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青溪的水声，我记得那里头好吃的小黄鱼和虾米，我记得好大好大的那棵高山榕，蓊蓊郁郁的绿叶，挂着红色的祈福的丝带。我也记得青溪上那座桥，长长的、薄薄的桥，夏天到的时候会有商贩在桥上买莲蓬，苍翠欲滴的新鲜莲蓬，荷花是粉红色的，我记得。我记得那时候的金石城，满街满巷子都是商贩，推着车来来往往，卖犀牛角、没药、乳香、玛瑙，还有好多我不认识的金银财宝。那时候我就住着我家在金石城的宅子里，打小的玩伴缘真和良骏也住在这里。
如今一切都变了。
我记得那时候缘真跪在地上，鬓发散落，身上的金银珠饰掉下来，官兵的靴子从上面踩过去。家人们散的都散了，死的也死了。缘真是最后一个。
我记得抄家前，那时候我和良骏偷偷跟在缘真后面，我们进了宫。雍国的皇宫那样富丽堂皇，缘真跟着太监，我们跟着缘真，走过幽暗、深邃的长廊，红烛的火焰在身侧忽明忽暗。那样安静，看不到尽头地走着，好像正走入一个吃人的鬼魅的口中，几乎听得见呼吸落在地上的回声。前面领路的太监不发一言，只时不时回头看，我和良骏就躲。那人面色苍白无血色，眼神凌厉得像一只阴鸷的秃鹫。
高堂之上，皇帝正襟危坐，看不清他的脸，但那声音洪亮而威严：
“柳氏一族罪孽深重。”
缘真抬头看向他，眼底噙着泪。
“着男子一律斩杀，女子流放边疆。”
皇帝看向身边的女人。她好美，穿着极耀眼的一群，身上所佩戴的珠饰，即便是我也有不认识的名贵之物，我看见成色最好的东珠，质地润极了的羊脂玉……可再怎么美丽的珠翠也比不上她的那双眼睛，好像一个深潭一样幽黑静谧，喜怒不形于色。
“这就是柳家的嫡女？”她问，嗓音极甜腻。
皇帝冲她点点头，眼底满是宠溺。
“她的命换我的命？”她又问。
“嗯。”
我记得那时候缘真就被带下去了。良骏扯着我的衣角，我们悄悄地溜出宫去。外头夜色流淌，寒彻衣衫，我俩一直往前跑，不敢回头。
柳府。空荡得只剩月亮的落照。我和良骏在月下沉默良久，谁都没有开口。我先哭了，我说不清为什么。
“你怕么？”
我点点头。
“阿瑜。”
我抬头看着他，他那双英武的眉眼闪着寒冽的光。他用极温和克制的语气同我讲：
“阿瑜不要怕。我在。”
良骏学骑射，也学剑术，他的身体比我高、壮，久经练功身上留下粗糙的伤痕，也成全了一身精武的力气。他说他保护我，我信。后来当我听祖母他们说起柳家那样家大业大也会遭此劫难，我们韩家也自身难保时，我都没有害怕过，因为我知道有良骏在。
但那时候他也害怕。我知道。因为我懂他。
那一年我们才十二，你也是孩子，你何以护着我呢。
但良骏，我记得那时候我动情地抱了你。
月下，柳府庭院内空无一人，杂碎的首饰、散落的衣摆犹未收拾干净，穿堂风从上堂吹来，一直经过我们从正门吹出去，凉彻了。
良骏拉着我的手，我们爬到柳府后院那棵唱长出墙来的老槐树上，从前我们就是这样翻墙来找缘真的。元宵那天，我们溜到街市上，万家灯铺的伙计最会糊金鱼灯，缘真身上没现钱，就拔了手上的镯子换灯，还喝了两口酒，我们看了金石城最盛大的烟花。
那时候槐花还开得没有这样好。
我们坐在树上，从这里望得到我家，也望得到良骏家。
“我们以后会怎么样？”我问他。
“我们是一辈子的……”他说。
“一辈子的什么？”
“我说不上来。”
“到底什么？”
“死生挚交。”
我望着良骏的眼睛，他那样认真，硬挺的眉毛如剑一般，斩断我心中的种种狐疑。
那时候我可信了他呢。
