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公主。”

    大雪纷纷扬扬,梁悬撑着油纸伞站在城门下,身后仪仗庄严,宫人阵列,他看向马车上走下来的人,淡然地颔首致意,“欢迎来到中原。”

    被唤作七公主的女子看起来不过二十,身着一袭厚重的狐裘也不掩高挑曼妙的身姿,一头泼墨般的长发被高高束起在脑后,却没有以华贵的珠花作饰,只夹了一副别致的银箍,反衬得她原本秾艳的五官多了几分飒爽利落。

    她提裙走上前来,抬起左手掌心向内放于右胸,俯身屈膝向梁悬行大礼。

    “呼延婵参见太子殿下。”

    梁悬抬手作虚扶状,道:“不必多礼。北疆到我大南皇都山高路远,公主连日来舟车劳顿,想必早也累了,请先至城中驿站稍事休整。”

    “承蒙殿下关怀,让殿下费心了。”

    雪落的越来越急,呼延婵默默上前两步想钻进梁悬的伞下,却见他顺手将伞递给了身后的侍从,神色如常道:“入宫事宜我已着人准备,不会让公主等太久。”

    她不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仍然保持着得体的笑容,欠了欠身恭敬道:“思远一切听从殿下安排。”

    梁悬闻言撇她一眼,呼延婵接道:“思远是小女的表字。”话音刚落,梁悬没什么表情地转身向前走去,侍从随即撑着伞跟在了呼延婵的身后。

    虔京入冬已久,风雪时常肆虐,却也依然无法阻止百姓们的日常生产和出行,京中热闹喧哗一如春日。

    梁悬屏退左右,独自站在驿站最高的竹楼上俯瞰下面络绎不绝的车马行人,看了一会儿又收回目光,望着虚空出神。

    今天是腊八节,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殿下好兴致啊,不用膳不吃酒,倒在这里吹冷风,叫人一通好找。”

    梁悬没有回头,呼延婵也不尴尬,气定神闲地走到他身边,“从这里看出去除了人就是屋顶,黑压压的一片,殿下总不能是来观景的——”她转头看他一眼,故作惊讶道:“莫不是在思人吧?”

    “闭不住嘴就下去,别在这里聒噪。”

    “殿下火气那么大做什么,你见不到楚家姑娘也不赖我啊。”

    呼延婵撇撇嘴,转身靠在栏杆上,自顾自道:“说起来,我还是数年前春日宴上遥遥望见过她一眼,之后没过几天,父王就急召我回了北疆,直到这次万寿节,我才又找着机会跑来虔京。”

    “殿下,万寿节她会来吗?”

    梁悬回身望向呼延婵,一语道破她的心思,“你想见她。”。

    呼延婵愣了一瞬,随即大方承认:“是啊。”她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殿下肯不肯让我见呢?”

    “这是她的事,无需我来首肯。”

    呼延婵刚松了一口气,又听梁悬道:“我虽不会越俎代庖,却也不代表我不会过问。”

    “你不该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她既帮不了你,我也不会给你算计她的机会。”

    “……如果她帮得了呢。”

    “我说了,她帮不了。”

    梁悬每说出一个字,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冷下来几分,气氛降至冰点。

    呼延婵静默片刻,咬了咬嘴唇低声道:“这两年来,西戎屡屡越过边境,在北疆的地界上烧杀夺掠,无恶不作,柔然和其他草原各部更是虎视眈眈,想要趁着我父王病重,将呼延王族拉下王位自立为王,而我那几位兄长不知团结起来御敌,反倒为了夺权争斗不休,全然不顾百姓的死活。”

    “我徒有公主的名头,无权向□□借兵,可是内忧外患,实在无法可解……殿下,北疆的处境日渐艰难,我——”

    “你无非就是觉得楚家财力雄厚,想着她能帮你解燃眉之急。”

    梁悬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呼延婵,“但即便拿金山银海去填,也填不上北疆这个无底洞,更何况,战火所到之处除了焦土什么都不会剩下,便是他楚氏一族富可敌国,也救不了你的草原。”

    “呼延婵,你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是……是。”呼延婵抬眼看向梁悬,又在眼泪落下的瞬间狼狈地错开脸,“打仗需要的不止是钱,可若是没有钱,我才更是什么都做不了……百姓流离失所,戍边军缺衣少食,艰难抵挡西戎的进犯,我变卖了一切可以变卖的东西也只是杯水车薪,在王位之争尘埃落定前,不知还能支撑到几时……”

    “思远不敢奢望太多,只求殿下垂怜我北疆子民,请楚家姑娘帮我度过眼下这段时日,至少,至少让我安顿好难民,保证军队应有的供给,只待——”

    “只待你那些王兄厮杀出一个结果,再回过头来料理内乱外敌?”

