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七日几乎是一个眨眼就降临。

    陈立垣被分到的考场在四环外的一个高校。

    赵予晴早已提前定了附近一家酒店,步行八分钟便可到达,免去了路上堵车迟到等一切意外。

    酒店是间套房,房间多,赵父赵母也放下手中的娱乐,搬来跟外孙住两宿。

    郭逢春在哪里听说,夏天食物很容易中毒,她不敢给外孙带饭菜,为了稳妥,带了几包新鲜日期的红烧牛肉面,这是陈立垣两天的伙食了。

    赵予晴觉得妈妈略有夸张,还是在附近买了菜和蛋,至少保证营养。

    考场门前熙熙攘攘,交通临时管制,警察来回巡查,以便有考生需要帮助。

    除了学生,更多是前来接送的家长们,有的妈妈穿了旗袍,意在“旗开得胜”。

    赵予晴没做那些微不足道的心理暗示,高考于她而言,没那么重要。但受氛围感染,也有点紧张。

    赵予晴观察陈立垣的状态,他已经接受了自己没有以前的灵敏反应,觉得自己可能考不上A大,心态反而轻松。

    陈立垣正在接江小嵩的电话,让他别忘带准考证。

    郭逢春看到附近有老师亲自送学生,问道:“诶?小江怎么没来。”

    她认为,江小嵩给陈立垣补习,俩人又是朋友,理应过来送一送。

    没等赵予晴回答,赵父已经说:“人家还要上班的。”

    郭逢春一拍脑门,忘了这事。

    陈立垣挂了电话,说:“他还要为演唱会做准备,每天都很忙,抽空跟我聊天已经不错了。”

    郭逢春就觉得小江这孩子不错,“垣垣考完试就解放了,别紧张,就当是一次小考。”

    陈立垣笑着说好。他心里还真的没有紧张,只是有点茫然,原来,这么快就高考了。

    虽然劝孙子别紧张,郭逢春则来回在附近踱步,不一会儿,捂着肚子:“哎呦,我不行了,先去趟厕所!”

    赵父急忙带着她去找公共卫生间,嘴里叨叨她真会添乱,还不如在酒店待着。

    赵予晴看了看手机,快到进考场时间了,再排查一遍有无遗漏,要不要说点加油打气的话,陈立垣忽然说:“妈,你答应我一件事吧。”

    她茫然抬眼,“什么事?”

    男孩子背着光,五官有点暗,但双眼熠熠生辉,“等我高考完,你去做你想做的事。答应我。”

    赵予晴呆了呆,她想安慰他,她一直都有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那些错失的机遇与偏离的轨迹,都不是他的错。

    她后悔过早进入婚姻,没有后悔他成为自己的孩子。

    但望着他的眼睛,她知道不必多言,点头就好,“我答应你。”

    陈立垣郑重的脸扬起轻松的笑容,此时,门口排队处有骚动,开始进场了。

    周围前来接送的家长们给孩子说最后打气加油的话,每个人都张望着孩子走入他们人生新阶段的转折点。

    陈立垣俯身抱了下妈妈,转身跑去队伍末尾。

    赵予晴看到他的影子越来越小,随着队伍走进教学楼,心里有个重量也随之卸下。

    高考绝不是人生的终点,未来还有无数艰难需要跨越,但赵予晴还是觉得,孩子已经成长。成长到可以放手。

    她希望他有独当一面的成熟,却又不希望以这样残酷的方式。

    她感到既欣慰,又惆怅。

    ***

    高考持续两天,终于在一场飘飘洒洒的雨中落下帷幕。

    赵予晴顺利接到陈立垣,考试过后,他也算松一口气。结果尚且不说,至少心里一直惦记的大事完成了。

    赵予晴没问他考得怎么样,有没有考上A大的可能。她只载着孩子和父母,去附近的餐馆吃一顿大餐。

    赵父赵母心情也极好,什么话题都聊,只绝口不提陈铮和前亲家。

    郭逢春说:“垣垣上了大学,可以谈恋爱了。你在班里有没有喜欢的小姑娘,赶紧跟人告白。”

