未归营,他的事迹也已在军中疯传,足堪为传奇。

    韩戎秋打量着他,很是欣慰,“陆九郎,你此次战功非凡,想要何种赏赐?”

    陆九郎眸光闪烁,一时未语。

    韩戎秋以为他在迟疑,和悦的鼓励,“不管想要什么,但说无妨。”

    陆九郎忽道,“韩七将军。”

    韩戎秋一愕。

    陆九郎自然的接下去,“韩七将军如何了?”

    韩戎秋释然,微微一叹,“你也知太医所言,她的情形还需要长久的调养。”

    陆九郎停了片刻,试探道,“若将军归营,我愿为副将。”

    女儿的伤情未必能回返军中,韩戎秋不置可否,“副将低了些,今后可为主将,韩小将军对你也很欣赏,愿意给予重用。”

    赤火军少了两万人,战力下滑极大,短期内必然无法出战,升迁难及青木军,跟着韩小将军的确是一条青云之路。

    陆九郎却道,“我入伍就在赤火军,只觉亲切,不愿转去别营,望大人准许。”

    韩戎秋不答反问,“竞武之时你公开挑战,分明对韩七将军有怨,为何独山海却违令折返,又冒死混入敌军相救?”

    这些话伙伴问过多次,陆九郎均不作答,此时方要随口一诌,但对着韩戎秋深睿的目光,竟是说不出,良久才道,“想到就做了,没什么缘故。”

    韩戎秋也不再追问,改道,“殿下对你印象极佳,想召你在身边陪伴。”

    陆九郎默了一刹,“多谢殿下抬爱,但我伤势未愈,有所不便,还请大人代为婉谢。”

    皇子赏识,旁人求也求不来的机遇,断腿都恨不得爬去,陆九郎却一言拒了,反而提出请求,“韩七将军受伤不轻,她予我多次有恩,不知可否前去探望?”

    韩戎秋微讶,忽然一笑,眸光慈和而了然,仿佛已知晓了答案。

    河西受胡风影响,不讲究男女大防,陆九郎虽是外男,得令了也能踏入韩家小姐的闺房。

    韩明铮的屋子布置得典雅舒适,器物精美,犀角盘、玉灯擎、乌漆山水立屏,连幔帐也织着金丝,只是窗扉紧闭,门悬厚帘,一股郁结的药气不散。

    韩明铮近一阵可谓无聊之极,受伤势所限,她什么也做不了,成日的补汤补药不断,还要敷弄香膏与香油润养发肤,从早到晚被侍女摆布。

    陆九郎来时,她才敷完脸,难免有些尴尬,躺着也不好说什么,只有问,“你的伤怎样了?”

    几个侍女伴在榻边,陆九郎不好近前,立在丈外,“好多了,将军还是不能动?”

    韩明铮从未听他唤将军,不免略有些意外,“大概还需要一阵,说是得慢养。”

    她躺了多日,浑身骨头都不舒服,对着外人想撑坐起来,侍女立即围着劝阻。

    韩明铮不再动弹,双眉微蹙,凝着一缕闷气,“就是如此,没什么好探望的,你回去吧。”

    陆九郎却道,“外面日头极好,要不去院里坐一会?”

    韩明铮很无奈,“我连榻都下不去。”

    陆九郎也不多话,将一张牛皮躺椅搬去院里,转来不顾侍女的惊呼,将韩明铮连人带锦被抄起,抱出去置在椅上,自己在椅边盘坐下来。

    一群侍女哪想到青年如此擅作主张,又惊又怒,拦又拦不住,登时乱了。

    韩明铮也愕了,随即被明光刺得眯眼,暖融的日头落在身上,丝丝细风吹着脸鬓,一扫去通身的滞气,久违的轻畅舒惬。

    陆九郎一派自若,居然还发号施令起来,“我奉韩大人之命前来,有军机要务与将军商议,旁人不得窥听,你们下去候着。”

    一众侍女给慑住了,也不知该不该听从。

    韩明铮睁开眼,淡道,“将茶水点心置好,下去歇着吧。”

    侍女一退,她忍不住莞尔,“到底是陆九,假话随口而出,全给你唬住了。”

    阳光晴暖,映得她的发如墨云,脸颊粉润,裹在锦被内慵懒又娇软。

    陆九郎静静的瞧着,“那又如何,总好过韩七将军在军中威风八面,回家却给侍女管得动弹不得。”

    韩明铮任他取笑,也不在意,“是阿娘的嘱咐,不好拂了意,忍忍也就过去了。”

    不带兵的时候,她的脾气总是很好,庭院安宁,光影澄明,连陆九郎这乖张家伙也似可爱起来。

    谁知他下一句嘴又毒起来,“要是亲的也不必如此。”

    韩明铮懒得跟他计较,“如果亲娘还在,我也愿意这般顺着。”

    陆九郎轻哼一声,“我从来不听母亲的话,哪怕她活过来,我也不会改。”

    这人总是一时浑一时好,韩明铮一点隐生的怅思全给他搅没了。

    陆九郎说得毫无愧疚,“我娘宠我,什么错也不骂,一味的赞我聪明,还说我终有一天成为人上人。我都听烦了,只在要钱时才去寻她。”

    韩明铮神情微冷,“她生你养你,你却瞧不起她。”

    陆九郎一点也不掩饰,“她确实蠢钝,明明可以靠美貌过得不错,非要一心贴我,甘愿掏空所有,谁稀罕她这样,我又不想有个做妓子的娘。”

    韩明铮要不是无力,实在很想揍他一顿。

    陆九郎却又垂了眸,声音低怅,“但这世上只有她疼我,再难也要护着我。”

    韩明铮的怒气散了,凝望着旷远的晴空,“我娘也是,要不是为了送我出凉州,她应该还活着——”

    她不觉给引动了心绪,一言后陡然反应过来,侧过头不再说了。

    陆九郎这会又似知情识趣起来,在一旁不多嘴了,递过一盏茶。

    韩明铮抑了酸楚,接过茶慢慢的饮,虽然斗了几句嘴,相处的气氛倒放松了许多。

    陆九郎轻飘飘的一转,“饿了,想吃烤肉,将军肯不肯招待吃食?”

    韩明铮给他一句勾起了馋念,韩夫人奉行清淡养身,伤后不让她进大荤,嘴淡得要命,只能忍着悻悻道,“你自己出去吃,挂我的帐,二里外有个酒楼不错,厨子擅烤羊。”

    陆九郎窥着她的神情,谑道,“外头的吃食有什么意思,府上还差一只羊?”

    韩明铮没好气道,“厨房是能做,难道叫我看着你吃?”

    她显然不大高兴,陆九郎半点不怵,“不必使唤厨房,有烤架与香料,我可以在院里烤。”

    现烤的香气谁顶得住,听着更气人了,韩明铮方要说话,忽的心头一亮,打着待客之名,侍女又不在身旁,谁还能管她吃了几口?

    她一喜抬眼,陆九郎无声的一笑,狭眸灵狡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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