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势》

    这一声分外无情,教袁文缨心口坠着疼,她转身抬首,眸中倒映着墨兰坐在上首清丽淡雅的姿态。她轻盈地倚着,脸面微微朝向里,颊上浮着淡红,玻璃般的眸子宛如湖水沉静下来。

    纨扇上是一幅山水巧作,画艺诗情,小景悠然清远。

    她冷漠地一眼也不看来人。

    袁文缨惴惴不安,一壁移过步子上前,一壁投去眼神求助于华兰姐妹俩。

    明兰无奈,眨着眼睛看向华兰,她俩离得近,明兰不着痕迹伸手在华兰袖上扯扯。

    谁都有眼睛,明摆着墨兰现在仗着王妃权势不愿搭理她们。

    但来都来了。

    华兰心道,一个个只拿她当个盾牌顶着上前,算了,一家的姐妹计较个什么劲儿。她心底仁善地展颜露笑,脸上贴着几分家中曾亲近的姐妹情谊,温温和和地道,【四妹妹...】

    只开了个头,门外有一侍女匆匆进屋来,打断了华兰后头的话。墨兰朝华兰抬了素手。无奈之下,华兰收住神色住了嘴,向身后的两位妹妹瞥去一眼,她眼睛里颇有不豫之色。明兰讪讪地避开目光,像只小兔子躲了去。

    墨兰偏过面,侍女上前附过耳去,小声耳语,墨兰听后,对等候的侍女吩咐,【去回话,便说我这边有些事,等会儿再去用膳。】

    侍女走后,露种顿时自责起来,【不说奴婢也跟着忘了,您还没吃呢。】

    墨兰侧首,体贴露种的关心,【不妨事,你们也一样一刻没歇的.】她声音柔和,终于转过面来,掠看一眼华兰几人,【大姐姐刚想说什么?】

    华兰目光闪了下,不想她竟主动搭腔。终究是最识大体的华兰,她按捺住肚里的不如意,含起微微笑,【是这样...】她说着,视线越过明兰看向最末尾的袁文缨,朝她点点头,袁文缨怀着忐忑之色,慢慢上前走来,【姐姐知四妹妹今日诸事缠身,本不该前来叨扰,但是文缨她......】

    华兰停在这儿,目光转圜回来,怜惜又殷殷期盼地看着墨兰。

    她知道权势是一个极好的东西,唯一可惜的是她没有,六妹妹有,却还是不够。求人的姿态,需要将脊背放弯下来,在这短短的一刻里,要学会忘记它原来如青松不畏风雨的挺拔。

    想来华兰是希望她主动过问,接过这一话茬,墨兰心里好笑,她看起来有这么好心?她可是顶顶的一个坏人呀。面上不动声色,仍然冷淡着神色,只把一双柔目移过去,似是才看见盛明兰,【六妹妹也来了...你们关系倒是一如既往的好。】

    明兰向来愿意当个藏拙愚笨的人,这时被四姐姐点名,只好站出来小心补添道,【四姐姐说笑,大家是一样的好,都是当年相识而来。】见四姐姐始终不接话茬,明兰无法只得再推一把袁文缨,【今日却不是我与大姐姐有事,而是文缨姐姐她...】

    明兰眼色一使,来之前已与袁文缨交代过了,四姐姐就是这么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在她面前无论如何都得软些脾气,好生言语捧着她,也没那么难搞定的。

    她说来是一套一套的,好似拿捏了一本经,上头写着每个人的用法。

    露种吩咐人取来一些玫瑰茶点,此时正端盘入桌,一碟一碟往墨兰手边摆着,一样一样地送至她手上。

    墨兰轻笑,【几样一来,等会儿我去那边吃不下,蕴安怕要埋怨你们。】

    【照奴婢看,教您饿着自己,王爷也是要埋怨我们伺候不周。】

    墨兰微微一挑细眉,而后垂眸一笑,她心想,这倒也是真的。

    递了纨扇给一旁的杜玉,素白的手接过露种手上的银签,对于袁文缨是一概没理。

    厅里弥漫着异样的沉默。

    她们今日不是来请求一个----人---的帮忙,也并不是在向---墨兰---她自己来请求原谅。墨兰深刻地明白----是权势令她们在此,是加诸她身上的权势地位,教华兰她们扬起脸上并不情愿的笑。

    这大概会是一桩永远的憾事。

    甜味的细腻融化在舌尖,丝丝的甜意和人生的苦意慢慢地在她的感受中交织起来。墨兰品味着这一瞬息的奇异,同时也在心里评价着----没有什么分别的自己。

    她这般漠然置之不理,已是给了难堪。华兰暗忖,却也不懂袁文缨明明和她交集不多,为何要这般小肚鸡肠来给人没脸..

