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心四十四》

    一柄破扇,拦住前程去路。

    宽敞的马车内,赵怀遐听到回禀,心中澜漪顿起,小波连漾,随着往事前翻,掀起涛涛浪。

    他当即挑开帘子,日光倾泻,那人一身朴旧的道袍,站在田野上,他转过身来,身后良田油青深碧,宛如一道淹没人的绿浪。

    他年老道入京过府...

    淡淡微言浮掠耳际,此刻在赵怀遐的心中,与‘现在’缓慢交叉融汇。他怔住后,料不到真有再见的一日,定定地望着田野的道人,一手去寻墨兰的手腕。

    他说,【我们去见他。】

    魏易见状,令人拆解下几张小凳,摆了过去,请老道士坐下。

    侍从摆架朱漆木梯,扶着墨兰自马车上缓缓走下,挂在角上的铃儿,清脆的随风响起。

    田野上蔓蔓绿茵,一片寂静下,丁丁铃铃飞绕远山天际。

    赵怀遐缓步至老道士跟前,正经合手一揖,郑重唤一声先生。墨兰一撇眸子,狐疑不已,只无声地跟着敛衽一礼。

    老道士坐在凳子上,风霜满面的脸,浅淡的调侃来,【老道我当得一声先生?从前小公子见我,不是令我拿了钱财快快离去么..】

    面对老道士的揶揄,赵怀遐毫不介怀,他反而不好意思的一笑,对着人又合掌,格外谦逊,【当年是晚辈无知,不知天外有天,得罪了先生。】

    破扇轻轻一抬,抵在赵怀遐的手下,将他见礼的手抬起来,一笑后,恕了他当年的无礼。

    一切看在眼里的墨兰,在心里暗暗吃惊,她对赵怀遐也算知其秉性的,说赵怀遐冷情孤傲也不为过,纵是对着老师穆兆青,也只温顺礼待,何曾如此复礼谦逊?

    她一时疑窦丛生,对老道的身份好奇起来,只听此间赵怀遐续言相问。

    【晚辈有一疑题..】

    闻言的老道不惊眉目,亦不好奇他问什么,风轻云淡地破扇一招,让他直接讲来。

    【那年先生说报恩,因此二次入府,请问是报什么恩情?】

    【小公子真想听?】

    【是,请先生点解。】

    俩人一席话,听得墨兰云里雾里。绕来绕去是什么恩情呢?

    碧蓝蓝的天,日头往远山斜,白棉的云朵,一团绒绒的可爱。她站在赵怀遐的侧身,招着扇儿,正看着云朵边角渐染石榴红的美。

    【四姑娘..】

    那老道调转目光,朝她熟稔地唤来一声。墨兰摇着扇子的停下,迟疑地自云上摘下惊诧的双眸,看向那坐着的老道士。

    赵怀遐微微挑了眉。

    【先生,认识我?】她不解,下意识朝前挪去一步。

    【自然,盛家四姑娘,生母林氏,曾居泉州多年。】见墨兰越来越惊,又想不明白何处见过,老道笑了笑,直言道,【四姑娘不认得我,可认得那枚一直让你带着的玉佩?】

    赵怀遐下意识地侧望墨兰一眼,他深觉那一声报恩,恐非一件简单的事。

    经他如此点醒,墨兰方有些明白过来,不禁惊讶地轻呼,【是救我一命的老神仙?】可这多少年了,比十年还长的岁月啊...

    【哈哈,老神仙当不得。】这个称呼令他连连摆手,【不过顺手的一枚玉,救你命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只听这一句,墨兰霎时暖热了眼,一直以来所有人骂她不知廉耻,不懂规矩,可此刻被人肯定,仿佛一切谩骂都值得了。【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她盈盈下拜,全了礼节。

    只是想起玉佩....

    她脸上浮起赧色,下意识看去赵怀遐一眼,吞吐道,【先生勿怪,去年十月,我觉得往后我能自己走.....那枚玉佩,被我赠了一位书生。】

    她越说越小声,因为这事儿她从来没跟赵怀遐提过。

    老道士笑意温和,【四姑娘,你信老道的话,属于你的,日后自会归你。小公子想知道何为报恩?这是一个人的生死,一个人的命,一个人以玉为善的故事...】

    那是多少年前了?

    老道士暗暗地想,那双藏在眼皮下的灰眼睛发起亮,他把目光投向天,天知道大地上曾发生的一切。

    日阳酷烈,破庙周边的大树参天高耸,那蝉儿震翕薄纱的翅羽,合一出大戏的使劲儿唱。臂膀贴着石碑背面,他借一点余荫昏睡,这块潮湿的泥土给胸膛熨热了,他咽了口唾沫,感到胸膛里剧烈的疼,咳一声都不敢,唯有紧紧闭起双目,让自己昏睡过去,盼着睡醒就能大病得好。

    胸膛痛了,他皱起眼睑上的皮,分不开心神,却清楚记得一种热,一道凉。那双露在石碑外的脚,赤裸裸地暴晒在烈日下,很像小时候,他烧柴时,不小心被崩裂的火星溅烫到,剧烈的刺痛扎在皮肉上。但是那时,娘会拉开他,掬捧来凉水,浇在他被烫伤的地方。

    从娘手中掬流下的水,冰凉地浇在那一处。

    思念.

    亦或是被死亡缠住的恐惧,使他在长大多年后,变成一个怀念在母亲身边的小孩。

    他紧闭的眼睛流出泪,躲在石碑的后面,脸颊贴着黄土,泪自眼角汨汨流出。

    【你在哭么?】

    有人小声地问他,【你是在哭么?】

    那人又问了一遍,他不仅来不及收住眼泪,更是在那道嗓音后,眼泪汹涌难止,一道蕴凉的水流忽然浇在他额头上...

    滴滴答答..

