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心三十》

    【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爱骑马。】赵怀遐忽然开了口,他把一件事带了说故事的口吻慢慢道来。马车奔波的哐啷哐啷声,他突然的开口,既诡异又使人心中非常安定。

    墨兰听着,一动不动。

    【父亲不大放心我,不让我去,但是大哥爱哄着我,他把我带到军营,放到马背上玩了一个下午。可惜我这身子骨不能扑风,回来就病了,连累大哥挨上一顿打。】赵怀遐平静而单调的述说着往事。他在这儿停了下来,眼睛盯着一旁抱着双膝的墨兰,阴暗的车内,她的脸盘仍莹莹的,【大哥挨了打,我也还是想骑马。】

    墨兰默默无声,抱着双膝,头一下也不朝他那儿望。

    【为了哄我,父亲买了一匹小马送到家里,只供我观望。自那以后,我再没有提过骑马的要求。】

    藏在话语后的弦外之音,他缄默在了胸口,他觉得她能明白。

    【你想说什么?】墨兰终于肯出声,斜了眼睛望他,有些凶色锋芒,她不蠢,听得出来赵怀遐不是在闲谈往事,他是话里有话。

    赵怀遐触及她敌人一样的眸光,心里微刺,说道,【包袱里有两锭金子,二十多两碎银以及万宝号的纸钞一张。你都拿上,让李春年护送你们走。】

    闻言,墨兰愣着松开抱膝的手,去角落里翻布包。这只一直搁在她身旁的包裹,她从路上来时从未想过打开。拆开布包,她摸到了银锭。细细碎碎的散银硌在手上是那么陌生。

    暗色中,她深吸一口气,仰起头,轻轻一句,【是要把我丢下?】赵怀遐没有说话,因为无论怎么说,他所作的实质是她的这一句话。是不是好意,是不是保她安全,毫无意义。

    一个布包猛地砸过来,砸到赵怀遐的胸膛处。

    闷声一响,掉到腿膝里。

    【是不是觉得自己特聪明,仗着机关算尽,人人都得听你的?】墨兰挑起眉,高高扬起,反讽着他,轻轻哼了一声,娇也好,怒也罢,尽是不如人意。她无所谓地哂笑一声,【你说得没错,我其实是怕你的。怕你的冷脸、怕你寒森森的双眸、更怕你..一颗雪石样的心..】

    【但是,我不走!】

    她的眸子烧着星火的焰,那焰冰冷得蜇人。

    好一副刀锋的凌冽模样,只合该这张娇弱弱的玉貌花容,来做了冷剑锋芒,才彰显得出,什么叫一颗情心尽为她折。

    动魄惊心、惊心动魄。

    赵怀遐望着她,不语,良久才在脸上笑了一瞬。他的笑容挂在脸上,有一丝不同寻常的如沐春风,他开口说话,很是难听,【别再这犯蠢好不好..】

    他想说得决绝,又怕刺痛她的心。一句狠心的话,绕了个好不好,愣是说得诡异。

    马车里逼窄,他伸手捡起包袱放到一旁,渐渐展出身子,像一层被褥遮逼着墨兰向后退却。

    他进一寸,墨兰便挪着退一寸。

    小小的马车,能有多少余地供她退避。再跟着挪上些许,背上清清楚楚硌到了横木的疼。

    她攥着手指,眼睫眨也不眨。

    赵怀遐的眸子很亮,轻声劝道,【现在尚未出山东,后有追兵,命只有一条。别在这种时候只用倔性来顶,它于你不好,更无济于事...】循循善说,对他而言,担得上苦口婆心。

    她抬起的眼毫不屈服,仍然凌厉。越是到这种时刻,她的性子越是会刚激,半点劝听不进。【为什么无济于事?倘若我就要争呢!?】便是这一个‘争’字,她才走到的今天,她学了那么多,最懂的只有一个‘争’字。

    天下什么字她都不懂,她只明白一个争字的好。

    盛家教她规矩,规矩能叫她娘保住命吗?

    不能,都不能,就是不能她才要争的呀!

    一霎时,墨兰红了眼圈。

    【....会死的,想想自己。】如果说他曾经喜欢过她的固执,那么今夜,他就有多痛恨她的固执。有什么比她的命更重要的么!?

    赵怀遐的声色中,夹着无比沉重的语重情深。

    马车外哐当哐啷的吵闹,可怎么也没扰到他二人,这里仿佛取了静意,落到了水下面。

    谁也不得呼吸。

    突然地,响起一声轻轻的呢喃,执着的,穿心破骨地来,【你呢?谁想你的身体?】

    轰然之下,赵怀遐犹如泥塑坍塌了身架。他不知心里的滋味,倒倒腾腾,那种滋味应该怎么去嚼它?他没了办法,在微暗中将唇抿了又抿,成了长眉上欢喜而难过的愁,他束手无策,如回云端。

    【...你真是什么也不懂..】

    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一句话里只有一颗毫无防备的心肝。

    可这样的心肝,她是半点不要。

    一夜天明时,白濛濛地亮,亮在天边的一个小角上,嫩澄澄的黄衬得边上的灰蓝烟云暗淡不已。整片天,旭日尚未来,它的排场锣鼓喧天地到了,其它皆如尘土。

    赶集的人多,赵怀遐只让魏易、李春年二人入城,卖了漕帮置办的两套车马,再重新雇佣替人赶车的车辆,用这两套车马去东明县。如此有追查的人,也算是混淆视听了,可拖延些工夫。

    【去东明县?你绕过这座山,至少三天。它呀不是绕个弯,是迂回来绕,就像你去山腰,非得你去山顶下来再走一路才去得成。】

    其中一个车夫跑路跑得多,将他们送到山下村边,给他们说明了情况。指着眼前矗立在田边的高山,【翻过它,里面有三两个村庄,下山后,用不了大半天,就是东明的地界。】

    到了东明,就到了河南。

    这么近....