“毕竟只有我们了。”他兀自起身，跳下树去，伸手也拉我下来。
“何以只有我们了？”我问。
“皇上身边的女子，你可知道是谁？”他压低嗓音。
“谁，她很美。”
“芳宸帝姬。”他郑重地说出这个名字。
一瞬间，我惊讶地快要蹲坐在地上。
“芳宸帝姬不是消失了吗？”我问，拉着良骏的衣角，我们往门外走去，我压低声音同他讲“传说芳宸帝姬十八岁生辰的时候，办了一场最盛大的万寿宴，宾客不计其数，散落的花瓣可以没过宫女的鞋履，点着的红烛像天河落下来了一样。皇帝给她修了一座最高最高的万寿阁，传说在阁顶可以饮到月宫的夜露。芳宸帝姬就是在万寿阁上消失的，她不是化作了青鸾往月亮上飞去了吗？”
“不是。这可都是些幌子。”
良骏拉着我往回走，他回头看看，确定身后无人，又说：
“她是被狭狈人带走了”
我瞪大了眼睛，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
良骏见我不信，继续说道：“那时候狭狈人只是西北一个蛮夷小部，未成今日之大势，但早有狼子野心，虎视眈眈地盘踞在雍国的西北角。他们的探子混在芳宸公主万寿宴的宾客中，将她抓走了。”
“为什么？那她如今又是怎么回来的？”
良骏和我从后院翻进我家，墙角下，我犹依依不舍地缠着他透露给我更多的细节。
“那她怎么会回来呢？这与柳家又有什么关系？我不懂。”
他身手轻，又翻身上去，骑在墙头。
“今日这些，你只当我未跟你提过。”
他只留下这么一句，就消失在夜色中了，我站在庭院中沉默良久。风把竹叶翻动了，沙沙作响。
那时候我忘了问他一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那时候我还太年轻了，那时候良骏也是，缘真也是。我们才十二岁，对金石城，对雍国，对我们的命运一无所知，如何也想不到会走到如今的局面，命运网罗了我们，我们身边的所有人，如同一个漩涡。那时候我们都不懂得这些。
那时候我们也不知道，缘真其实没有死。
如今一切都变了。
我记得那时候缘真跪在地上，鬓发散落，身上的金银珠饰掉下来，官兵的靴子从上面踩过去。家人们散的都散了，死的也死了。缘真是最后一个。
我记得抄家前，那时候我和良骏偷偷跟在缘真后面，我们进了宫。雍国的皇宫那样富丽堂皇，缘真跟着太监，我们跟着缘真，走过幽暗、深邃的长廊，红烛的火焰在身侧忽明忽暗。那样安静，看不到尽头地走着，好像正走入一个吃人的鬼魅的口中，几乎听得见呼吸落在地上的回声。前面领路的太监不发一言，只时不时回头看，我和良骏就躲。那人面色苍白无血色，眼神凌厉得像一只阴鸷的秃鹫。
高堂之上，皇帝正襟危坐，看不清他的脸，但那声音洪亮而威严：
“柳氏一族罪孽深重。”
缘真抬头看向他，眼底噙着泪。
“着男子一律斩杀，女子流放边疆。”
皇帝看向身边的女人。她好美，穿着极耀眼的一群，身上所佩戴的珠饰，即便是我也有不认识的名贵之物，我看见成色最好的东珠，质地润极了的羊脂玉……可再怎么美丽的珠翠也比不上她的那双眼睛，好像一个深潭一样幽黑静谧，喜怒不形于色。
“这就是柳家的嫡女？”她问，嗓音极甜腻。
皇帝冲她点点头，眼底满是宠溺。
“她的命换我的命？”她又问。
“嗯。”
我记得那时候缘真就被带下去了。良骏扯着我的衣角，我们悄悄地溜出宫去。外头夜色流淌，寒彻衣衫，我俩一直往前跑，不敢回头。
柳府。空荡得只剩月亮的落照。我和良骏在月下沉默良久，谁都没有开口。我先哭了，我说不清为什么。
“你怕么？”
我点点头。