    她从来不喜欢墨兰的傲慢,即便她曾经在家中楚楚可怜的扮演着,也脱不去她自始至终的孤高之气,为她一身文酸才气而洋洋自得;不过正因如此,心计并不高明的她才会有六妹妹等人无声的嘲讽与轻看。

    袁文缨内里焦灼,恐墨兰记着前尘往事才冷若冰霜,看她眼下这个态度,想是没有忘。只怕这一趟来,要受足委屈。心中懊恼,暗地里将丈夫好一顿埋怨。皆是怪他,什么人都没迎风去顶,偏偏他要去上奏弹劾昌王殿下,如今害的自己来赔礼道歉;又一想自己,曾经怎么那么不懂与人为善的道理?

    【王妃殿下,妾身前来是为一事请您恕罪。】袁文缨缓缓蹲下身,脸上端容委屈可怜。

    露种眼风一扫,看得清清楚楚,忙下腰扶起袁文缨,她已经长大到不需要别人教,便已懂了其中的弯弯绕绕,她说,【不知如何称呼,且唤一声袁大姑娘。】托着人的手将人扶起,袁文缨的眉毛拉得直了,愣愣地看着露种,【我们主子最是好性,那些罪来罪去的恐怕我们主子都不爱听了,这要总纠葛着过往,哪有花厅里来来去去的许多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华兰站在一旁,脸上险些挂不住,这丫头的话明里暗里含沙射影,真不知一张嘴长了什么精,个个没骂,却是把个个绕了进去。

    袁文缨白了脸,顿时苦眉愁来,生出许多慌张。

    露种道,【姑娘,你且说明白事儿吧,再耽搁下去,咱们王爷那边又来催,去得迟,少不得又埋怨我们一顿。】只差说,我们府里还有一顿大佛等着呢,再拖下去,可没什么好处。

    露种倒是很会拿赵怀遐当刀剑使用。

    墨兰一旁用着茶,先头几句听着还好,这会儿陡然搬出赵怀遐来吓唬人,她一口茶下去险些呛住自己。忽听得袁文缨开了口,【王妃,妾身今日乃赔罪而来,拙夫懵懂无知,前些日子不知从哪儿听信谣言,于陛下面前上本弹劾昌王御下不严,此番罪过,陛下虽已责令,但拙夫犯错在先,心怀不安,所以遣妾身以代告罪。】

    明兰忽然忆起多年前她上府替顾廷烨求助的那回,那次来去匆匆,怕是口才也没有袁文缨这般好。也不怪,她从来于读书上不精,那又挣不到什么大钱,她一来不去考科举,二来不愿意俯仰媚色。辞章诗词这类用来讨男人欢心的东西,当然她学得没四姐姐精进。

    一晌的安静。

    唯余一盏茶盖磕碰下的清脆。

    墨兰这时才移过目光,真正看了一眼脚踏下方的袁文缨,她手一抬,杜玉便递去纨扇。

    能从哪儿听来的谣言?想来猜测是错不了的,和那个拐着七八道弯儿连着的顾廷烨脱不了关系。可以理解他为陛下操持的心,只是.....以一谋二,妄图以示好来拉拢亲近,此吃相太丑,也未免太低瞧了别人。

    墨兰看着她,纨扇轻摇,【请什么罪,又恕什么罪?】她声音柔细,漫漫轻轻,只教袁文缨听得云里雾里,【遇事对陛下直言不讳,此是忠心,何罪之有;人谁无过?知错能改者,是为仁善。听你之言,你是特意为此而来,我想这才是错,该请恕罪。】

    袁文缨一愣,顿生疑惑不解,眸中震惊不已。她心道,来请罪,怎么会是错?