    魏易望着眼前的山,心里直担心两位主子,一个娇弱的娘子、一个刚好些的病人。他们谁吃得消这份爬山的苦?

    赵怀遐走了两步,站在泛黄地田埂边,也远目望着眼前的山。他在山上停了一会儿目光,转过头,眺得更远,他的眼睛里在一片平地上看到芝麻大的黑影儿,扎进了地上。

    墨兰扶着月芷的手下来马车,她戴着帷帽,秋风吹得满山是响,叶子乌拉乌拉地摇,一阵轰鸣。赵怀遐的披风贴在身上,罩得只露得出一双白色的锦靴,鞋边沾了褐黄的泥土贴得紧紧。

    【..走吧.】

    赵怀遐回过身。

    【你把地图看得那么仔细,肯定也想过。】

    【魏易,给先生们结足钱。】他只看着墨兰,【还来得及..】

    旁人听不懂什么还来得及,个个在心中打着疑惑;墨兰听得懂,她听得十分明白。只是这回,她撩捏起裙子走下第一步,她什么也没有听见。

    固执如她。

    倔强如她。

    柔弱是她。

    赵怀遐不是对手。

    他的心狠了,是血溅五步;他的心软了,只要某个人说半句话。

    日落西山,残阳鲜艳如红了的柿子,剥开薄薄的皮,艳丽的红渐渐飘落,一分红半分光地罩在了山的一面,任是黄昏开遍,红透了山林。一颗颗依山而生的笔直高木,秋叶似淡金点胭脂,艳丽如女,浸在这昏昏的红茫中,却是萧萧远树,天涯益愁。

    魏易算是琢磨透了。看这一前一后,半声不语的态度,这俩主子准是又吵架了....只是..这一路他俩是什么时候吵的架?

    【奶奶...】

    静谧的山林,除了风声,只有鹞鸟的叫声。每个人的耳朵都不止在听脚下的声儿,月芷的急呼突兀地使他们停下脚步。

    墨兰咬了咬牙,膝盖磕在泥土上的疼痛,很是粗粝,带着一种麻木的热。她用那只没被扶住的手撑在一团草上,纤细的手指抓住它们,用力地抓住,就像抓住自己的命运般那么用力。但是,脚下的坡路湿滑...

    银灰的衣袖在暗色下,如同一尾银鱼越出水面,扑通一声,粼粼光芒,带出一条亮丽的弧线。

    那条弧线,随着他伸下的手指而落到她的眼睛前。

    湖面只余涟漪泛着明光,一圈又一圈...

    【把手给我。】他说。

    只这一刻,风息树静,鹞鸟哗地一声扑翅飞走,羽毛掉了,叶子落了,她茫茫然然竟不知自己此刻身在何地,恍惚自己孤身在天涯海角,有一缕光破云而来。踉踉跄跄,水如涟漪,似万年浮萍终靠岸。她被这只手提着拽到一个人的身侧,轻轻飘飘,如瀑布倒流,落花归树头,近在咫尺。

    如梦如幻,似假似真..

    暗夜深山,半圆的月朦胧,一团雾笼罩周身,白绒绒似沾了灰的棉花,它挂在天上。

    万籁俱寂,唯有一行人踩在腐叶上的碎响萦萦不绝,一嚓一嚓此起彼落。她被牵着走,跟在后面,在他留下脚印的旁边,再留下一个小小脚印,千万步也,千万心迹矣。漫漫高山的长道,松针掠过耳边,刮来微刺的小痛。

    她被他牵着不断向前,梦幻是真,一步一趋,如琴如瑟。

    世间有那一句,凤凰于飞、鸾凤和鸣。她想,怕也不外如是了..

    赵怀遐折断一根碍事的树枝,他望了眼脚下,尽量将杂草衰木踩压得踏实。那双锦靴早已脏了,连下摆也找不出干净的一块,他走过去,望在李春年的前头,仍是一片黑乎,看不到村子的灯亮。林下的风令两侧肩头发凉,寒冷的气息灌入胸腔,他吸的这一口猛然窜入心肺,险些反涌地咳出声。他用右手压在唇上,紧紧抿住唇,黑暗中,脸上浮起一层热红。

    山中刮来一阵阵冷气,压迫着呼吸。

    锦靴踩在横生的枝丫上,他紧盯着脚下,谨慎小心。握着身后那只手,似燕燕轻盈,似莺莺娇软,于生死之间、于情思之间,他唯有深深地把她拉在身侧,不敢放开。

    或许....

    或许这世间不该人人有爱。

    如此才可使人不软弱、使人不愁肠百结、使人的心冰冷如霜雪。

    好比他这颗石头样的心,不该碎碎合合只供一个人自由拿捏。

    冷风如盖,倾覆他身,遥遥的冷啸声一阵又一阵,身体的热也一丝丝被消磨殆尽。

    赵怀遐却在思索漫漫,一路牵着她,情心难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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