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娇的脸额带着淤青,跪在副使府门外,依然恍惚的难以置信,昔时混迹勾栏骗钱为生的少年,如今竟成了朝廷的钦命大员?

    陈半坊横行城中多年,新副使一来就给下了狱,家财抄了个精光,一家人给撵到街面,陈家老母又泼又嚎,满地打滚咒骂,让一众街坊笑脱了下巴。

    陈娇早已嫁了,男人是陈半坊的手下,平素被她拳打脚踢,唯唯诺诺,宛如奴仆事主,待陈家失势骤然翻脸,将她殴打一顿赶出屋宅,比仇人还狠三分。如今陈家人挤在一处破屋内饥寒交迫,受尽邻里的唾笑,陈半坊囚在牢里死活不知,陈娇走投无路,只能舍了脸来府外跪求。

    陆九郎的旧事在城中传遍,如此场面如戏里的传奇,谁能不来看乐子,人们围得水泄不通,轰嚷夹着嬉笑,就等着看位高权重的贵人出来应对。

    陈娇跪得越久,看热闹的越多,挤得几条街外都走不动了,副使府却毫无动静。

    正当人们啧叹郎心如铁,肚子开始发饿,要散去回家用饭之际,副使府的大门开了,四面八方瞬时安静了。

    陆九郎身姿颀阔,神仪轩昂,披着纯黑的软裘,英矫如天狼,立在阶上一望。

    陈娇体态臃肥,脸额肿突,正穿着破衣抖索,一抬头怔住,抖着厚唇一唤,“九郎——”

    人群哗的热闹起来,两人形貌如天壤之别,是个男人都不会肯认这份旧情。

    陆九郎不动声色,却也没喝斥。

    陈娇越看越伤心,眼泪连着鼻涕一起淌,哭颤起来,“——九郎——我的九郎——是哥哥不好——可恨他——”

    陈娇原想着低声下气以旧情打动,见了面全忘了,恨起哥哥当年猪油蒙了心,一味的要打要杀,不然这俊朗非凡的男儿岂不成了自己的夫婿?她越想越是伤悔,伏地大哭起来。

    陆九郎任她哭了一阵,示意随从扶起,这才不紧不慢的开口,“你的额上怎么有伤,谁打了你?”

    陈娇更委屈了,话语颠三倒四,“——是我男人,他个杀千刀的——你饶了哥哥吧!我给你赔罪——”

    陈娇的男人正在人群之中,吓得面色如土,他见陈家倒了,又怕惹祸上身,当众殴赶了丑妇,没想到这位大人竟似还有关怀?

    陆九郎确实不像无情的样,和气道,“你也明白,陈半坊作恶多端,没少干丧尽天良的事,凌迟十次也不为过。”

    陈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挪着僵疼的膝盖跪近,抓住他的裘摆,“——求你!他毕竟是我哥哥——求你看在我曾经对你好——当年害你的贱婢,我已经捆来了——”

    陈娇邀功似的扯开一旁的口袋,现出一个被四马攒蹄绑起的女人,正是绣香。她给绑得脸色发紫,头发蓬散,全身止不住的颤抖,绝望又卑弱。

    陆九郎看起来很无奈,叹了口气,“你兄长下狱是因为恶行太多,你将她捆来做什么?以前的旧事早过去了,我何至于还计较这些?”

    百姓正等着贵人当场发作,重惩小人的乐子,不由得大为意外,纷纷赞议起来。

    他的应对平静宽和,陈娇更似得了鼓励,百般的哭求,额头都磕肿了。

    陆九郎也不烦,似无奈道,“罢了,毕竟故人一场,我也不忍心,你且回去等着。”

    陈娇大喜,抹去鼻涕眼泪要致谢,陆九郎已经折身入府,闭了朱漆大门。

    人们看得心满意足,对陈娇也不再嘲讽,带着赞笑边议边行,陆续散去了。

    大门后的陆九郎卸了黑裘,随手一甩。

    石头抄手接住,就听陆九郎道,“脏了,扔掉。”

    石头一懵,这件黑裘没穿两回,皮子是顶好的,怎么就不要了?

    他翻来翻去也没见哪里脏,又不好多问,悻悻的拿下去了。

    陆九郎除了入城时杀人立威,抄了旧怨陈家之外,半个月不见动静,谁的礼物都收,对一众同僚也算客气,并不似传说中的凶悍,让十二分戒备的官员微松了口气。

    尤其是他还真将陈半坊放了,虽然打得皮肉靡烂,四肢俱折,好歹剩一口气,让陈娇接回了破屋。如此一来,大伙更是放心,连生死之仇也能揭过不计较,陆副使当真是大人有大量。

    胡娘子从街坊处听足了陈家的凄惨,回来念叨给老邢。陈家求医如何遭拒,陈娇如何舍了脸皮上街乞讨,受尽路人的唾骂,要不是陆副使好心赏了银两,一屋老小全得活活饿死。

    老邢听得很有兴趣,啧啧道,“陈半坊坏事做尽,活该有今日,陆大人出身低微,曾受过不少人的白眼,居然不念旧怨,可见是个有心胸的。”

    胡娘子难免动了心思,“他曾跟着小韩大人和赤凰将军住过我院里,要是有机会攀几句话,会不会也能讨到赏?”