    在长辈眼里,只要高考完,立刻结婚生孩子都是被允许的,在那之前,拉个小手都是犯罪。

    陈立垣怔了下,想到的仍是自己为其表象吸引的女生,而如今再忆起唐佳颖,他有点想不清她的面目,“再说吧。”

    赵予晴不动声色拽了拽母亲,郭逢春最擅长察言观色,机智地转移话术,“不谈也行,你们年轻人现在都喜欢自己独居,一个人自在。我就惨了,算是被你外公套牢了。”

    赵父故作不悦地哼一声。惹得陈立垣又笑起来。

    郭逢春骂骂咧咧几句,彻底转移话题,说他们现在的那个房子卖了,只是不知道接下来搬去哪里。在手机上寻找好的房源,相中的都要比现在的房子贵。虽说也不是买不起,但还是肉疼。

    一直默不作声的陈立垣说:“把我家那个房子也卖掉吧。”

    他口中的那个房子,指的是以前的家,赵予晴和陈铮没离婚前,那个住了十多年的家。

    话一出口,整桌人都静了片刻。

    还是赵予晴说:“想卖也可以,但那个房子是留给你的,你以后自己卖,换个新的。外公外婆这边,我这里还有点存款,可以支付。”

    郭逢春问:“那你住哪里?”

    赵予晴很注重私人空间,她不会和父母住,也不会和儿子住。但她手里的钱,大概只能够买一套房子,平时总得存点应急的现金流。

    赵予晴迟疑片刻,说:“我,决定搬去锦城。”

    闻言,父母双双惊讶,但比他们更惊讶的还是陈立垣。

    随后,他又很快理解,默默地望着母亲。

    ***

    高考结束,赵予晴好像也跟着放假。

    但她其实很快回到图书馆的工作岗位。

    至于陈立垣那边,他恢复良好,答应她有任何事第一个联系她,不会再说逞强的话。已经不需要赵予晴时时陪伴。

    考试后,陈立垣马上加入兼职的队伍中,类型繁多,奶茶店,天桥摆地摊,给高中生当家教,主打一个体验。

    人一忙起来,他也比高考前松弛许多,赶不上从前一样话多,但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周医生给他复查时,也说他恢复得很快。再观察一阵,可以停药了。

    赵予晴把手头的工作忙完后,敲了领导办公室的门。

    领导很关心她,问了孩子考得如何,志愿怎么填的,赵予晴都一一答了。末了,她从文件夹里递过去一张刚打好的A4纸。

    领导不明所以,定睛一看,小眼睛都瞪大了:“你要辞职?”

    那张纸上,正印有“辞职信”几个大字。

    赵予晴微笑说:“虽然在图书馆工作这么多年,但其实我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工作。”

    领导还真没看出来,他一直以为赵予晴尽职尽责,得罪某些同事,是因为对这工□□得不得了,他转念一想,“是因为舆论那些?还是和陈主任……”

    赵予晴摇头,“我不会因为别人,特意选择留下或离开。我只是找到了更想从事的工作。”

    领导十分不解:“什么工作能比在这里工作好啊。虽然挣得不多,但胜在稳定,不风吹日晒,不加班,假期也多,要不你再想想?”

    他认为赵予晴是脑子进水了,才会辞掉这个万人觊觎的岗位。

    赵予晴没有犹豫:“还是留给更需要这个工作的人。”

    离开办公室后,她有种解脱的感觉。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她给孙娇娇送了一个礼物。是孙娇娇一直都喜欢的某护肤品牌套装。

    赵予晴对这个同事没太对欣赏,对她的观念也不认同,但离别之际,还是好聚好散。

    “这是什么,犒劳我的?”孙娇娇耷拉眼皮。

    赵予晴请了一个月的假,工作大部分都落在孙娇娇这里,但她工作能力又完全不够,被领导和同事明嘲暗讽好一阵,心情极差,一点就炸。

    “算是吧。娇娇,你提前适应一下也好。我离职以后,这些工作你得接手。”

    “适应什么呀,你家孩子不是高考结束了,总不会没考好要复读吧,可别,我承受不住……”孙娇娇顿了顿,瞪大眼睛,“你说啥?”