    墨兰见她不明白,意态慵懒,毕竟被利用了还不明白的人说什么也只是耽误她们姐妹情谊,遂不愿再多浪费时间来搭理。目光一远,很快瞧见外头又有一人影急步匆匆自台阶上来,待人近些,方看清是曾黎被打发了来。

    她搭了杜玉的手,已预备起身。

    袁文缨进退两难,不肯离去。

    华兰二人心有余而力不足,是爱莫能助。

    在墨兰起身的那一刻,她垂首眼梢一掠袁文缨低垂的发髻,髻子中簪着一只小巧的银流苏,那一道晃动的银光落进墨兰的眸中。那道冷质的光似曾相识,她渐渐想起----当年去袁府贺喜大姐姐,袁文缨直接越过她与如兰去捉明兰的手腕,被袁文缨冷落的光景。

    冷藏在细微之处的傲慢,更像是不屑与鄙夷。

    曾经不被人看起的经历,宛如胭脂点在那一天里,醒目异常,又入恰了一颗击碎的酸葡萄....

    滋味非常难受。

    别人说她刻薄尖酸,想来是有几分道理,她什么都没有忘。

    墨兰一眼凝在明兰的美貌脸上,看得明兰笨拙般一愣,她丹唇微启,【我六妹妹何等一个人聪慧人,不明白问她就是了。】墨兰朝她们微微一笑,说的话轻薄得毫不留情,【想你那年和我六妹妹聊上吃食甚是投欢,你问一问她定会明白,与我...自然谈什么也不会明白..】

    睨下的眼神近乎刀子。

    袁文缨浑身微颤,竟是连一声轻笑也挂不上脸,她世家闺秀的从容姿态不小心剥离了这具躯体。

    她想她是讨厌墨兰的,盛家姐妹讨厌她也是有理由的-----盛墨兰的身上没有半点圣人倡导女子的美德与贤淑,没有宽容与温厚,没有怜惜弱小的善心。

    袁文缨止住后怕。

    她猛然转身,追着墨兰离去的身影,孤注一掷地曲下膝盖,跪在她面前,请她纡尊降贵,从王府那个位置走下来,怜贫惜弱地来‘谈一谈’。

    【王妃...】

    两道影儿突然闪到身侧。

    袁文缨吃了一惊,她低头望地,双膝竟然距离地面一段距离,她还没跪下便被两个丫头架着胳膊搀扶起来。

    双眼愣愣地看着那道水蓝的身影离开花厅,被侍女拥护而去。

    丫鬟架着袁文缨站起来,身后慢了一步的华兰上前把她扶着,眼神颇有责怪之意。

    【教袁大姑娘见笑了,我们王妃不受这样大的礼。】露种转身回来对她说,拾捡起袁文缨掉落在地的娟子,脸上微微一笑,冷漠讽刺,她把帕子塞进袁文缨的手中,【所谓不知者不罪,袁大姑娘。】

    明兰亦上来,搀住袁文缨另一只胳膊,露种走后,她安慰说道,【一个丫头的话,姐姐无需放在心上。】

    被露种震住的袁文缨哪里听得进明兰的劝解,她失魂落魄地反反复复咀嚼,什么是不知者不罪?华兰明兰二人见她模样,不由担心地互对一眼。华兰内里哀叹一声,对墨兰多了一层埋怨,这么多年小肚鸡肠的毛病是一点儿没改,都是亲王妃位的人了,还跟个市井小人一般,半点宽容不了她人。

    什么不知者不罪...

    那不过是在骂无知者----无畏。

    袁文缨摧挤似的从牙缝中挤出一点笑意,恍恍惚惚的,【无知而已....】她从前看盛家三姐妹便带了三六九等的眼光,不知怎么就分了亲疏远近的关系。人常说他日苦今日福,轮到自己这儿,却是早年种的因结了今日苦果。唯一想不到是盛墨兰竟然这么傲气,连一拜的礼也不许她行。

    真可怕。

    她转而抓住明兰袖子问道,【六妹妹,你聪慧敏锐,告诉姐姐,我今日请罪,为何才该是恕罪?】

    她为丈夫而来,怎么错在了自己?

    先前被墨兰点名明兰还可做个鹌鹑装傻,现在被袁文缨抓着袖子直白发问,她倒不好再行那懵懂无知的把戏。

    明兰柔声安抚,【我们出去再说。】

    说起来又有什么难?让明兰惊讶的是,四姐姐口中最浅显的道理袁文缨却是不明白?她暗自寻思,难道袁家进学扫盲漏了文缨姐姐这一条鱼?也不该呀,刚刚口才好着呢。唉..恐怕是重男轻女,袁老爷夫妇不兴那女子读书,只教着认识俩字便罢了。

    四姐姐既称赞了他对君王的忠心,又言明人无完人,肯定了他的仁善。那错自然不会出自本人身上。他弹劾昌王虽事实不符,但从言行上奏并无不妥之处,秉行朝官之责。

    【所以,在四姐姐看来,袁姐姐的官人并没有错...】

    袁文缨点点头,似是明白,却又不懂后面之言,【那为何又说我今日来请罪才该恕罪一词?】既是无罪,又何来恕罪?