    他哆嗦着抽出手,在额上摸了摸,然后,张开了眼睛。他没有望到人,直到将头转了边,那个人才出现在眼睛里。

    她捧着一个豁口的破碗,碗里漾着水,她用指尖沾起,撒在他的额上。

    滴滴答答..

    他哆嗦着抽出手,在额上摸了摸,然后,张开了眼睛。他没有望到人,直到将头转了边,那个人才出现在眼睛里。

    她捧着一个豁口的破碗,碗里漾着水,她用指尖沾起,撒在他的额上。

    【想家了是不是?只有想家,人才会哭得这么伤心....】

    水流随着她低缓的尾音,淋淋漓漓地滴在他的额上,他感到很漫长,被溺在水底般。借着清凉的水,他摸了一把脸,清醒过来,眼睛终于能看得清了-----那是一个苍白而瘦弱的女人,与其觉得她眉目精致,倒不如说,她深倦的病容上,那一双漂亮的水眸,像海棠花一样妩媚地开在眼前。

    短暂的一瞥中,他知道,这是一个将要死去的人。

    女人故意挺直自己的背,好像一只濒临死期的猫儿,拼命地让自己站起来,维持最后一丝美丽。

    他仍然没答话,任由她将一碗水浇尽。

    蝉儿没完没了的叫。

    她放下破碗,在那一块半倒的招牌上轻轻笑了笑,【你算命准不准?】

    她问的轻声细语,透露出几分温柔,他掠过女人脸上的微笑,并没嘲讽的意思,【你、】猛地一开口,险些说不出话,他按住胸口,【你要算命?】声音宛如从肿胀的喉管里挤出来的嘶哑。

    她摇一摇头,低头笑,【半仙算命可是真?】

    这一回他点点头。

    眼睁睁地望见,这张病容虽倦虽白,却在这瞬间蹦出一息明亮光彩。那双美丽的眼眸,洋溢着惊人的光辉,她自怀中拿出一块玉佩,【先生贵姓?】

    【陈...】

    听完他报出家姓,女人惊讶,旋即露出安心的表情,【陈先生,拿上我的玉佩,去换些钱看病吧...】

    【..咳咳..无功不可受。】

    不想一个半仙的道人,竟是一个凡胎□□,生受世俗困扰。

    听罢,她摇摇头笑,转身拾起那块招牌,又把人扶起靠着石碑而坐。太阳慢慢过来,她蹲下身,美丽的眼睛专注地盯着他的脸,【我很快就要死了,但是...我有两件事拜托先生。】

    兴许女人不常求人,也不习惯跪拜。她蹲着身子朝后撤了一步,毫不犹豫,将膝盖抵跪在滚烫的泥土上,腰背宛如一根青竹,那般威风凛凛。

    她执大礼,以手贴额,磕下来。

    她说,【妇人有一女儿,因年幼而送友人家客住,今年十一,我希望先生替我看护她一生平安。】

    柔和的声调,郑重的请求。

    或许是她为女儿的心肠感动了他,或许也是他漂泊太久,让他太过于想娘。

    他自那一张病容上,看到无与伦比的深情。

    烈日一丝丝的烧,蝉儿一声声的抢着叫。

    人生百态,百态人生。他在女人的面相上,看到了天生富贵,看到了夫死子散,看到了一个女人魂归黄泉。

    她终于抬起头,虚薄的笑在唇上幸福的掠过,【希望等我死后,先生能烧了我。剩下一捧白灰,把它撒在江水中,我走不到丈夫的身边,至少让我顺水而下,再看他一眼。】

    那双眼睑低垂,敛去她眸里的光辉,但它无法遮掩,这具病重的身躯、藏留的生命,仍隐隐约约闪烁着被压抑的灿烂辉煌。

    天下总有让你吃惊后,而更令你震惊的人与事存在。

    自古来,人自该入土为安,只有身患瘟疫之症才会被大火所敛。

    他以为仅是替她料理身后事罢了。

    【你丈夫...他很早就死了..】微微的风声刮过耳边,他沉默的望着女人,不得不说出残酷的事实,夫妻线上,那一条早断了姻缘。

    本以为女人会痛哭失声,不想她只是点点头。

    【我知道..】她平静地吐露出这话,没有哭没有半点悲切,仅仅在这段话中,凝住了一缕苍凉的尾音。她望见天空乱飞的雀,看着,如同望一只化为飞鸟的自己,【我知道他死了......我仍然要见他。走了那么多的弯路,从京城到云南,从云南而下.......飘摇玉枝照双影,我们说过一生一世,死了,我也要我们还是夫妻。】

    树上的蝉鸣息了声,周围静静的仿佛世间停下来。

    过了半晌。

    【夫人所愿,小道帮之.. 你女儿送到哪儿?】

    【宥阳盛家,主家是盛探花,夫人是徐氏。】她双手递上玉佩,在他接过手后,又笑了一声问,【我的玉佩,你难道不会认为是假的么?】

    他看她一眼,【你的情是真的。】

    只有这么真的情,才叫一个女人寻到另一片生机。

    当年的他还没有这么老,只能称作小道士。用那枚玉佩当了三十两后,他拿着钱先去看大夫,花了十两,整整喝了二三十碗的药,才得以治好侵入体内、要了他半条命的风寒症。

    女人很快就死了。

    他信守诺言,收敛烧了她的遗骨。西江涛涛水浪,比不得广阔湖中的清绿,只有几只水鸭立在岸边沉默,他将女人抛洒下去,如坠入黄泉中。

    他明白,这水流南下,她也到不了她丈夫身边的。

    师傅说,算命之人,应当保有天人之心,将一颗心高高的悬起,令它远离人间。

    师傅的话,他记了很久,直到将死之际,仍然记的。他死过一回,以后他就不记了,以后的心,破破烂烂,便烂在恻隐之中吧。

    他回去当铺,拿剩下的十几两告诉掌柜,他要五年后来取这枚玉佩。

    绿浪连片,远山的葱木松林,溶溶的青,迷离如烟

    赵怀遐照着朗朗的天望,他默默地远眺,过了良久,方垂下视线,【先生一定不止五年,才取得在手。】

    【如小公子所言,老道用了六年时间,花了二百一十三两,才算将它取到手。】

    墨兰闻言,在一片震撼而揪心之中,轻轻抚摸自己的衣襟,她仿佛能从这双眼睛中,看得出玉佩的来历。

    拖着病重沉疴的身体,也不愿典当那枚随身的玉佩,可见对她有多重要..