    离职?!

    赵予晴和所有即将离职的打工人一样,心情十分畅快,笑容也比平时明媚,“对。辞职信已经提交了,我正在写交接清单,下周,不,今天你就……”

    孙娇娇惊恐的尖叫声打断她,她的反应比领导还要夸张数倍,“为什么要离职,今天不是愚人节,你别吓我啊!”

    赵予晴:“好吧,我待会儿再跟你讲。”

    她给她适应的时间。

    孙娇娇见她来真的,开始对她进行细密审问,领导问过的问题再问了一遍,此外还问了很多关于家庭和未来的打算。

    “啊,当编剧是比坐班赚很多……但是,多累呀,熬夜跟组改稿子会掉发的,我看很多编剧都这么抱怨,而且,为什么非要去锦城。兼职不好吗?”

    赵予晴解释说:“我在几个月前就不打算兼职了。至于去锦城,工作效率会更高。也是想换个城市生活。”

    孙娇娇:“懂了,不想和前夫生活在一个城市里。”

    赵予晴心想,不是这样。但她不会跟同事说出真实想法。

    她说:“总之,尽快交接吧。”

    孙娇娇又是一声哀嚎。咸鱼这么久,竟因上司辞职被迫成为女强人什么的……

    ***

    忙碌几日后,赵予晴总算把手里的工作全都分配出去,图书馆里关系较好的同事们商量请她吃饭,赵予晴同意了。

    席间,孙娇娇喝得最多,哭声最大,同事们好言劝着,开几句玩笑,最后散场。

    回家时,赵予晴路过万阙一号,看到某幢楼的顶层亮着,着魔一般,把车开向那边。

    等她进了门,开到地下车库,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这里没有变,还是那几辆代步车,江小嵩对车没有太多爱好,但他审美好,买的车都注重设计与功能。

    赵予晴看到那台熟悉的宾利,曾经甜蜜的回忆,在面临离别时,也变得伤感。

    随后,她克制自己开门下车的动作,很快调头,回自己的家。

    开了门锁后,她的心还砰砰直跳。

    陈立垣跟她打声招呼,说今天的小孩太难教了,为什么连类似一加一等于二的道理都不明白。当老师真难。

    见赵予晴没像往常一样立即回应他,陈立垣又叫了声:“晴姐?”

    赵予晴回过神,“哦,你跟我说话了?”

    陈立垣:“怎么了?”

    赵予晴:“没,我带着耳机。没听见。”

    她把蓝牙耳机摘掉。其实里面什么音乐也没有。

    陈立垣没在意。把抱怨的事又讲了一遍,赵予晴跟他说当老师最忌讳心急。让他有耐心,掌握正确的方法就会教会学生。

    “我总算理解江小嵩为什么总觉得我白痴。”

    “你才不是白痴。”

    “也是。”

    陈立垣回卧室备课,想起来什么,“哦,对了,江小嵩那个乐队要开演唱会,就在28号晚上八点。那天我没空,晴姐,你去吧。票转给你。”

    赵予晴手机上收到一张电子专票,她压制自己,不要点开,“我可能也去不了。”

    陈立垣:“易卿姐又找你?”

    赵予晴翻开日历:“我决定29号早上飞锦城。前一天得休息,去不了了。”

    陈立垣惊讶:“怎么突然提前?”

    “有个剧本,需要我跟组。”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那张票你到时候转给别人,或者咸鱼卖掉吧。”

    赵予晴盯着那张电子票:“不如给你的朋友们。”

    “我的朋友们都已经有票了。”

    “这样。那……只能卖掉了呢。”

    “行,随你。”

    ***

    28号这天,也是高考出分的一天。

    陈立垣自己不太在乎成绩,总归有学可上,他不想复读,谁录取他,他就进哪个学校。

    但郭逢春特意戴了老花镜,拉着赵予晴一起,零点守在电脑前查分。

    陈立垣不想让外婆熬夜,说还是自己查,把她推到隔壁房间。但郭逢春又悄悄来到他们身后。

    赵予晴说不在乎则是假的。这关系到孩子的心情和接下来的专业选择。

    零点一到,开始不断刷新网页。

    界面很卡,十分钟后,屏幕一闪,郭逢春立刻喊了声,拍手道:“这么高的分啊!垣垣太厉害了!”

