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心四十二》

    【缘来?】

    茜红色的光照在菱形窗上,自然而凝固的美意。

    穆兆青环顾空空无人的屋子,又重音唤了一声,始终不见穆缘来从哪儿答应着钻出来。

    寂静的屋内,外头几声归巢的鸟鸣,对衬着晚霞的余晖,格外添了两分寥寥。

    他奇怪地从椅子处转悠一圈,一边唤人,一边探过手,拿起案上的纸张,这是今日布置的日课业。他抖搂了下来看,笔墨抖斜,几个简单的大字写得他眉头直跳。

    【小兔崽子,敢糊弄我!】

    他马上问门外的小厮,【这小子写完字跑哪儿去了?】

    小厮道,【小少爷捧着一朵广玉兰,一刻钟前走的。】

    广玉兰?

    穆兆青赶紧折身返回屋里,一看青莲水盆,清澈如镜,果真没了广玉兰。那案沿滴着几点未干的水迹,灰褐的桌面,圆点儿深深而沉沉,很是显目。想必是他个儿小,不及水盆高,拿起来时散泼了出去。

    好好地拿广玉兰做什么?穆兆青摸了胡须,不是很能想得明白孩子的举动。他看水盆少了花,孤零零的独身,一汪清澈的绿水,不忍下,又外出摘了朵广玉兰放进去。

    孩子的古怪想法,有几个是能懂得呢?

    穆缘来回来时,落日下了窗,唯余室内一片昏黄。他趴在门边儿,一双手抠在门板上,拿两只眼睛屋往里瞅,待瞧到里屋有个模糊的人影,眼眸沉重地垂起来。

    穆兆青一旁拿了书,他听见台阶上登登儿的声,自书上斜了一眼出去,早已通过门口倒映进得影子看见了人。从前一人独身,不知养个孩子的苦处与乐趣,今日倒是两样都沾了。

    看着门口,怎么也不挪进的影子,穆兆青笑道,【赖着干甚,还不进来?】

    穆缘来一松门板儿,跑了进去,他挨着边儿,糯声儿,【爹...】

    安安静静的,一点儿也不闹腾。

    穆兆青拿开书,看儿子瞅着一双眼望着自己,黑眼睛珠子时不时转悠着,面上漾着一丝局促不安。

    本来见到他写了一手糊弄的字时,穆兆青是决定多多少少他是要严厉地训斥一番,但是等了这么久,他的气消了,主意也改了。

    不是天生的父子,在安全依赖上,多少是差上一些。

    故作姿态的穆兆青放下翘着的腿,问道,【去哪儿玩了?】看着缘来不挪,于是拍拍他的肩膀,又朝桌边一努下颚,让人去那边吃点心。

    穆缘来闻着了糕点的香甜,可是他没去,反而在父亲的话音中,先用眼角扫了眼桌案,似乎是知道自己糊弄了今日的功课,眉梢尖蹙着,他答道,【儿子去了那边玩。】

    那边?这让穆兆青没听懂,是指学生那儿?那也不错,赵怀遐正需要人能软软他不近人情的冷性。穆兆青不作他想,放缓了语气,【广玉兰也拿那边去了?】

    穆缘来瞄了他的神色,看父亲脸上没有反对之色,大着胆子点点头,原本他还怕拿走了广玉兰送人会惹他好生气。

    【儿子明日还去。】

    穆缘来轻松了不少,脸上添了笑,在父亲的‘默许’下,他开启了惊人的‘小主意’。

    第二日,那案上水盆里的广玉兰花,又没得无影无踪,只剩一湾清水,澄澈倒映着穆兆青一张挑眉的脸。

    二话不说,他直接杀到儿子昨日说的‘那边’。

    赵怀遐好生奇怪,镂雕的门罩清晰地透着他张望的模样,看他老师锁着一双长眉,一言不发地在院子里转悠搜寻,半个小家伙的身影也没有;找过屋外,撩了稍间的帐,他压根连广玉兰的一片花瓣都没见到。

    他心中疑问重重。

    于是问道,【缘来到这儿没有?】

    赵怀遐愣了下,摇摇头。曾黎看了眼穆兆青的身影,【小的知道,小少爷是去了夫人那院。】

    这话一出,赵怀遐望在老师身上的黑眸,陡然温笑起来。

    院里有些不自然的氛围。

    其实穆兆青也有些想到了,只是听后,仍恍惚了下,他张了张嘴,一时没找到声音,反问道,【夫人那院?】

    他不敢相信。

    缘来背着他去了‘那边’,所以昨晚才一副支吾样子。

    【好像..还挺好玩的..】赵怀遐俊逸的脸上,笑意明显,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真有意思呢,老师。】