    清柔的嗓音,低落又激动,她的声调变了,【...它到了我的手上,我带着它十一年....可我...】

    那竟是外祖母之物。

    多少年的岁月啊,在她还未出世时,它就跟着一个女子走下三千里路。

    【我...我却把它送给一个陌生人....】胸口一片抽痛,现下她想起来,悔恨不已。

    【别自责,你怎知那是一个有来历的玉?】赵怀遐安慰她,【适才先生也说了,它始终会回到你手上。】

    【不错,四姑娘勿伤心。当年老道一字不言,有一字不言的道理。】说着,道士看一眼宽慰佳人的赵怀遐,心中异然,只觉他同那年躺在椅上的小公子判若两人,【恰如今日,老道一字不落的告知,也有一字不落告知的道理。那年老道拿了玉佩,前往宥阳,却是迟了。那探花郎早年病故,唯有寡妻孤儿,便是你父亲,你们一家都去了泉州。】

    时至今日,他仍然算不清,到底是自己从中乱了人本来的命数;还是他们的命数,由他乱了,才是原本的命?

    他无声地停了下来,在一种思绪万千的沉默中笑了一声,很短,急促,仿佛他只是一枚被天所用得棋子。

    或许冥冥之中,他也只是一连串里的一环罢了。

    说到女人的女儿,那一命,实属难救。他起初推演,无疑是一条死绝的命,毫无生还之机;他看着卦象,一度以为自己占卜出了错,可不论如何卜卦,生机都断在三十五之前,不禁让他陷入深思惊愕之中。

    他开始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女人一定要自己看护她的女儿?难道是做娘的直觉,令她早早知道她的女儿会死?

    过了几年再度前往泉州拜访,这一年,林噙霜的女儿五岁了,他卜出了盈小的生缝,自无人可还的绝境迸出。

    林噙霜的生机,在她女儿的身上。

    当年他在盛家见到这小姑娘时,细细推演后,方觉死地而有后生的道理。

    息息相关的人,血缘牵并,命运的深浅,也是一脉的相连。

    至此后,他又开始奔波堪算。种子破土而出时,恰好是他第一回进赵家宅院。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谁又能说得清呢?

    老道士悠然道,【要救你娘,非得使你有生路。保得住你,才保得住你娘,我才算应了她护女儿的诺言。】

    赵怀遐听明白了,【是先生的恩?】

    【嗯,是老道的恩啊.】他笑了笑,朝疑惑的赵怀遐点点头,又言语感慨,【当年若非得那位夫人相救,不会有我的今日,也不会有你们的今日。】

    但是,这是一场,注定要‘完璧归赵’的大戏,虽然并未完全地、真正落下帷幕。

    他转过视线,深深地看在赵怀遐身上,微微笑后,皱纹叠在眼角。随意的一扫破扇,一股初夏的风卷了出去。

    墨兰心里十分别样起来,她兀自出神,眼里茫茫地一片绿色,迷迷蒙蒙。她想起为芙蓉伤心时,娘说过的话-----盛家不仅让我如履薄冰,更是让我厌恶自己的地方,待在这儿的每一时刻,都让我想起我转身,抛弃我娘的那天。

    娘还说-----而今我也渐渐明白,许是娘将我抛弃了..

    字字在耳边...

    一晌伤心,墨兰悲从中来,双眸挂下线泪,【娘以为....以为她不被爱了,原来......,原来她一直被深深爱着。】

    只是爱她的人死了,早死了...

    赵怀遐低首垂眸,想握住她的手,她却怕哭相叫他瞧见,一侧身去躲开,拿扇子遮住面。那端接了月芷递来的帕子,轻泣轻辍。赵怀遐自凳子上起来,他来到她身侧,弯了腰,将双手紧紧安抚在她的双肩。

    却不知该如何哄她。

    【别难过,如今有我们,有你兄长,她一定会长命百岁。】自然俯下身,贴在墨兰耳际,任由她拿扇子隔着挂泪的面,只温声的哄劝着;心知她是个多愁善感的,一时半会好不了,今日又得知她外祖母从未入土为安,兴许伤心有一会儿。

    可即便是他,听到这些事,也忍不住为之一憾一默,遑论是她了?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才会选择在生命的尽头,让人烧了自己成一堆灰烬,死了,也要去见她的丈夫一面。

    情深如斯,一往而无悔。

    若她的丈夫深爱她,定百般心痛舍不得。

    赵怀怀目色中难得为别人而动容,他心下静静地想着,放开墨兰的双肩。衣袖一拂,自她的颈下擦过,他寻着,握到了她的手腕,在她的身侧蹲下来。

    墨兰坠着泪珠,霎时一怔,感受到掌心的热,才慢慢挪开扇子。她扭过头来,看到他蹲在地上,纨扇遮住半面,露出那双红粉的水眸,湿透的长睫黏在一块儿,汪汪的一泓水。

    赵怀遐此刻才有所惊觉,为何一半男子招架不住她们的哭。

    如果哭是她们的武器,那这把武器,大约在心上人那儿,会所向披靡。

    【在为你外祖母伤心?】

    墨兰点点头。

    老道士听到她二人的细语,似乎对男女之间的情意看不懂,他一直望着,看着那年还冷漠非人的赵怀遐,握了一只素手搁手心里,轻柔得过于珍惜,他仿若捡了件宝物。

    老道士拉开眉目一笑,他移开目光,那交握的手,一男一女,紧握在一块儿;那分明是相连的命运,那分明是一体的共荣辱,那分明是世间最普通的‘夫妻’。

    赵怀遐的嗓音轻飘飘,含着几分泊岸的宁静,【若这是她的心愿,你这般伤心难过,却是不对。记得么?有首词它怎么读的.....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