    陈立垣抬抬眉梢,没太激动,比他预想的高,但没有他模拟测试的分数高。

    他弯弯唇:“还行吧。”

    赵予晴松了口气,这个分数能上A大,但就是可能会调剂到其他冷门专业,“已经很好了。”

    陈立垣耸耸肩,赶紧推着外婆睡觉去了。

    赵予晴又在电脑前搜索志愿相关的信息,才回到卧室。

    次日,她开始收拾去锦城的行李。

    郭逢春两口子因为房子卖了,暂时住在赵予晴租的这个房子里。帮她一起整理。

    赵予晴早已把江小嵩在这边住过的痕迹都收拾干净,这里只有她自己的物件。

    郭逢春因为得知外孙的成绩不错,心情大好地指挥女儿,“冬季这些不怎么用的衣服,先留下,到时候就先搬到我家。先把这些夏季急用的装行李箱。好吧?”

    郭逢春行动利索,装袋塑封。

    赵予晴点头同意,看她正要把一条围巾塞进收纳箱角落里,她急忙把围巾抽出来。

    郭逢春眼睛一瞄,“这围巾挺厚的,不适合现在戴。”

    赵予晴把围巾放在随身行李箱,“带着吧,说不定能用上。”

    “看着好像挺贵的。多少钱?”

    “忘了。”

    郭逢春眼珠一转,“别人送的?”

    反正应该不是前夫送的。也不像立垣送的。这么宝贝,倒像是……

    赵予晴弯唇,“没,自己买的,非常喜欢这个围巾,所以想带着。南方也有冷的时候。”

    “好吧好吧。”

    郭逢春不去试探。

    就算是别人送的,现在也要异地分开了。

    挑明这事没意义。

    东西看着不多,但也收拾了整整一个大箱子。

    一整理,就花费大半天的时间。

    赵予晴想,这一年,她总是搬家,这次,才算是定下来。

    晚上,一家人在外面吃过饭,陈立垣接着给学生备课。

    赵予晴的航班是早上六点,五点多就要到机场。四点就要出发。

    这之前的时间,她计划睡一觉。但躺在床上,不知怎么,心慌得厉害。什么事也做不了。

    点开台灯,无所事事地看手机,手不由自主地点开了某个微信群。

    有很多粉丝发了在演唱会现场的图。

    没抢到票的粉丝抱怨,连黄牛手里都没票了,只能在场外听漏音。

    有人偷拍到乐队四人进场的画面。江小嵩露出半个侧脸。看不出任何情绪。

    其实,这样分开也好。

    他们不再相见,只把回忆掩埋在心底。

    本就是见不得光的关系,没必要跟个刚恋爱的小女生一样觉得天都塌了。

    然而——

    赵予晴豁然从床上翻身,以极快的速度换上衣服,来到客厅,跟书房里的陈立垣说:“我出去一趟,待会儿就回来。”

    陈立垣正在看电脑,忙自己的兼职工作,眼睛没抬,没太在意的口吻说:“去吧。”

    外面雷声轰鸣,正在下雨,她去找伞,但怎么也找不到,干脆放弃,在玄关换鞋子,郭逢春听见她的动静,“这么晚了,你去哪?”