    他的眼梢处,带着令人火大的戏谑。

    穆兆青看到了,不为所动,连一丝恼怒的情绪都没流露;若真恼了,则更加是得寸进尺玩笑,那一日色令智昏的话,他还没忘呢。

    穆兆青一笑,心中飞快地在理一些不清明的思绪,【小孩子嘛,总爱到处跑。】

    他含含糊糊一句带过。

    这一日,穆兆青等着人回来,和昨日生怕被骂的胆怯不同,今日归来的穆缘来,高高兴兴地蹦跳着进的屋。

    【爹,我从那边带了糕来。】他从一个小袋子中,拿出一块,举起来问,【你吃不吃?】

    穆兆青原本是打算连同昨日没教的份,好好地将人训诫一顿,讲一番大义,可被伸来的糕一扰,硬是愣了会儿,到底败下阵来。

    他垂下眼眸,看着他,从孩子高兴的脸上,忽然想起来那年禾城受了水灾,大雨下倒了他的屋墙;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一个孩子却蜷卧在碎瓦之中,小脸上,紧紧闭着眼睛,唯有黄泥浆水淌下来,漫过□□而肿胀的脚踝。

    他身边,只有一条死去的狗。

    穆兆清想起自己,十三丧父、十五葬母;失去父母的孩子,笑容与快乐,是他们最难以拥有的东西。本想将他一顿苛责,可感身怜惜下,终究不能忍心。

    白的糕举到他跟前,穆兆青伸手接来,【看你疯玩的,明日好好写字去。】

    穆缘来转着滴溜溜的两只眼,一个劲儿瞅着他,【爹,可不可以再摘一朵广玉兰?】他指着对面书案上的水盆,期盼地望着穆兆青。

    穆兆青咬了一口饼,喉头滚了下。他也随之去看眼那水盆,更是知道儿子口中‘那边’是学生岳母那院,心里想到那两朵带走的广玉兰必然也送给了那人,不由为之咯噔一声。

    他放下饼,对儿子这频繁去那院的行为感到好奇,一只手撑到膝盖上,他倾了点身子,【缘来,爹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带广玉兰?】

    穆缘来唔了起来,他转过身,扒拉起小袋子,这下抬起头眨了眨眼,【我想找个娘。】

    【嗯?】

    小袋子晃悠晃,跳到一边的凳子上,还没来得及坐下,【也给爹找个老婆。】

    【嗯!?】

    穆兆青两眼一瞪,从凳子上乍了个雷弹起来。

    穆缘来不知所以,看父亲反应这么大,无辜地望着,【爹,你这么喜欢的呀?】

    穆兆青脸转深色,咬了牙,在儿子的臀上抽了一下,【废话!】

    倒是一句,让人听不懂、雾水满头。

    若以后再回想起来,只论这些行迹,一切巧合得,仿佛是老天让他们相知得晚了。

    翌日,穆兆青坐在屋里,看住儿子写满整整不错的六页大字,又教他读了一篇辞章,才放他出门。

    自树上摘一朵半开半合的广玉兰,微淡的白黄花瓣,里头藏着郁金的蕊。递给树下张着双手的穆缘来,他叮嘱道,【去了那边,记得别乱说话;到了时间,就要回来,别扰了人家。】

    面对父亲的细细叮咛,穆缘来想了一会儿,将头点一点,【儿子知道了,儿子不会说的。】

    他好像要守住一个秘密般,将嘴巴抿起来。话虽如此,听起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儿。穆兆青觉得有些怪异,这孩子是不是又误会了什么?没等他唤住,孩子怀抱着广玉兰颠颠地跑过了洞门。

    柔软的花,兜搂在一个孩子的双臂中。缘来奔着过去的身影,已十分怪异,遑论是将花送给那天他唐突了的女子。

    花荫下,穆兆青困于其中,惑然迷思。

    林噙霜的住所坐落在东南角,该馆名为林泉馆,有一面镂花木落地长窗,浮雕了琴棋书画等雅致事趣。大约是切合了林噙霜的姓氏,又是水木风华之意,墨兰才将这馆收拾出来,供她娘住。

    小孩子天生活力,脚程跑得飞快。

    自太阳往西山下落时,周雪娘还以为孩子今日不来热闹了,谁知与林噙霜说了不久,廊下便登登登地想起声儿。

    林噙霜笑了笑。

    身处扬园,林噙霜平添许多悠闲。在这儿,她既不需要像在外庄时,做一些针线活补贴她主仆的花销打点,也不需要像在盛家时,经常面对王若弗的争闹,更不用花心思应付讨好盛竑;如今她空闲了,便插花调香,一应器物下面皆会备来;午睡后,她与雪娘去园里散散步,但自从碰过一回混账人后,她再也不走那么远;偶尔女儿过来一待半日,母女俩说说话,日子这般清闲简单,她也乐在心里。