    除了风声吹起车铃的声,周边极其安静,老道士所能感受到的,是种种一切在细密地交织纠缠,是真正地命运相共,是生生与死死,它们紧密地融为一体。

    它们荡去了,生命本该支离破碎的归路。

    它们分道扬镳,是-----殊途。

    是殊途而同归。

    老道士忽然地畅快一气,深深地吐纳出,这一气悠长,直将稻叶吹拂得如海浪。

    朗朗道,

    【自世间有生有死,而生死相依,至一生一死,方死而有生,善哉也,妙哉也,老道去之....】

    他言之快乐,双手一招褴褛的两袖,灰蓝的袖子翻卷至手腕上,他笑出两声,自青青稻叶、良田间留下的纤薄阡陌中而去。

    二人相携起身,远远地注视着他越走越远,消失成了一个与山林融为一体的淡影。

    墨兰眺望着,眸光中盈出一泓本不属于她的沉静,漂亮的眼睛经历过悲伤的晶莹后,清清亮亮,宛如一朵枝头的海棠花。

    赵怀遐握住的手,她回握了力量,【别把它告诉我娘..】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这是新的一年,不是因为它是每年的重新来过,而是它区别了过往,真正地从她的生命中,翻开崭新的第一页。

    如果以后她有孩子,她会从哪来开始,讲一个从头来过的故事呢?

    会说这一年在禾城的七夕节么?月儿上去柳稍头,一条街璀璨晕红,逶迤的千朵红灯高挂着,人声鼎沸,浓重的红晕,照亮了夜里的黑天,倾盖下点点金光,如轻纱飘撒。

    如此鬓如云,衣比花香,红楼画阁,人间梦幻。

    水边涟漪漾波,少女们戴花插髻,盈盈的脸上,眉目羞涩妩媚,无不轻声贴耳、笑语呢喃。她们的裙摆或沾了水、她们的鬓发兴许乱了,却顾不得了,只在别人今日可以打量的笑目中,扬一手掬起的水,轻轻送走许愿的花灯。

    河中万只灯,花中萤火之光,顺着水流而下,倒映得天上星辰渺茫,只把长河作银河,花灯比星子。

    墨兰放了两盏莲花灯,一盏给平安,一盏给白头。

    她祈完愿,提起裙摆起身,将手放进赵怀遐的手中,当她抬头时,便听得远处有一声咻的声儿,咻的一声调子,却令人群个个屏声凝气,半个瞬息,天上炸开一朵灿灿的烟火。

    他们交握的双手,也在这一刻明灿的焰火下,无所遁形。

    众人惊呼的哎呀,在金光闪烁来,叹赞之声如潮水纷沓而至。

    七月流火,至月底,早晚便添了凉。

    墨兰掐算着日子,距离她亲赵怀遐的那一天起,到今日,三月有余,刚好她葵水连着两月未至,这大约是有了的。听别人说,孕气这回事,得保住前三月,过了三个月,娃娃才能在肚子里呆得稳。

    阿梅替她把了脉,一言不发,眉头深皱将她一望,须臾后,让墨兰换另一只手搁上药包。

    她心里打鼓,瞅着阿梅。

    左把右把,这脉像哪有半点怀孕的迹象。

    为了不让墨兰让在丫鬟面前失尽颜面,阿梅贴心地挥手让丫鬟们都离得这儿远远的。

    【姐姐给你说句实话..】阿梅悄声,收起药包,她往墨兰那儿移去一个凳子,【我看你夫君,不像个能立刻让你生孩子的人。咳,我这不是说,他人有问题,而是他似乎有别的打算....能明白么?】

    墨兰褪下卷起的衣袖,坐得乖巧端正,轻轻蹙眉,她不是很明白阿梅的话,满心思疑。

    她偏了面道,【一定要他让我生孩子?夫妻齐心才能生孩子吗?我、我...】她连续我了几个,扭着拍子成团,轻轻地睇着阿梅道,【我亲他一下不行嘛.....】

    听得阿梅把眼睛慢慢眯起来,一副老人看不清的模样,她怀疑地摇摇头,【我耳朵不好使,你刚刚说什么?是在和我说,啵嘴有孩子的么?】

    墨兰心想,阿梅真大胆,连啵嘴这种话也能面不红心不跳的说出来。

    她点点头,不想再说啵嘴两个字。

    阿梅一声长叹,扶额一拍,然后恨怒不能地戳去墨兰的额头,【蠢死你得了。】她想起啵嘴能有孩子的荒唐话,又不禁想笑,【啵嘴能有孩子,呵,你怎不说啵嘴能修道成仙呢?】

    墨兰听出了门道,合乎她没坏上?她下意识拿双手去按小腹,【不可能啊,我都两个月没有月信了。】

    说到这个,阿梅刚刚把到她脉象亏耗的问题。于是细细和她掰扯了一番,【气虚血亏,兼寒湿积压,在路上长途奔波,真正休憩好的日子有多少?回来又一小半月在路上,这一来二去,葵水算是彻底淤住了。你得吃些药,不然痛起来,可有你好受。】