    “同事说要找我开会。有个剧本要改。”

    “这什么同事啊!这么晚找你,你开车注意点。”

    赵予晴拿过车钥匙,解释了句什么同事在国外,有时差。

    走前,她再度望了眼陈立垣,他冲她懒洋洋地微笑,招招手。

    漆黑的夜里,唯有昏黄的路灯点缀错综的街道。

    一辆白色轿车冲破雨帘。

    ***

    九点五十五分。体育场。

    江小嵩最后看了眼手机,置顶的对话框里,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两个月前。

    他有两个月没有见到赵予晴。

    也没有任何联系。

    他唯一能听见她细微的声音,是在每日和陈立垣通话的时候。

    两个月,他从一开始的急躁,到平静,到接受,认清了他们已经分手的事实。

    戴豫整理了一下演出服,拍拍他肩膀,“还在看手机呢,快上台了。”

    八点的演出,持续两个小时,就差最后的安可。

    再有一首歌,他们的大学生涯就要结束了。

    戴豫保送研究生,裴唐屿打算继续走音乐的路。还在读博的江小嵩应该是最没有毕业季伤感的人,但他的情绪是最差的。

    他“嗯”一声。

    “赵老师会不会来?”

    给她的票,是离演出台最近的内部票。只两米远,一眼就能看见。

    “不会。”

    “你乐观一点。”

    “和乐观无关,这是事实。”

    不见面也好,他会忍不住想要留下她,忍不住做一些让她不喜欢的事。

    与其被她讨厌,不如被她遗忘。

    但心底有个声音问,他真的这样想?

    戴豫只是叹气:“那你还看手机。”

    “你就当我闲的。”

    “走吧。到时间了。”

    和队友们一起走到前台,舞台很大,尖叫声冲破头顶。是他们熟悉的狂热氛围。

    江小嵩看到那个位置,仍然是空的。他垂眼,完全不去望向那边。

    随着吉他声响起,他跟随节奏打鼓。

    现场的人都在跟着合唱,在副歌时,江小嵩余光中看到有人从过道匆匆跑来。

    他投去不抱希望的一瞥,看到那人身影,手下的鼓点差点敲错一拍。

    赵予晴终于赶在最后一首歌到达。

    她有些喘,头发也乱了,连手都是抖的。身边有人目光打量,她也全不在意。

    台上的江小嵩离她很近,好像在家里,他偶尔在琴房练习,她路过时见到的模样。

    一分钟的时间十分短暂,最后一首安可结束后,主唱发言,宣布乐队解散。并祝福大家都能守好自己的人生。

    周围有人落泪,明明最激昂振奋的音乐才刚结束,余音尚在脑中盘旋,有人不舍分离。在台下继续嘶声喊着安可,好像只要努力,分别会转变成延续。

    赵予晴在台上的乐手们离开后,也离开座位。

    她回到自己的车,周围是一群抹着眼泪的乐迷。或乘最后一班地铁,或打开软件叫车。

    二十分钟后,人渐渐少了。适才人声鼎沸的体育场,已经安静得能听到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这时,有人打开她副驾驶的门。坐进来,再关上。

    熟悉的气息钻入鼻腔,立刻激活所有潜伏在脑海里的记忆。

    “我以为你不会来见我。”

    江小嵩身上半湿,刚淋浴过,加上下雨,他没打伞,身上有种肃冷感。

    赵予晴望着前方摇摆的雨刷,“我也是这样打算的。”

    甚至为了不再见他,把离开的日期提前。

    然而,还是在最后仅剩的几个小时,非常,无比,发疯地想见他。

    “机票定的六点?”

    他已经从陈立垣那里知晓她所有的动向,她要离开这里。不知道会不会回来。

    “嗯。”

    “那么,四点就要出发。”

    “差不多。”

    再次沉静片刻,江小嵩说:“我们走吧。”

    赵予晴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湿痕,踩下油门。

    **

    相同的酒店,相同的房间。

    由它开始,由它结束。

    当房卡刷开房门,江小嵩捧起她脸的动作,与赵予晴搂住他的腰是几乎同时发生。

    好久不见,思念化成绝对力量,将自己嵌入对方的身体。怎样厮磨都不足以缓解心中的渴求。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有瓢泼之势,雨点打在窗上,击打出清脆的声响,加上风的呜鸣,好像要将玻璃敲碎,向室内刮起一片狂风骤雨。而屋内的状况也丝毫不逊色。