    唯一添了的心病,便是长枫的科举事,但这事自长枫降生,她一直悬挂于心。

    那孩子又捧了广玉兰来。

    头一回来时,她和雪娘出去散步刚回林泉馆,红漆栏杆上坐着他一个人,小小的背影歪靠在柱子上,幼小而安静;他用双手抱着花,硕大的广玉兰张开了每一片花瓣,露出里头一清二楚的蕊心。

    原以为他是替穆兆青那天的唐突道歉来的,一问下,他只是见这里住进一个人,跑过来玩的。他说第一日时,自己偷偷跑来过,见到她很漂亮,又因爹说头一回去见别人,礼仪上要带上见面礼,可是他们住在扬园,屋里哪一件都不是他们的,只有一朵广玉兰是爹亲手摘下的。

    他还说,虽然树不是他们的,但爹也说,借花献佛也是礼。

    林噙霜将花左右看了看,放在手中,笑着对缘来说,【今日的花却是不同,怎么含苞待放,藏起了蕊心?】

    缘来听了此话,心中乍然一蹦,他懂得‘藏’字,平时里他会把写的很烂的字藏起来,让爹找不到。只要有藏,那一定是有东西不能被找到的。

    他安静地摸了摸花瓣,目光看向林噙霜,【里面有秘密,不能说。】

    林噙霜意外极了,与雪娘对视后,好笑一阵,她忽略可能参与其中的穆兆青,只觉得是孩子故作深沉说了一句大人话。看他乖巧,又一本正经说有秘密的模样,并没有作什么正事对待,反而笑后,戳了缘来一额头,【人小鬼大,有什么秘密可藏的?】

    拉过缘来的手,却发现他手心沾了浅淡的墨迹,【学写字了?看这一手墨,让雪娘带你下去洗洗再来。】

    雪娘去牵他,他回头道,【等我回来哦。】

    恰巧墨兰这时来了,裙子拂过槛时,悄无声息。墨兰笑看娘低首抚弄广玉兰,满眼弯弯,回首冲丫鬟们压了下唇。月芷知意,挥了挥手,令其余人等退到廊下。

    秀丽的裙纱由素手敛起,越过槛儿,莲步轻缓移到里屋,一扶二摇,裙衣生姿。她捏住扇柄,悄悄地绕到一侧,然后动如脱兔般,从她娘的手中出其不意地抢走了广玉兰。

    林噙霜生生被女儿吓了一跳。

    花儿到手,墨兰一个蹁跹的旋身,转过来,嫣然无限。

    【娘真专心,连女儿来了也不知。】她将一朵花自娘的面前一绕,偏不让娘拿,【可是花美美人面,美了美人心呀?】

    这话把林噙霜调侃得笑了,她瞪了眼作弄的女儿,【胡说八道,哪来的美人面美人心,油嘴滑舌,专挑你娘的乐趣。】

    墨兰将花携于扇柄中,笑吟吟地依偎到那一边的榻上,【女儿岂敢呢。】她递过去广玉兰,只歪着笑道,【只看娘见花,不见女儿,女儿醋了罢。】

    一语未了,周雪娘带了孩子进来,看见这般光景,墨兰心里笑道,又是这孩子送了鲜花来。她朝缘来招招手,孩子挣脱雪娘的手,奔了上去。

    墨兰拿了糕饼喂他,【日日在这头,可晓得穆先生生不生你气呀?】

    缘来就着小凳儿坐,【爹不气,只会从椅子上一弹而起,我若说的不好,他只会骂我一句废话。】

    墨兰一愣,笑了起来,对眼一望,她娘也忽地笑了。

    【你爹可真是个妙人。】林噙霜剥着果皮,一边掩不住笑的说。

    周雪娘招呼丫鬟们上茶水,谁知茶水上来了,墨兰竟起身要走。

    周雪娘意外极了,【姑娘不再坐会儿?】

    墨兰摇着扇儿,口内笑道,【不坐了,回去再练会儿字。】她得了穆兆青的指点,这几日正练出了点门道,却是茶不思、饭也不思的练;今日赵怀遐看不下去,将她一股脑赶了出来;她左右去处不多,便寻到娘这边来散散。

    她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瓢若轻烟般。林噙霜望着走了的女儿笑了笑,递了个果儿给缘来,又给讲起《麻姑献桃》的故事。

    说是从前有位老人家过寿,家中大摆筵席,菜肴酒香扑至九天。美若天仙的麻姑拨云一见,端了王母娘娘的蟠桃,拿了自酿的长寿救,自云上飘然而至..