    【不是孩子?】墨兰不死心,盯着她问。

    阿梅缓缓起身,对着这张期盼的小脸,笑眯眯地拿双手托起来,坏心道,【想要孩子简单啊,回去找你的好夫君,详细问一问。】她拿捏着语调,在‘详细’上更加了重音。

    梅花树随风吹响了枝叶,慢悠悠的摇摆,好像也懂了幽默的乐趣般。

    她放下墨兰狐疑的软脸,笑了笑,起身待要走,目光被一扫来的虚影吸引住,阿梅停下进屋的步伐,扭过头,只几个男人抬着架子过来,脚下走得极快,颠起了担架上的人。

    一进院子,只见领头的宽脸男人,凄凄地将要跪下来。墨兰也吓了一跳,吃惊地站起来,她的目光下移,担架躺着一个女人,她只看过一眼,便被女人的惨状吓得面色微白。

    月芷等人也吓了一跳,不敢多看,匆匆地过来,拦着她的肩,让她躲开。

    那女人痛得不住□□,衣裙贴覆在腿膝上,隐隐渗出被打出的血痕。

    阿梅呼吸一窒,挥开挡在身前的男人,待查看到女人脸颊也有一处棍棒的痕迹,阿梅生气厉目,【你们是要打死她么!】

    男人们一缩,个个蔫声不答,他们谁不知道黄立青极宝贝这个徒弟。此刻得罪了阿梅,便是得罪了黄立青;惹怒了阿梅,日后想上门治病都会给打出去。

    欺软怕硬,这是大部人的底色,只不过有人将它在人情世故上,表现得更加明显。

    宽脸男人是女人丈夫,他愧疚地迎着阿梅的厉色,【我娘让打,说不打不生,就是她躲得厉害,棍子下重了....】

    阿梅气恨交叠,却不能不管女人,沉着脸让几个男人将女人抬进屋,她对男人道,【明年不生孩子,还要追打...】

    男人不敢觑视阿梅逼问的眼,他心里虽愧疚,却也无法违抗娘的话。女人嘛,总是要生孩子的,不能传宗接代,那还算女人么。当着阿梅的面,他自然不敢如实相告。

    【习俗、习俗嘛.】他重复着,不停地搓手。

    阿梅嫌恶地扫了他一眼,【蠢货!习俗让你死去才能生孩子,你也不用脑子地就去死?!真不如是个死的,至少不会打女人。】

    阿梅走后,墨兰一道跟进屋。

    女人躺在那儿,没有修过的眉毛粗矿地宛如两根海草,她望见有人进来,仰着的头撑起来,似哭又似笑,最后吃痛,无奈又躺下,她拿一片灰蒙的衣袖,把自己的脸遮起来。

    这和天上的太阳,拿一片云彩遮住光阴不同,太阳会不经意地描起云朵的边晕,让天空在它遮住自己时而更加美丽;女人是不同的,她只是在条条框框下的习俗压抑中,觉得自己无脸见人罢了..

    那是连美都谈不上..

    【是不是打些清洗的热水来?】

    墨兰心细,对正看伤的阿梅问道。见阿梅点点头,她吩咐两个丫鬟即去打水。屋内的柜子上,放着愈合伤口的金疮药,阿梅拿了过来,她一放下便去拆解女人的衣裙,因为她挨打的伤,多在衣服下。墨兰一见,忙去把开着的门关上。

    这会儿女人哭出了声,抽抽噎噎的,她大腿上露出青青紫紫的伤痕,一些甚至打破了皮,流出了的血开始结痂。

    起初,墨兰不敢看,即便那是女人的身体,那看了也很是失礼;可女人哭得抽搭,她扭过用余光瞅去一眼,吃惊之余,不免掩唇倒吸一口凉气。

    阿梅看她的伤口,生气可怜外,更有恨意,她怜叹一息,对一旁惊愕的墨兰道,【妹妹,倒些水喂她。】又对女人说道,【现在哭有什么用呢?他们还会打你第二次、甚至会有第三次。】

    【谁叫我生不出孩子!】女人哭得更大声,她气急败坏地朝自己肚子锤了一气。【只把我被打死,也比往后好过!】

    阿梅语一滞,拦了她发泄打自己的手,【别拿自己来撒火,动一下伤口又得裂开。】

    墨兰端来水,她今日穿的宽袖,因为末夏初秋,风儿多情,穿了宽袖,走在乡野间容易两袖飘飘,清逸又多姿;可一蹲下身来,喂人喝水便起了不便之处,好在女人虽痛,却愿意撑起自己,喝了一碗下去。

    墨兰今日听了阿梅的话,才知小娃娃这回事,是一种‘不易’的存在,看到女人一身伤也因为娃娃起,心中更感可怕。她奇怪地问阿梅,【要娃娃一定要挨打么?】

    她好奇,心里忖度,如果要娃娃一定要被打得这么重,她是不要了,这苦,她不愿吃。

    此时此刻,阿梅也不愿嫌弃她的小脑瓜在想些什么..

    【别瞎想,那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等两个丫鬟打来热水,阿梅一边自其中倒入了部分烈酒,一边朝她解释,这一个关乎‘子嗣’而传承了千百年的世间规矩。

    天下人管这出,叫棒打求子。

    若有嫁妇两年不曾生育,便令亲邻持竹杖棍棒打之,要打得出奇,在浣衣或外出路上打,叫妇人惊吓慌逃那才是好;甚至有往他家里打,令妇人呼号痛之,连声说生子才罢休。到这时,丈夫或家人拿了早备好的莲子红枣散给众人,一场‘棒打求子’才散落下帷幕。

    亲邻打了人,得了红枣莲子,笑一笑离去;丈夫一家得了‘棒打求子’习俗的心满意足,也是笑一笑的脸;唯有受了棍棒加身的妇人,哭得满脸是泪,一身心的苦无处可说。

    便也有那狠心的亲邻,将妇人打得遍体鳞伤;也有那想借口休妻的丈夫,只驱使人在这一条‘习俗’下将妻子生生打死,他好另娶新妇。

    它有一首代代唱着的《打生歌》。

    【打生打生,打尔何不把孩生。】阿梅平静地唱了出来,她低头一件女人的伤,心中忍不住,便有一份悲切,【跪神前,请薄惩,袒而鞭之呼声声...】

    连带丫鬟也听得凄凄,一块儿悲皱了眉宇。

    墨兰感到双眼漫漫地涌来水泪,那是一种悲哀的目光,那是一种不在她身,却身受的痛楚;她抬起手,手心里的冷汗津津,指尖在她的眼睛中轻轻颤抖。她情不自禁去触碰衣襟的胸口,那儿慌了一样的跳,它的声音,落在一处可怕的平原,没有人,只有燃烧而哭泣的贱草,哀哀煎熬。

