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微凉,夜色静谧。两间的窗子上一面暖黄色的光,窗台四四方方,各有一个角,上头的两个角是一个暗影。她从吴氏家中回来,走到这儿,看着那两只暗影儿的角,想起走时砸下的黑碗..

    一时踌躇不迭,竟越走越慢,而至停在屋门口。

    月芷杜玉有事去了,此时只有云栽跟在她身侧,见姑娘停在槛上,跨不过去,自然十分明白。这才一摔完了碗,哪有立马就和好的,又不是在家和三公子.....

    云栽扶着墨兰,脑子里陡然灵光一来,刮来主意,正欲附耳说去。墨兰忽尔转过脸来,按住她的手,让别跟着进去。赵怀遐不知要怎样生气,云栽向来有些怕他,倘若发起火,不是吓得她够呛。这厢云栽话到嘴边,听见话却是一呆,没应上声儿,墨兰已然跨进了屋。

    屋里,魏易正收拾药罐汤碗,闻见细声的脚步,抬头撞见归来的奶奶。看见人,魏易下意识瞟了一眼同样听见动静的公子。这会儿俩人一个站着不动,一个坐着不动,都不言语。

    魏易瞥见那几只高低各不同的瓶罐,旋即在脸上挂了笑,禀说自己有事儿,机灵地捧着碗出了门。一看云栽矗在屋头,赶紧带着人一块儿离了这屋。

    等会儿是打是骂、是吵还是别的什么....他们都一概不想入耳。

    到底是软性的人,纵然生着堵着气,是个娇性的姑娘。看着被她折磨吃了三天的面、又摔了药碗的赵怀遐,墨兰溶了心肠。

    她望在他的肩上,那是一个十八岁的单肩,不过和哥哥一般大的年纪。而哥哥潇洒风流,以诗文会友;他却只能因病困在一只椅子里,一张床上,以花草书册相伴。数寸天地,纵有学识,也解不了拘囿之苦。

    她没有走近,水眸停留在那道肩上出神..

    赵怀遐低头摩挲着那卷书,并不光滑的纸业浓浓的褐黄色,凸出的粗粝,经由他无意义地摩挲,指腹起了一层热。他在等她,可等待的时间又太过煎熬,寂静无声的屋子,仿佛在压迫他。赵怀遐停下那只手,摸到页角处,心底有一口无奈的气..

    【...你去哪儿了?】

    【药重新吃了么?】

    两道声音撞在一块儿,她的音色更柔,裹着虚幻的甜意。

    灯火微晃,赵怀遐平静的眼底,涟漪微澜,清淡的笑意在他的唇边一闪而过,他恍惚觉得,如今病了也很好..

    只有墨兰一愣,逢他这么一问,脸上募地绽出两朵红莲。自己被他气得摔了碗,转头为了他能吃上些好的而去了吴氏家中,怎么看,都像把他记挂在了心上..

    话可不能这么说出去.

    她坐了过来,在一侧的凳子上。赵怀遐看见她的裙角,黑眸留在书页上,那些个字似乎在上上下下,一个也进不到眼睛里。他抬起眼睛,在她手上不着痕迹地扫过,那道娟子仍缠着手,他心中微坠,有丝丝不忍,望到这张低垂的脸。

    【...手还好么?】他问。

    经他一提,墨兰才想起缠着娟子的手。忽然来的关切,令本想糊弄他‘今晚去了哪里’的墨兰,反而打消了一肚的稿子。她冲赵怀遐柔婉一笑,摇摇头,【被热水烫了一下,红了一块不好看,我才用娟子缠了起来...】说着,好像也是为了让他放心,墨兰抽开掌中系的结,一道娟子飘然解落,【....已经好了呢..】