    一日,天晚至红霞,丹云彩带,穆兆青左等右等不见孩子归来,心中越发急切。他在堂中渡步,最后衡思量毕,决定深入虎穴,一探究竟。

    那林泉馆,是个怎么吸引人的去处?

    到了地界,穆兆青倒生了些许胆怯心,反而不如孩子直咧咧的进去,只如个偷儿般脚下走得又虚又浮,侥幸来了一对丫鬟,他一见,顾不得脸面如何,闪着身儿进了院门。

    是傍晚。

    晚霞红彤彤,林泉馆的白纸窗上,映得殷红,真如剪断绮丽,霞影扫横窗。

    他离得正门近了些,便闻得一丝甜馥的茉莉花香,若隐若无时,檀香的余韵便凑到鼻息下。

    正屋内,林噙霜正和雪娘二人穿着忍冬花,或黄或白的花朵,由一根银色的针扎穿了茎身。俩人一说一笑的说出闲言,只讲到那一处紫藤花的美丽上,才发现屋里多了一个人。

    穆兆青不是有意要吓她,只是他想出声的时候,对方似乎感知到了,将头一抬,猛然看到一个黑影,吓得手一抖,忍冬花滚下膝盖,掉到地上。

    穆兆青万分不好意思,直说唐突了、唐突了,一边给林噙霜拱手,深深一礼。

    周雪娘倒看不懂这位先生,拢共才见两面,便生生吓了两回人。她放下手中的针,挪到小几上的蔑萝,【先生是不是来接小少爷,他正睡着没醒呢。】

    【啊..嗯..我看他至晚未归,所以...】

    穆兆青答着雪娘,不禁分神望了眼榻上另一侧的人。林噙霜自垂过脸,分明是不欲与他搭理,她别过面,一下也不望人,似乎是为了掩饰被吓一跳的失态,她用沾了忍冬花香的手指,拂过丝毫不乱的耳鬓。

    目光不由自主停了瞬息。

    女子之美,取面三分、取瑰丽三分,剩下四分便在那情态上,或喜或嗔、或怒或笑,总引得男人注目而动心肠。

    穆兆青往榻边近去一步,他自适地弯下腰,拾起刚才她掉落在绣鞋旁的忍冬花。再抬起脸目时,果不其然,林噙霜又被他吓了一跳,只是这回她抿住唇,瞪着两只很亮的眼睛,一声也没呼出唇。

    【你掉的花。】

    穆兆青抬起手,貌似没看见小几上的蔑萝,只将手掌置于她的身前,蓄了短须的唇边,几丝温和的笑,示意她拿过去。

    林噙霜先抬了眼,再看着躺在他手掌的忍冬,微不可察的颦了细眉。她二话不说,拿了一旁的蔑萝过来,眉梢一挑,让他放进去,丝毫不打算接。

    穆兆青笑了一笑,只好手掌一翻,任由忍冬花掉进蔑萝。他说,【那日唐突林娘子,望林娘子海涵。】

    他再次弯下身,郑而重之地道。

    林噙霜拨弄忍冬的手一顿,料没想到他会放下自尊,为自己的言行致歉。林噙霜若有若无地含着讽意,【穆先生是认为我杀人了?】

    她脸色淡然,微微挑起的眉峰,又显得她在嘲弄人。

    穆兆青垂下目光,哪敢一错再错,解释道,【没有,此事说来误会,还得从去年说起。】

    【哦?竟这般源远流长了。】

    她摆明了是不信,才出言如此讽刺。穆兆青心知现下很难取得她的信任,但仍一派坦然,据实而来,说起去年陪秋江去盛家外庄一事,【只赖我好奇,多嘴一问,秋江姑娘为了林娘子的名誉,便故布林娘子杀了人的疑阵,来打消我的好奇。】

    他又说,是自己有慧而无智,没能辨别真言假话,到头来冒犯了娘子,万求她原谅。

    穆兆青抱了孩子走后,周雪娘从门边回来后却说道,【这么再看,穆先生倒也还好。他唐突也情有可原,如今能来致歉求谅,也是个品行不错的人。】

    忍冬花的香气馥郁,即便摘下来,也不减却丝毫。

    林噙霜低首嗅着忍冬,对雪娘的话笑笑,【三言两语,便让你对他的观感焕然一新,可见是个会巧言令色,又善钻营表面功夫的男人。】

    周雪娘收拾了一旁的茶,也笑,【看您说的,这事要换个男人,谁会承认是自己的错在先?】盛家那位老爷铁定是不会,周雪娘说着,也察觉出林噙霜的奇怪,【要我讲,您才对人有偏见,好心替您捡了花来却不去接,偏要人家丢进篾箩里,不是嫌弃他是什么?】