    【不可以...不可以逃么?】

    【逃去哪儿?娘家?兄弟?亲戚?姐妹?】阿梅直起嗓音,冷漠的字词,击碎了一个天真女子的期望,【这些人都在‘习俗’之中,她们无处可逃。】

    阿梅明白她的好心,【妹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之后,她们唯一有的家,只在丈夫身侧。你不同,你是不一样的人。】

    墨兰弱弱地望着阿梅,她从女人腿上的伤口移开了目,丹红的唇咬在唇中,她有言,却无可辩,无从辩,唯有沉默不语。

    阿梅没有说错,她是不一样的人。

    晓色初开,太阳自东方升起,昨日似今日,今年是明年,它在世间,只有一个东方;人就不同了,千变万化的,谁也不是谁。有的生来是弄璋,有的生来是弄瓦,一个轻贱、一个贵重;有的生来做了人上人,有的一出生就是人下人,自去那人上人处,当一个‘连呼吸都有一天会是错’的奴婢。

    墨兰站在这间屋子里,她忽感到孤身一人的可怕,这个一人却并非是‘自己’、是一具活着的身躯。她立在女人的身旁,热水在盆里起落,女人的哭声很轻很轻,没有人会在意这份痛苦。她听着哭声,也在听着‘自己’的哭声。

    【不哭得大声些怎么能行呢?】她像喃喃自语,不一会儿,转过身,这么对女人说。

    女人道,【为什么?】

    墨兰的目光温柔许多,她深深地明白,没有‘依仗’的人会多么惨,便是嫁人,也不会有多少嫁妆。欺软怕硬是人之性也,倘若今日这位妻室,是个有气性的,地位权势又远高于屋外男士的女家,他一家‘棒打求子’不得掂量个三四?

    可眼前人什么都没有,唯一能依仗得只有丈夫。

    【你忘了你有多痛么?】

    晚间下起雨,淅淅沥沥地滴撒屋檐上,一排断了线的水帘。花架上的红盆兰花长势甚好,叶子深重的油绿,清晰可见叶面反着屋里点着的几盏烛光。

    赵怀遐拿着一张信笺,一目十行,隐跳的蜡焰带着一点晦暗,黏在他稍稍蹙起的眉梢上,双眸的冷光在信笺上停留半晌,微有一瞬叹息自唇中溢出。满山林的叶皆在雨中沙沙,没有一片能例外。他往床榻那侧一望,榻上躺着一道曼妙的身影,隔着帘帐,那一道身影如在雨中沉默。

    不过片刻,赵怀遐关起窗,风吹到脸上,一阵水汽湿意。几盏明亮的烛火照着他脚下的影,慢慢地越来越长,结凝在背后的墙上。

    他探了探她眼睛微阖目的侧脸,道,【杭州信来了....】

    墨兰动了一下,睁开眼,浓密地睫内,一团微微的幽光,落到里榻的锦被上。

    如阿梅所说,她是不一样的人。福儿死了,半绣死了,她没有忘记过,那天茶棚店主儿说的‘九重天上’的话..

    她是不一样的人,或许,她能够知道‘通了天’的秘密。

    赵怀遐道,【当日你所见的女子,是如今浙布政史的夫人,说她通了天,倒也可。】自一百姓头上来说,这确实是九重天上,但其实另有一层含义,那便是通了京官的意思。

    一朝官员,科举取士占一大半,论那一小半,自有承荫者,又有拿钱捐官在身,又有投靠了门路的;其中科举进士的人才,有一道世人皆知的规矩----是那一等一的官,挑着大有潜力的学子,先收为学生,学子高中之后,感恩情深,日后不免更为老师鞍前马后地报效;另还有一重,是已身为进士出身的候补郎官,亲自登府拜入其官门下,美名其曰,为求教导。

    这些,虽行师徒之名,实是结党之朋,京城与地方,互有亲信联络。

    墨兰疑了惑,【那女子怎么说也才双十年纪,做布政史的夫人....不是老夫配少妻?她是继妻?】

    【自然是。】赵怀遐一笑,【布政史这位置,走运了,也在四十多上下。】

    【怨不得只是首富,也敢当街作恶,原来是能只手整天。】她小巧的鼻子皱了皱,明晃晃地嫌弃。

    赵怀遐低声。

    【她的狗也在去年死了。】这能知道,还得多亏这位布政史的夫人爱犬如命,不仅为其建了小坟,还令和尚颂经文超度,这才闹得人尽皆知,不用打听也能通晓。赵怀遐低下头,拈到她一缕垂搭在胳膊上的发丝,【依黄大夫所言,一只狗如果带了毒,咬了人人毒性发作死了,而狗也死了话,那人确实是死于被狗咬了这一事实。】

    【她当时说,一个孩子,尚不及她的狗高贵,值得几个钱...】

    墨兰怅然,她回想起当日魏易的回话,又回想起知道半绣母女死了的事实,两种存在的事实,一个太阳当照、一个雨丝绵绵...

    赵怀遐一愣,看着她爬起来坐着,【怎么了?】

    她转过身,深深看过他一眼后,又躺了下去。只是这回,把头枕到了赵怀遐的膝盖上,她微微缩起身体,漫漫地说,【我很想说她在倚仗权势..】

    【嗯,你怎么不说?】赵怀遐顺着话,眉宇间淡淡的柔色,棉顺的衣裳散着她满头黑亮的长发,他静谧地捋拂着,如触摸水滑的瀑布。

    墨兰眸一动,含了丝黯然,【大概...是我也在依仗权势..】

    赵怀遐的手停在她的秀发上,转头落过目光,听墨兰又言道,【之所以能救娘出外庄,全赖于我随着你水涨船高的地位,正因为我依附着你,才能让我娘安全脱离盛家...从前因‘权势’而落魄;今后因‘权势’而富贵。我心恶那位夫人,可待是自己时,又该如何呢?】

    责人易

    责己难

    墨兰长叹一声...