    她仔细在原先烫红的那块摸了摸,既不红也不疼,手掌完好如初。赵怀遐知道她偶尔的坏脾气,喜欢强撑,便让她把手伸过来,自己再瞧瞧是不是真的好了。

    那只手洁白细腻,葱指纤纤,袒露地放到赵怀遐的眼前,无限羞意。在这之前,这只手曾碰过他的腕臂,曾触摸过他的衣袖,可在他的眼睛下,手却不再是手。

    赵怀遐没有碰,却比碰了还令她奇怪。她仿佛有些坐不住,脚下有火,烧得她想立刻逃开。

    异样的红爬到了脸上,她瞄了一眼赵怀遐,却发现他盯着手也兀自出神,忽有些恼意,觉得这人不正经捉弄她,说好给他看看,伸过去,却只在发呆。

    只是眼下她脸都红了,万不能给他瞧见。伸出的手倏地收进袖中,她立马站了起来,装作口渴的样子,去桌上倒茶。

    这一去,看见几只瓶瓶罐罐,她拿起来端详一二,回头望了眼赵怀遐,以为是他需要的用物,遂又放了回去。

    喝过半杯茶,脸上的潮红渐渐褪去,她才给赵怀遐说自己去了吴氏家,是去请教吴氏一日三餐的做法。

    【我记得你原先说过的银钱问题...】

    赵怀遐听着。

    她缓缓地,用一种柔软而怜悯的调子,【你说她送的一只鸡值一百五十文,你还说可挣一家嚼用的长工,一日所食米粮不到两升,那可以说长工一年的粮钱不到九两银子是不是?】

    水做的两只柔眸,灼灼亮,她像窥见一道秘密,带着迫切与焦急,还有人世间,人人都不该少的‘感同身受’。

    赵怀遐唇微抿,似乎意识到了不妙,当日他提的一百五十文,乃出自于一种礼尚往来的礼仪;而如今她说的一百五十文,赤条条地,是臣工之下的民生。

    人生百态...

    【不错,如果算上另外花销,一个家计约用银十五两...】赵怀遐不打算瞒她,但也不打算实话以对。他说得是实情,却也并非全是实情,惟怕她在此上多思忧伤。若真计较去算,长工所需粮一日不到两升,节俭起来怕不是一点五升米,这一折算下来,一年粮米花销在六两内,算上米价浮动,只约六两多。再有人家种田种地,身外衣物又不四季添置,反倒有那沽衣换钱的,是真真不到十五两。

    简而言之。

    一年花不到十五两的,是民生;而一年家用二十两的、两万白银的,也是民生。

    墨兰呆了一瞬,她本盼着听一个不是的答案呢。愁绪困住得人半点不是滋味,悠长的羽睫垂下一片薄翳,她垂低语气,【我刚刚摔了你的药...那有三两吧...】唇齿间仿佛知晓了贫富般,而幽幽伤感,【..别人将近半年的米钱..】

    在她眼里一只成色不好的镯子,却可供一个家庭一年的费用,甚至绰绰有余;在此对比下,她母亲在盛家倒卖而积余下的千两,竟奢侈到是一笔难以想象的巨款了。

    她仿佛添了无限愁绪,秀丽的素脸漾着一点梅雨季的晦暗,轻轻颤颤,无所靠依。赵怀遐望着墨兰,小小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他贯来冰块的心忽然柔软地沉了,望着她沉默。

    有所感觉地,墨兰看向前方,直视到他脸上淡淡的冷山雪色。向来对别人脸色敏感的她,一种后怕的退却渐渐袭来,她又下意识地避开。柔软的笑重新露在了脸上,娇弱而可怜,她岔开了说起别的话..