    说起捡花的事,顿时林噙霜的脸色微妙起来。她涂了口脂的红唇朝里抿了抿,穆兆青看起来斯斯文文、儒雅随和,又放得下身架,可这一举动在她看来,却是外柔内刚,表里不一的混账货;从他捡了花,只单单张着手掌让她去拿,便知这暗含了一份霸道性子。

    以前她逢迎盛竑已经够多了,偏这样一个混账货也爱在她眼前作,她岂能有好心情?

    而这其中体察的微妙,又很难与雪娘说得明白了。林噙霜放下忍冬花,托起脸,眼睛望到了屋外,晚霞在屋前树梢上挂了一线红缎,绿叶藏在殷红之中,烨烨,宛如初夏渐来渐临。

    于春夏交替之际,赵怀遐夫妇再度启程回禾城。黄立青只通允两个月让俩人回京一趟,依墨兰的话说,君子一言,千金难抵;好不容易现在病治得有起色,又如何能失黄立青的约。

    此一走,林噙霜对墨兰细细一番叮嘱,虽和女儿长谈过一番,但女儿显然已心中有了主意,可她一想到女婿的缜密筹谋,不由自护地就要多担心她。

    【娘...】面对母亲的谆谆告诫,墨兰不得不停下来,反挽过她的手,墨兰少见地摆出脸上的清醒,面对母亲,她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您与父亲之间,如果那是爱,也绝不是应该有的男女之爱。】

    林噙霜一愣。

    触及到母亲神色,墨兰咬住唇,想自己是不是过于残忍了,开启这个话头,基本等于她否定了母亲的‘曾经’,那是母亲的人生,也是她曾经认为最美好的日子;可等她看到母亲一愣后,继而漾出一点笑望着她时,她仿佛被激励了,终于鼓起勇气。

    在走向未来之前,她们要把往日虚幻的梦摒弃,她们要把过去的美好,勘破出真正的真实。

    接受它,然后,了结它。

    墨兰微笑,她婉婉道来,【你和父亲之间,充满了秘密、压抑、甚至是讨好与卑微。父亲他一直高高在上,他是主君,不肯从案上走下,或许他爱哥哥、爱我们,但扪心自问,那样的爱里,真的思考过我们想要什么吗?他没有,他只是将一个丈夫、一个父亲自以为的爱,大家都是‘这样的爱’给了我们,施舍下的仁慈,并没有特别之处..】

    她垂下的眸子中一片静谧,日辉倾撒,淡淡落在她肩衣的绣文上,闪烁着辉光的,又何止绣成一朵花纹的银线。

    林噙霜眸光温柔,注视着女儿,她知道什么是爱,她的父母就是爱,但是她只学会算计了,早已忘却了曾经留在身体里的爱;老天不辜负,她的女儿却在她的算计中,在离开她生命的日子里,思考到了爱,也有了爱..

    【娘,感情里面兴许有算计,但它不全是算计。如果他爱你,他一定会想到你的艰难;如果你爱他,你一定也会体谅他的难处。男女间,除了索取情意,我们还一样会付出它。非是一人事,而是两颗心。】

    林噙霜欣慰地点点头,继而像往常一般,替临走的女儿拂理了额角的碎发,【好姑娘,你真的长大了。】她将女儿放开手,这个离开她生命的人,以后会慢慢地离开她,终将和她所爱的人在一块去遮风挡雨,去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林噙霜感到一种无人可说的寂寞,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最后都在离她而去。

    或许人生,便是一场人与人之间的漫长告别..

    让墨兰走后,林噙霜对一旁的赵怀遐招招手。既然女儿信任他,做母亲的,又怎好不支持呢?林噙霜笑笑,只与他说了些好好保重身体的话,【墨儿被我宠坏了,但现在来看,你把她看护得很好。】

    听这一句话,赵怀遐回首望了那人一眼,悠悠的眼波,仿佛漫长了些,他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她很好。可能眼下说这话会显得假仁假义,但是-----她的余生,请娘托付给我。】

    赵怀遐执着扇柄,合袖深揖。

    夏日萱萱风,车队一行出了城门,尚未奔出多远,领头的李春年在马上,给一个过路的道士拦下。

    【你是何人?】

    他用破旧的扇子一击,清闲自在地道,【小侠士勿惊,派人回小公子,只说旧相识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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