    【你只在为这个犯愁?】

    她一默,唇间抿了抿,想起今日所见,不吐不快地与他倾诉了个干净。她只说男人如何、女人如何,又将‘棒打求子’的习俗详细讲来,赵怀遐梳理着她披下的散发,静静地听而不言。

    他能感受到,她在其中的愤然不平,宛如她自己也身在棍棒之下,痛彻心扉。这一道柔软而单薄的双肩,此刻枕在他膝上也在颤抖,那不是弱小而惧怕,是热烈如火的感同身受。

    【却也不止这一件。】她幽幽地轻声吐露,她知道不是如此,【我深知权势之好,但若人人之不平不公事,只能以‘权势’保住,或靠更大的‘权势’保住,岂不是可怕,乱法违制,背天地则度?人人都不在乎公正与真相,世间横行的,莫不是妖孽鬼怪了....】

    【吴家嫂子失去丈夫,留下一些屋产田地,她的亲戚便要一哄而上,明目张胆分家产。可你说,这还不算糟,若无子嗣的,便是女儿,乡亲间也敢公然吃绝户。】

    这个事大约发生在上半年期间,五月易暴雨,吴氏丈夫在回程的途中,遭遇了滑坡,人不慎滚到坡崖下,叫马车压住了半身,断了气。

    她家虽不是富庶人家,但在她丈夫长年勤劳的经营下,也颇聚了一些家产;此间失去顶梁柱,亲友里不乏有不轨之徒,见她手里一分好钱,又孤儿寡母的好欺负,起了谋心,便撺掇着三两来闹事添堵,说两个孩子年幼,她一个女人终归还要嫁人,那屋契田产不得全放在她手中,得交由族里的老人来管。

    吴氏只一介妇人,平日里纵然口舌厉害,也抵不过这群男人的算计。

    【我们替她保住了不是么?】

    【嗯,我们替她保住了家产,为什么我们能保住呢?】墨兰转过头,眸子在烛光下清亮,朝他问了这一句。她直直地注目,望着他道,如千斤压在她心头,【盖因我们有‘权势’。】

    可饶是他们,又能保住多少呢?难道那许许多多遭受不公的人,都只能用权势才能保得住么?

    这也是墨兰头一回见识,妇女若有亲族子嗣在,不得赴衙亲告,一切诉讼只可代告。

    禾城的县官,对赵怀遐是血肉里深深认识的,躺在棺材里快要死了,赵怀遐或轻或慢的一声,他也得延一延才能盖上棺材盖儿。吴氏求到墨兰这儿,墨兰不忍心,给赵怀遐说了一说,他差人写了一封诉状,然后又使人送去县衙,只吩咐了一句照实而办,马余亮自不敢耍什么心眼儿,自不敢将妇人的诉状轻视,真正地照实办了。

    这争家产的事儿本不需如此麻烦,县衙受理诉讼,全凭事实审理判诉即可,正是公正之处;却敌不过人心多贪、纲纪败坏,与轻视妇女等因,非使得‘权势’相压来,才保住它的公正。

    关着屋门,似乎也听得见起了风的声儿,树摇枝晃,刮得雨丝一阵急驰,萧萧瑟瑟,它们可知去往何处?被风一阵带走,连落到哪儿也不能自主,或瓦上、或叶上、或水坑里,或是远一处的小溪中。

    风来,屋檐下无数滴答的清音,她说完后,一双眸子里更添迷惘。

    赵怀遐怔住了,他的眉宇仿佛经过一场风雨,笼罩了一丝丝愁意。他的双目与她相望,凝住了须臾,良久,赵怀遐稍稍低下头,轻声道,【同我到外面看看雨..】

    一片秋雨,一条长廊,一盏豆灯,一把油纸伞,一对青绿的影,一双含笑的眼。

    风卷着雨丝,飘飘洒洒,湿在同样飘摇的灯笼上。

    【老师曾与我谈过人字..】

    墨兰踩在雨水撒湿的青石上,微微抬头望着他。赵怀遐看着前方的雨,他撑着伞,垂首与她一笑。

    【老师说,人字两笔才写得来。当你拼尽全力在思索‘权势’、思索自己‘依附权势’时,你忘了自己是一个人,是一个两笔才写得出的‘人’。】水墨落在白纸上,它写出两笔是支撑的含义。赵怀遐希望她能明白,一个人可以依靠另一个人,借助他的钱、借助他的势、借助他的威名,这没有什么不好。并非所有的事,一个人抗住而解决才叫强大,才会值得赞赏。【风借了树的势,雨借了风的力,若无这雨,伞又从何谈得用处?】

    墨兰听他所言,心中茫茫,一如雨幕,【真若如此?】她眨了眨眼,迷茫的眸想寻一个答案,【在盛家时,我嘲笑六妹妹,认为她狐假虎威,不过是利用了祖母的‘权势’踩在我头上,她劝人安分,不过是想维持自己的‘权力’优势;她是我讨厌而鄙视的人,可我种种行来,不也是这样的人吗?】

    她甚至觉得,如果有人胁迫了她如今的地位,她大约也同样会劝人安分守己,别痴心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一个是争。

    一个是守。

    它们却来自一处,彼此不分。

    她经历了许多,突然发现,世间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对与错;只有环境不同、立场不同而造成的针锋相对。

    【并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至少你比她要‘权势滔天’。】

    满带笑意的打趣,戳散了刚才气氛的凝重,成功将一脸愁容的墨兰逗得连连清笑。

    伞檐的雨珠滴进泥水里,灯笼一拢晕黄的光,照在青地上,亮亮的水珠子。

    赵怀遐握着她的手,轻声道,【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也没有一模一样的事;你看自己与她一样,可在我眼里,你同她完全不一样。】