    老邢好歹还有几分清醒,没给银子诱昏,没好气道,“那时他扮女人呢,哪肯给人提起,别讨赏不成反挨棍子,成了全城的笑话。”

    胡娘子一想也是,悻然罢了,“你说他今夜要去阁里,是哪位大人宴请?你仔细着殷勤些。”

    老邢自是省得,回道,“是灵州的冯公,他的商队受了查扣,遣人送礼又教陆大人拒了,似乎当年有些不快。冯公托了官面上的说合,陆大人略有松口,所以亲自过来城中相请,万不能出岔子。”

    胡娘子惊叹,“不是说冯公与朔方节度使有交情,陆大人也不给面子?”

    老邢知她不懂其中的门道,少不得解释,“新官上任三把火,冯公手下的大批商队从天德城过,不作势敲一敲,哪会费心孝敬?有道是现官不如现管,朔方节度使地位高又怎样,远在灵武,能插手这些琐碎?”

    胡娘子幸灾乐祸,“难怪说商不与官斗,冯公就算有泼天的富贵,也得低声下气来示好。”

    老邢嘿然一笑,“等着瞧吧,今夜之后又是官绅一团和气,谁也不耽误谁发财。”

    一别十余年,西棠阁还是以前的模样,楼苑丛立,高檐画梁,与石头的记忆差别不大。

    当年他是个街头混子,视这里如天上仙窟,连大门也不敢近,今日大大方方的踏进来,却发觉桌椅陈旧,景致僵拙,摆件也俗气,远不如沙州的繁丽富贵,更不必提金壁流辉的长安了。

    都说人生如梦,但石头做梦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被奉为上宾,与城中的达官贵人并肩而坐。

    此次宴客的声势极大,冯公遍邀了全城高官,现身的不是裴佑靖,而是一个形貌相近的男人,他身形略宽,带笑迎人,气质少了隽雅,多了商人的世俗圆滑。

    陆九郎虽是初见,心底清楚,这才是裴家真正掌理经营之人,三爷裴兴治。

    裴兴治明白陆九郎跟裴家有旧怨,但天德城是入中原的要道,总不能就此阻断。

    他的姿态格外谦低,“陆大人英名远扬,朝野俱知,当年冯某不识英雄,有诸多得罪之处,实在愧煞。”

    陆九郎似笑非笑,摩着酒盏不答话。

    裴兴治长袖善舞,当然不会在意对方的冷待,又道,“如今要说大人有大量,请求恕过旧事,未免太没脸皮,冯某只求来日方长,大人给个机会,容我等有所弥补。”

    他虽然来天德城不多,给官员的打点从来不断,登时有许多人随之附和起来。

    魏宏哈哈的一谑,“说起来座中有谁不是两眼昏花,错把英杰当寻常,个个该罚,陆大人来了宴席就是给面子,多喝几杯才是赔罪。”

    裴兴治顺势满饮一杯,气氛缓和起来,众人欢笑倒酒,轮番自罚为饮。

    陆九郎宛如看戏,只是不言,众人察颜观色就知不妥,谈笑稀落下来。

    梁容随之开口,“陆大人初来就任,有不快只管训斥,千万不要放在心里,假如政事或日常有所不满,我等愿为阁下分忧。”

    陆九郎也不客气,慢条斯理的道,“梁大人所言不错,我的确有些不满。”

    他一挑明,众人反而松了口气,好歹有个说法,不至于摸不着头脑。

    陆九郎一召,堂外的士兵抬进两只沉重的箱子,裴兴治微微变了颜色。

    兵士将箱盖掀起,宝光明耀而出,满盛的金银珠玉看得人怦然,席间起了一阵轻微的抽气声。

    陆九郎站起来,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屏后的明烛,室光似为之一黯,“前日冯公将这些送到副使府,公然行贿高官,各位如何看待?”

    宴堂鸦雀无声,人们的面上都不大好看。

    裴兴治情知不妙,立时低头,“是我行事不当,还请陆大人恕罪。”

    陆九郎压根不理,对着满堂傲如无人,“各位大概很疑惑,圣上为何派我来这里。”

    宴堂气氛僵冻,针落可闻,无一人敢接话。

    陆九郎猛一掷盏,碎瓷砰然四溅,震得众官色变,“因为天德城太不像样!官不成官,军不成军,叫我来整治一番!”

    石头已经酒足饭饱,擦了擦嘴,从桌边摸刀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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