“阿瑜。”
我抬头看着他，他那双英武的眉眼闪着寒冽的光。他用极温和克制的语气同我讲：
“阿瑜不要怕。我在。”
良骏学骑射，也学剑术，他的身体比我高、壮，久经练功身上留下粗糙的伤痕，也成全了一身精武的力气。他说他保护我，我信。后来当我听祖母他们说起柳家那样家大业大也会遭此劫难，我们韩家也自身难保时，我都没有害怕过，因为我知道有良骏在。
但那时候他也害怕。我知道。因为我懂他。
那一年我们才十二，你也是孩子，你何以护着我呢。
但良骏，我记得那时候我动情地抱了你。
月下，柳府庭院内空无一人，杂碎的首饰、散落的衣摆犹未收拾干净，穿堂风从上堂吹来，一直经过我们从正门吹出去，凉彻了。
良骏拉着我的手，我们爬到柳府后院那棵唱长出墙来的老槐树上，从前我们就是这样翻墙来找缘真的。元宵那天，我们溜到街市上，万家灯铺的伙计最会糊金鱼灯，缘真身上没现钱，就拔了手上的镯子换灯，还喝了两口酒，我们看了金石城最盛大的烟花。
那时候槐花还开得没有这样好。
我们坐在树上，从这里望得到我家，也望得到良骏家。
“我们以后会怎么样？”我问他。
“我们是一辈子的……”他说。
“一辈子的什么？”
“我说不上来。”
“到底什么？”
“死生挚交。”
我望着良骏的眼睛，他那样认真，硬挺的眉毛如剑一般，斩断我心中的种种狐疑。
那时候我可信了他呢。
“毕竟只有我们了。”他兀自起身，跳下树去，伸手也拉我下来。
“何以只有我们了？”我问。
“皇上身边的女子，你可知道是谁？”他压低嗓音。
“谁，她很美。”
“芳宸帝姬。”他郑重地说出这个名字。
一瞬间，我惊讶地快要蹲坐在地上。
“芳宸帝姬不是消失了吗？”我问，拉着良骏的衣角，我们往门外走去，我压低声音同他讲“传说芳宸帝姬十八岁生辰的时候，办了一场最盛大的万寿宴，宾客不计其数，散落的花瓣可以没过宫女的鞋履，点着的红烛像天河落下来了一样。皇帝给她修了一座最高最高的万寿阁，传说在阁顶可以饮到月宫的夜露。芳宸帝姬就是在万寿阁上消失的，她不是化作了青鸾往月亮上飞去了吗？”
“不是。这可都是些幌子。”
良骏拉着我往回走，他回头看看，确定身后无人，又说：
“她是被狭狈人带走了”
我瞪大了眼睛，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
良骏见我不信，继续说道：“那时候狭狈人只是西北一个蛮夷小部，未成今日之大势，但早有狼子野心，虎视眈眈地盘踞在雍国的西北角。他们的探子混在芳宸公主万寿宴的宾客中，将她抓走了。”
“为什么？那她如今又是怎么回来的？”
良骏和我从后院翻进我家，墙角下，我犹依依不舍地缠着他透露给我更多的细节。
“那她怎么会回来呢？这与柳家又有什么关系？我不懂。”
他身手轻，又翻身上去，骑在墙头。
“今日这些，你只当我未跟你提过。”
他只留下这么一句，就消失在夜色中了，我站在庭院中沉默良久。风把竹叶翻动了，沙沙作响。
那时候我忘了问他一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那时候我还太年轻了，那时候良骏也是，缘真也是。我们才十二岁，对金石城，对雍国，对我们的命运一无所知，如何也想不到会走到如今的局面，命运网罗了我们，我们身边的所有人，如同一个漩涡。那时候我们都不懂得这些。
那时候我们也不知道，缘真其实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