    墨兰一听,生来了不满,可惜一手提灯,一手被他握住,唯有撅起唇,表达不满,【你什么时候见的她!?】

    赵怀遐一愣,忽然反应过来,他还真没见过盛明兰,失笑一声,声音散落在晚间的风雨中,渐渐瓢远,却是不乏温馨的愉快。

    他后来说,权势的依附,实是人的依附。能救小娘脱离盛家的‘权势’,是她自己曾经为一条生路争来的。

    【莫要忘了,从我这儿得到的‘一切’,是你自己的努力;若非有你,我焉能存之,若非有你,我也不能日日坚持。】赵怀遐携着她,说音缓缓而漫漫,他转起手中的伞,雨珠像一颗颗小珍珠甩了出去,【今夜不像山里的那天么,都在下雨,我们一样在说话..】

    【我明白。】伞檐抬了起来,可以看到屋后的山,黑夜中簌簌的雨。她抬眼看了过去,也看了一直为她担忧的赵怀遐。这双眼睛,从前是冷淡而漠然的,黑漆漆的两个玻璃珠,便是似星子,也总是无情;可也是这双眼睛,在那山雨的夜中,如焰火沸水,明光大盛,深深的黑色,一点也不冰冷,牢牢的望住她。

    墨兰在想他的‘一生如此’,轻轻靠在他的臂上,【我懂你的意思...】她的权势来自依附的丈夫身上,这种或许不可以用‘依附’一词,因为夫妻是相连的,也因为父子一体,他的权势才可以来得如此自然而令其他人望尘莫及..

    【只是接二连三的事后,我仍然有一道不能解的疑问,天下弱势的人,谁能保护他们不受伤害呢?】

    【你想到了..】

    墨兰诧异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赵怀遐撇了她一眼,轻轻的低声,【因为你靠过来时,眼里有泪光,为了怕我看到,故意把头低了下来…】

    她的唇边,嫣然地绽开一朵笑花,诚如他所说,为了不让他看到眼里泛出的泪,自己在靠过去的刹那,真的低下了头。

    这个人不仅给了她一份情,还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关注。

    她发自内心地感觉到-----自己是被需要、被爱着的存在,未来,已经不是看起来像‘活着’,它就活着在那,等着她一步步靠近。

    墨兰动容满怀,自含笑的双眼中,说出超越了‘现实’的话,毫无保留,对他坦然,【世间唯有真相与公正,是每个人应该得到的。权势保住不了、人保护不了-----唯有律法。】

    唯有人公正地使用律法,让它真正地在土地上运转,那才是律法应有之道。

    赵怀遐嗯了一声,内心却因她的话而深深动摇。一些时刻,她总是会说出让人出乎意料的话,做出有悖常理的举动来。他一边想着,一边唇上淡淡浮起点点笑,或许正因为如此,自己才对她难以忘却,生出非要不可的执念。

    他仍记得,那一双凌厉如火的水眸,像磐石不可移。

    这般想着时,赵怀遐回头去望她的双眼,那眼睛正翘着上边儿的睫毛,秋水沾湿的眼,润润明亮,恰好蕴了不少疑惑的可爱气..

    也许正是因为这双眼睛,他才得以活至今日。

    【可能是我错了..】赵怀遐忽然道,他们已走到院门处,前头无路,于是伞转了一头,碰到边上一直垂下的竹叶,哗的一声落下不少雨水,滴湿他青色长衣的下摆。【一直以来,我认为自己应该开解你,不可以让你有心结..... 但事实上,不是凡事我皆了如指掌,我唯一的答案,不一定是你需要的答案。】顿了一下,他想,【世界并不存在一种答案。】

    【它也不存在‘一样’的事。】墨兰的聪慧则在于她能凭借感性而一点就透,这常常是先于思考的,也正因此,她的多愁会引导她去深思;笑一笑后,想起她拿明兰同自己相比较的事,偏过秀面,灯笼的柔光落在脸颊上,恬淡得美也静也。她提了提灯笼,忽问道,【有没有听过一首诗?】

    【哪首?】赵怀遐勾唇,【别是你自己写的,又拿来滥竽充数骗我的?】

    【哪回你有被骗到了?】

    提及从前以假乱真的恶作剧,墨兰秀眉娇嗔的皱起,手上搡起他的胳膊,灯笼忽地摇一摇,光落到夜雨一层的地面,似水波荡漾。

    赵怀遐笑一笑,静待她将一首诗念来,柔软的嗓音,击在夜雨中,清冷处,透着难以诉说的温柔。

    夜园粉桃始甚艳,林风更吹柳黄斜...

    赵怀遐接道,【飘摇玉枝照双影,我与青山共挽月。】

    墨兰一惊,【你怎么知道?】

    赵怀遐浅笑,他记性好,【在某人的废作里看过一回。】

    这就记住了?

    她轻哼一声,嘟嚷道,【便宜你了。】但他绝对想不到她要给他看什么,这一想,心里还是盈然得意的,她一望赵怀遐,将眸子朝他柔情蜜意的一勾,手中的灯笼移到两人的脚下,【你瞧。】

    一团莹莹的光落到石径周边,两人模模糊糊的影子,在脚尖前紧贴在一块儿。

    赵怀遐看得仔细。

    原来是飘摇玉枝照双影。

    他的眉眼像他低下头那么自然,就这么弯了起来,黑眸里光泽潋滟,望着她时,是波光柔情。

    墨兰被他专注凝视的目光,摄定住,她还没来得及从中探究出什么,便被一道有劲的手臂拦住了后背,整个人按进他的臂弯中。

    她的灯笼跟着晃了一下,两个贴合的影子,摇摇曳曳的成了一团水面的圆叶。

    夜里的雨绵绵细细。

    她整个人落在他臂弯里,淡淡的香气在清冷的水气中缠绕。

    【答应我...】

    【嗯?答应你什么?】

    【别从我身边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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