    赵怀遐没有动,黑眸定定地凝视她。那一双眸子,将墨兰要说的话半途冻在丹唇之中,她轻轻转了一身,赵怀遐却叫住了她。

    【你坐过来..】赵怀遐摆了手中的书,轻轻说,指着一旁更近的凳子,【坐到这儿。】

    墨兰猜不透他的心思,小心谨慎地盈盈去。如今这般好说话又是为的哪桩,让她坐过去,她便归去落座。想着等会儿赵怀遐若说她骂她,她就用着小娘的招-----哭给他看。

    阒然安静。

    赵怀遐略略低头,兀自琢磨着要说给她听的话,生怕因为那日自己提过的‘一百五十文’将她忧思坏了。这会儿他正叫墨兰坐过来,孰不知人家心里想着等会怎么哭给他看。

    【我先说一点..】墨兰没有抬头,她正调蕴着自己情绪,以防被骂了一下哭不出来,错失良机。他只犹豫了一下,【....你摔的三两汤药,那是我的不是...】

    墨兰如同在家听老父亲说教一般,将头似小鸡啄米点了点。她点到第三下,忽觉得话不对,倏地举起双目,一阵迷惑,【嗯?....你的错.?】

    赵怀遐也是揽错背锅头一回,像只赶架上的鸭子般笨拙,面对她的再次复问,心中别扭,可虽不适应,却也愿意给她点点头。

    他认了。

    不可思议...轻松欢愉来得突然,让墨兰微愣又喜。她面上唇角轻扬,眼底浮出盈盈笑意------赵怀遐不是要责备她。她夹着的双肩陡然滚落担着的大石,贴慰地问道,【那你想说什么?】

    她的声音柔软得近乎可以掐出温水。

    赵怀遐望了过来,眉宇间淡淡地和缓,【..因着三两一碗的药,你觉得自己摔了别人将近半年的米,是不是?】

    墨兰如瞳仁遇针缩了一寸回去,她立马笑了起来,如同往常一样,微红的唇瓣似一朵小花,却掩不住淡淡的脆弱,【...是,可这只是一种所感,便如我寻常读的诗文一样...】若使她暴露自己的软弱,她一定坚硬地张开细微的小刺,杀免外来之人的窥探。

    她清清楚楚地在表明,这一百五十文,并不能伤她分毫。

    可赵怀遐看得明明白白,她被一百五十文刺中了柔软------极力维护自己不受其他伤害。柔弱是她的矛,是她的盾,她用它来当一把锋利的刀,又拿它来保护自己。

    不过十六岁而已..

    赵怀遐静了一许,避开墨兰的辩词,又不急着答她。反而伸手从小几上拿了一碟酥递到她手边。墨兰见状,只好拾起一块咬在唇中,细细嚼咽,等她吃完了,赵怀遐方慢慢说,他单说吴氏一家。

    吴氏家的丈夫做的桐漆买卖,从湖北运漆,到没有桐漆的东南地区卖,从中赚取利润。一年跑上数趟,大半日子不在家,收入颇算可观。

    赵怀遐又说到举人身上,他说,【于纳银而言,乡绅们拥有优免之权,这包括举人在内,他们无需向官府缴纳粮银,而商民皆在纳银之中。吴氏的丈夫倒卖桐漆,正是行商,所属纳银之列,他赚了钱买办田地,这个粮银你说他会怎么纳?】

    不急于剥明答案,反丢了个问题给墨兰。

    她顺着话想了想,摇摇头。与此同时,自然在心中生了两个疑问。赵怀遐并未同吴氏有过交集,如何知道她丈夫做的什么买卖?二来,他也只是一个富家公子,又属病人之身,单单读书,便可知道得这般仔细?

    这官府纳粮收银之详情,拿来问大哥哥,兴他也不能知尽答尽。

    赵怀遐见她摇摇头,拿着两只澄澄的眸子望着自己,一时天真无辜地像个讨知识的学生。

    心里微漾。

    他做起一个好心先生,解道,【一两银约八百六十文,有时九百多文,倘若一百亩的田地,需纳银十两,吴氏家有田地五十亩,他需纳银五两对不对?】如果粮银的缴纳只单单照这般简单计算来说明,墨兰此刻之下是明白的,她点点头,赵怀遐接着道,【一个地方上,举人拥有优免亩数,他的优免亩数我们定在三百亩,这时有举人说,只需上交纳银额的一半,便可将农田挂在他的名下..】

    像这样的事,在地方上比比皆是,这是最常见的逃缴手法,上下心知肚明,也是各自默许。一个地方有人中举,甚至不需这举人扬声儿,便有乡贤争先‘送礼’来讨好这位举子。

    墨兰想了一会儿,懂了他的意思,【...假使吴氏家将这五十亩田地挂到一位举子名下,他只需交二两多给举子,便可省去官府纳银是不是?】

    剩下两千文,可以买十三只鸡..