    第一回合有点像他们刚认识那晚印象最深刻的那次,一言不发,埋头深吻,探索对方身体上的细枝末节。偶尔的退让,是为了更深地攻掠。

    唯一不同,是这一次,房间的灯全部点开。

    亮白的水晶灯下,他们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都清晰地印在瞳孔,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将对方深深印在脑海中。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弱了,堆积的水顺着管道蔓延至墙壁,染湿了绿植。土地一片泥泞,散发着夏季独有的草木清香。

    赵予晴缩在床上,胸膛起伏不断,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湿漉,好像距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隔,不如说,现在死掉也没有关系,就可以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用面对,没有执念,也没有分离。

    江小嵩松开放在她腰线上的手,去开启一瓶水,自己喝一口,然后渡给她。

    感受到清润后,赵予晴羽睫扇动,勾着他的脖子又要了数口,才有点活过来,但也只是短暂的恢复,江小嵩没给她更多的时间,捞起她的腰,将她抱在自己身上,最脆弱之处又被蛮横地撞开、挖掘。

    与之相反,他的动作又十分温和。抬起她下巴,犹如抬起一件珍宝,倾身吻去她眼角的泪痕。再握住她攥紧的手,在她指骨上吮咬,咬出和她腰间纹身一样的牙印。

    于是,痛觉夹杂在晕眩感里,形成前所未有的异样感受。赵予晴扬起颈项,柔软地贴在他身上,无意识地咬他耳朵,一遍一遍念他的名字。有点像求饶,却更像引诱。

    江小嵩也没有比她好多少,呼吸和心跳都乱得一塌糊涂,一边深吻她,一边把她按向自己。

    待两个人都筋疲力竭后,窗外已经听不见雨声。

    每次做完,赵予晴都有强烈的困意,今晚也是,但心里装着看不见尽头的复杂情绪,始终半睡半醒。直到散落的发丝慢慢垂在脸上,有点痒,她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她还有话要说。

    一开口,声音是暗哑的,连自己都惊讶,“小嵩,我走以后,你找个喜欢的女孩子,谈一场光明正大的恋爱。”

    他们手牵手,不用顾忌旁人的目光,不用担心前途被影响,光明正大的,在电影院,在旅游景点,在同学聚会,在任何地点,肆无忌惮地牵手。正如他一直以来的期望。

    江小嵩拥着她的背脊,身上的余韵还没有完全消失,他拾起散落肩头的发丝,在指尖缠绕,上面有一丝刺目的白发,“赵老师也是,找个合适的男人谈恋爱,能在你需要的时候陪在你身边。”

    明明一开始是她提起,听他这样讲,赵予晴闭上眼睛,不让他看到自己哭,但,泪涌出眼眶,顺着眼角,滑到两人相接的皮肤上,还是温热的。

    江小嵩把她蜷缩的肢体打开,她痛苦的样子尽收眼底,他除了无奈,还产生难以名状的喜悦——她是因为他才痛苦的,这多好。

    痛苦是爱的另一面。有爱就有痛苦。

    可是,他也会因为她而痛苦,两者抵消,谁也没比谁多赢半分。

    江小嵩握住她纤细的脚踝,往上曲折,在她手足无措时,印上熟稔的吻。

    细密地吻着的同时,声音谆谆,当她是需要人叮嘱的小孩子,“也不用立垣承认,只要你喜欢,就可以和他恋爱。”

    他的发梢刮得皮肤发痒,赵予晴身体紧绷到极致,也抖到极致,喉咙里低吟许久,哽咽出一个珍重的“好”。

    赵予晴跟他说起陈铮试探她的那句话,再度强调,让他注重学业。

    江小嵩说她怎么这么相信他,他的定力其实没那么强。

    她笑了笑,坦露说,在江小嵩决定转专业时,她当时内心的真实想法是同意,甚至,她不想他再当医生——只要不和陈铮扯上关系,她都觉得可以。

    前夫出轨后,为了缓解心中的茫然与烦闷,她曾经尝试过放下原则,让自己活得自私自利一些,活得更轻松一些。

    但,她仍然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无法成为自己厌恶的样子。

    黎落问过她,她爱江小嵩吗?