    呼延婵单膝跪在地上,垂着头不敢回话,梁悬看着她的发顶继续问道:“你觉得他们之中有谁能救北疆于水火吗?”

    他转过身望向皇宫的方向,仿佛遥遥望见了覆盖在雪下的朱墙黛瓦,嗤笑一声道:“一个心中根本就没有家国的人,又怎么会愿意做明君呢。”

    “起来吧,没人让你跪下。”他道:“她的确帮不了你,但有人可以。”

    呼延婵闻言不禁瞪大了双眼,顾不上许多规矩,抬头追问道:“谁……还有谁,能帮我?”

    梁悬也回身望向她,却不发一言。

    “殿下的意思是……我?我自己?!”

    “身为没有实权的公主,的确身不由己,眼睁睁看着故土被践踏也无能为力,而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又难保最终能如你所愿,既然如此,换一种身份又有何不可?”

    梁悬开口分明依旧冷淡,呼延婵却霎时间犹如醍醐灌顶,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好像变成了一颗颗掷向她的火石,直把她的胸口烧出了一团火——

    “有人为刀俎,就有人为鱼肉,不求生便只能求死,所以在我看来,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争的,成败与否只在自己,如何抉择也皆由自己。与其抛却自尊,哀求他人施以援手,不如做一个能与之并驾齐驱的盟友。”

    “呼延婵,你若有心,就向我证明你的价值。”

    说完这一句,梁悬头也不回地走下了竹楼。呼延婵脱力般瘫坐在地,怔怔地任由眼泪落下来,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阿婵,你不叨菜,发什么呆呢在这?”

    楚轻看着身旁的闺蜜,拿胳膊杵了杵她的腰,“吃啊,你不说你来得急,晚饭都没吃吗。”

    阿婵收回目光,嫌弃地啧了一声,“谁发呆了,我在看人好吗。”她接过楚轻递的一只皮皮虾,凑近小声地问道:“对面那个黑头发的是谁啊?”

    “我邻居,叫梁悬。”

    “哦,几岁啊他?”

    “我哪知道,又没问过人家,估计也就二十多点吧。”说着,楚轻顿了顿,放下剥好的皮皮虾,狐疑道:“你打听这么多干嘛?”

    “反正不是看上了他了,你把心放肚子里。”阿婵捏起楚轻剥好的虾,一口咬掉一半,“就是感觉他怪怪的,好像认识我似的,这大虾外面撒的什么东西,又麻又咸的,还挺好吃。”

    “什么叫我把心放肚子里……那是椒盐,你个土蛋。”

    “哦椒盐,那这个呢,酸酸甜甜的,又难吃又好吃,好像还有点上瘾。”

    “……菠萝咕咾肉。”

    “怎么呢楚轻,不耐烦给我讲是吧?在地球住了几天给你住美了,开始嫌弃我了?”

    “行了,吃你的饭,别唧唧歪歪的。”

    梁悬移开目光,弯了弯嘴角,起身端走用完的餐具回到厨房,把所有撤下来的器具工具放进水池后开始准备水果。

    当他切完最后一个杨桃,把星型的果肉有序地码进丰盛的果盘时,站在门口多时的阿婵也终于忍不住道:“我一直在等你先开口。”

    她打量着梁悬,“没想到你比我还耐得住。”

    梁悬用湿巾仔细地将水果刀擦拭干净,正想拿餐巾纸吸干水分时却找不到它的影子,阿婵适时地把一盒刚刚拆封的纸巾递到他面前。

    “谢谢。”他接过盒子,抽出两张后放回台面上,抬头问道:“找我有事吗。”

    “当然。”

    阿婵脸上挂着微笑,仍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梁悬,“毕竟很少有人第一次见面就冲别人叫……我就不重复了——所以我实在有点好奇,你究竟是把我认成了谁?”

    梁悬看着阿婵和记忆中相差无几的脸,淡淡道:“抱歉。是因为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哦。”阿婵兀自点了点头,“只是像啊……”

    “难道没有一种可能,我就是那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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