    赵怀遐微微点头,【吴氏丈夫省下二两多银,举子赚下这钱,二者皆赢,唯有官府收入少了‘五两’税。】

    其实按照春秋两税制来,官府损失的岂止是这个数。但是官府也不愿当一个输家,他们仍可以举杂税之名来征敛额外的部分。天下说,莫与官争,便也是这个理。赵怀遐不说这些,除了不想将一个事复杂化外,二个也是不愿她过于内详。

    世间求知,不一定非要在此处磕得头破血流。

    墨兰一下听得愣住,她万万没料到,自己一贯瞧不起的举子,竟可通过这种方式而坐收其利。若举子贪心,取七成数,两百亩便有十几两入得囊中...

    她又重新看过来,这一回她的眼睛静了一些,【虽是如此,可你不能说吴嫂子家中有做此勾当...】他分明没有见过。

    晚风灌了进来,吹得烛火险些灭了,屋子罩来一阵暗淡。

    赵怀遐听她道出‘吴嫂子’三个字,黑眸有一瞬微妙的幽暗,他掩饰得很好,墨兰半点看不出来。他轻轻一言,【...这都不重要..】

    墨兰不罢休,与他深究,【那什么才重要?】

    她的追问令赵怀遐憋住一口气,拮据不语,心头袭上沉重,有些话.....是不到时候不能说的。

    【我是想......】他到底要和她说什么呢?银钱的问题很难答么?不回她兴许几日也就忘了...他只是希望她别为这些事入了心肝,郁结添愁,那可是会生病的大事。墨兰看不透赵怀遐在想什么,她按捺住急切,等着他的话,【...记得那晚你讲....世间很大,世间有千千万万人,而人又有千千万万的日子要过,这日子里也有万缕千丝的事。譬如有人将田挂在举人名下,这是一;利用优免之权,使官府损失在籍人的纳粮银,这成了其二。众所周知,天下之根本在于民...在于纳粮纳银之上,有了银子方可维系疆土,维持京城乃至地方上的官府运作。商民们规避纳银,从而导致官府有了巨大损失;当然,此等事情官员们亦心知肚明,他们或许会从别的地方搜刮膏脂又将此补上,或使用手段堵截以勒令人重新缴纳,这便是三了。眼下你只看到一件事,兴许它是事实,兴许它什么也不能是。一个人活在千千万万中,一百五十文只是钱的冰山一角....人也同样如此,看到的,兴许只是他的一面...】

    屋里没有半声响,赵怀遐的话徐徐道来,不急不呛,淡淡清透,颇有与他无关之感。他的话里,半个字也沾不到他的身------有异样的清冷。

    她听到了所有,纠结一百五十文的困苦,却不了解一个‘全’字。

    税目之繁杂,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明白的。天下这个词,对她来说,如今反倒是空空的,那里面嵌了星子,却没有装进去一个人。

    【你也是么?】她微微一笑,半是好奇,半是试探地问,【..你也只是一面么?】

    那本是赵怀遐私心夹带的一句别有所指的话,却被她巧用拿来倒射一箭。

    【难道你不是?】

    仿佛知道他会这么回答一般,墨兰的脸上露出轻柔的笑,她一点也不意外,【我想你师傅一定不是个普通师傅..】

    【为什么?】

    【如果他只是个师傅,那你得有多聪明。】不出二门,只取书中所学,便可知一通二。

    赵怀遐淡淡一笑,凝视起她,【那你怕么?】他问得很认真。

    墨兰的眸光自然而然从他身上转落到小桌的糕点上,赵怀遐知意地端起了起来,递过去,盘面边沿有一只素蓝翩翩飞的小蝶。赵怀遐望着它,明知要的人是墨兰,却没有去看她。

    这一目光停留的瞬息里,他的眼睛里闯进来一只素白而柔软的手。

    顶上的糕被人主动拿去一块。

    【去年初见,你就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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