    赵予晴思考许久什么是爱。

    后来,关静告诉她,如果喜欢江小嵩,就和他在一起。

    但是,当爱一个人与和他在一起互相矛盾,还要不要继续。

    相比爱他,她更想爱他的人生。

    赵予晴不会觉得江小嵩值得更好的女生,但他值得更好的未来。

    如果这个未来很好,有她没她都可以。

    亮目的灯光之下,江小嵩抬起手臂,手指遮住眉眼,倏而紧紧抱住她,不让她看见自己的脸,以及落在床单上的泪水。

    赵予晴一下下轻抚男生骨骼坚硬的脊梁,心想他真狡诈,喜欢看她为他哭,但却不让她看到他流泪。

    不过,她这次没有拆穿,轻轻吻他的颈窝。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

    摇摆的视线里,她的视力不佳,但能看清床头的电子表,显示的数字预告着留给他们的时间越来越少。

    怎么就要结束了?

    他们才刚刚重聚没有几个小时。

    她又在叮嘱一个医学生,一日三餐不要落下,晚上别熬夜,觉得身体不舒服就要吃药,别硬挺。冬天多穿点,手冷带手套,等等诸如此类无关紧要的小事。

    江小嵩却听得认真,结束时,望着窗外,希望雨一直下,这样,飞机就会延误。

    但,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窗外一片晴朗,乌云飘散后,月光洒了进来,皎洁无瑕。

    “还可以再睡一会儿。”他吻她的额头,让她睡眠的姿势更舒服一些,只是掌心没有离开她的身体。

    赵予晴累极了,轻“嗯”一声。

    “我不会去送你。”

    他担心自己忍不住拦下她,让她做的一切功亏于溃。

    赵予晴眨巴沉重的眼皮,懂他的意思。随即终于支撑不住,呼吸绵长,睡了过去。

    江小嵩摸到遥控器,把灯关了,他闭着眼睛,但没睡。手搭着她的脉搏,希望没有她的一天能晚点到来。

    可是,时间对所有人公平。

    凌晨四点。

    赵予晴准时醒来,爬下床,捡起散落在地毯的衣裤,一件件换上,拿起手机和钥匙,在床边驻足。

    江小嵩没睡,她知道。

    她最后时刻凝望男生年轻英俊的侧脸,一手按住长发,俯身,在他脸颊印上亲吻。转身离开。

    最终,江小嵩也没有问出那句——你会等我么?

    赵予晴不做关于未来的虚无承诺,他知道。

    ***

    六点的机场已经人流汇集。

    赵予晴赶在登机前五分钟达到安检,广播已经在播报她的名字。

    赵父赵母和陈立垣都来送她。

    “怎么来得这么晚?”

    赵予晴笑笑,墨镜把她红肿的眼睛遮盖得很好,“睡得太死,差点迟到了。”

    他们谁都没追究她去了哪里,在哪睡的,和谁在一起。

    郭逢春叹气,让她落地报平安。虽说女儿已经成家多年,不需要嘱咐,郭逢春还是忍不住担心,毕竟十来年,他们都在一个城市生活,想见面随时可以见。

    赵予晴心里刚觉得妈妈有点太夸张,看向陈立垣时,自己却忍不住想唠叨一下孩子。

    陈立垣打了个哈欠,“妈,赶紧登机吧,等我忙完这一阵,去锦城玩,到时候你得给我当导游。”

    赵予晴点头,嘴角动了动,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拍拍儿子肩膀,在广播的催促下进了登机口。

    期间,没有回过头。

    落座后,她收到江小嵩发给她的最后一条短信:我接受分开,也是因为,我比你更爱你。

    赵予晴唇角弯起,而后扬起头,不让鼻尖更加酸涩。

    飞机起飞,这个城市离她越来越远,不论是她恨的人,还是她爱的人,都变成一个点那般大小。

    但好在,未来仍是未知的,她还有许多未经历的事需要探索。

    飞机载着她,在初晨的阳光中驶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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