    明兰心中微有叹气,想摸摸她的头,哀悼一下她小姐妹失去的聪慧劲儿。

    袁文缨始终没有弄明白,她今日替丈夫请罪赔罪的言行,是在给赵怀遐招揽另外的罪名。

    【因为姐姐一上门,便是给昌王殿下的清誉徒添污名,无罪而请罪,岂不显得昌王殿下心胸狭窄,对此事耿耿于怀?】

    一桩没有的事,反而无中生有了。

    这才是墨兰动怒的原因。

    袁文缨一脸恍然,眉宇夹着懊恼之色,【多谢妹妹开解,姐姐今日谢过。】解开迷惑的她冲着明兰一笑罢,欠身对她便要一拜。

    明兰本就挽着袁文缨,怎好受这一礼,手上一托,便将人好好扶起。盛家老太太常念那一俗语-----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在明兰看来,一家子姐妹到底在外边儿还是要互相帮衬,彼此和睦。

    从前人夸她通透是个有智慧的。

    顾廷烨说她是个嘴上硬临到头却是个心软的。

    她确实心软,不忍见四姐姐与袁文缨因今日一事而又结下仇怨。

    【四姐姐近日诸事缠身,想来....她心里不大好受,姐姐别同我四姐姐计较..】她一面露出忧心之态,一面劝袁文缨大度放下今日难堪。

    袁文缨面有犹豫。

    华兰一眼瞥见,以为她是不愿,见缝插针进来,【好妹妹,我这四妹妹从小便是个睚眦小性的人,姐妹几个她谁也不服谁,硬是没一个能让她瞧上眼的,你今日这算什么?】那些家里的龃龉她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唉----我听说沈国舅自尽的那晚,她还跟着前去沈府凑热闹。女儿家家的,规矩尽学忘了。】

    华兰皱眉,宛如锦绣宅院的贵妇人见了下层的脏东西似的。

    这话说得明兰脸上一阵讪讪,她寻思那天晚上若不是顾廷烨阻拦,她也是去了沈家看一看的。这一言,她没搭腔。只跟着大姐姐符合地笑一笑。

    袁文缨低首凝了一缕小小的笑,感激她们的开解,但墨兰亲王妃位,她不过一个伯爵府的娘子,连诰命都没有的人,怎么和她计较?明兰那话虽是好心,却是分外不对。她根本没有任何‘权势’可以让墨兰主动走过来;若她才是有权有势的那一个,今日又会是什么情形呢?袁文缨忽然想起来多年前接待盛家三姐妹的那一幕。

    她停了一会儿,方冲二人淡淡微微,慨然而说,【轮不到我宽谅她...到底她是亲王正妃,品级皆在你我之上....嫂嫂那样的话以后放在肚子里为好,拿出来说,教别人听见,又不知怎么编排你们盛家姐妹的风言风语..】

    她细声细语,劝华兰谨慎些。

    一语谈到到墨兰的品级,便仿佛戳到了禁地里最不能打破的秘密,充满了各种隐晦的笑、打着谜语的话。不论是华兰还是有着诰命的明兰,都体现出了一瞬间的面色僵硬。或许她们总不愿承认-----那个庶出的女儿高高立在云端,需要她们抬头仰望。

    【好在她只是个王妃,没有再进一步的可能。】

    她们的眼眸一齐望向天宇,又不约而同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保护着同一个秘密。

    前院的石间路上,慢慢地草尖现了微黄,沿牙上铺上一层落叶,是朱砂藤黄一般的颜色,草绿无端黯然神伤沉寂了下去。

    赵怀遐站在屋前,目光一直远远望到林道的小径上。那边上连接着一个湖,风起微澜,粼粼波光。

    他停在台阶前,神色淡淡而默默眺望,却有一种紧紧的盼望。

    屋里的葵花桌上,摆着膳食。

    隔着书架的案上,是一份刚送来的沈府供词。

    赵怀遐尚未翻开查看,他的目光里是一条隐藏在林中的小径,是那条小径上应当归来的人影。他慢慢又看起湖面的粼光,那些皱褶像日子里的劫难嵌入人的心。

    【再去催催,看人来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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