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少年人还不曾娶妻。一日游玩路过一寺院,听完寺中主持讲经后随喜。见后院一片茂林修竹,多是碗粗的竹子不知有几百年了。待走得深了,隐隐闻得歌舞宴乐。两个美貌丫鬟鲜服逸态来邀少年,道是主人有请。主人自称是知府,夸少年品貌不凡,欲将未嫁女许他为妻。少年一看,正是那两个美貌丫鬟的主人,比之颜色更加绝艳。这一晌贪欢就是数日盘桓。知府之女也不嫉妒,反倒共丫鬟四人搅作一团。待得一日少年出来闲逛,又到寺中。他偶然问起主持此竹何来,主持答是前知府后院所栽,偶因一火,将知府全家,包括未满十五的女儿一并烧死。此后便常有人闻声见影,多是旧时风光。少年这才惊觉知府一家是鬼非人,急忙求主持解救。主持叹道:‘祸福无门,惟人自招。’乃戒少年莫贪邪淫,独自入林而去。知府并其女、二婢见之,皆口唤‘师兄’,道人好骗。还大赞主持高明:只要不搞出人命,便不会遭遇灭顶之灾。主持也笑道:‘今次所遇是少年,且让你们采阳补阴。下次若是少女,就要轮到我与师弟采阴补阳了。’却原来是五只竹妖,共做此局,轮流坑陷旅人。”

    梅言听到最后大吃一惊,惹得江黛青吃笑不停。她笑够了才对梅言坦白:“聊斋中没有竹精的故事,只有个柳妖,还是男型。我看得志怪也多,这原是别篇。”

    听江黛青说看得志怪多,梅言便道:“那你多给我讲些吧。我愿意时时听,日日听。”

    江黛青噗嗤一笑:“好呀!我先给你讲个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梅言听她说到皇帝要宰相的女儿每天都给他讲故事才明白,自己是又被她打趣了:“你爱挖苦人,原来是因为志怪看得多?”看江黛青捧腹不已,梅言才总算安心。

    就这样且讲且行,江黛青一行,很快就到了河南道河道总督府。总督王继亲自携妻子萧氏将江黛青一行依礼迎了进衙,恭敬有加,却绝口不提公务事。江黛青心下了然,未与祾王同行。自己这个“祾王妃”就徒有其名了。

    江黛青本就因为离开嵇元有些低落。她忍着离别之苦,就是要替他多办些事,以图能与他早日双归。谁知道在王继这里碰了个软钉子。一连两、三日,不曾摸得着门路,心下更是悒郁。梅言陪江黛青下棋解闷,看她日添愁烦,不由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如何打开僵局。”江黛青直言不讳。

    梅言也是奇怪:“我看王总督倒不像是因为你是女子而留难。”他说:“他那妻子萧氏也如你一般,替他分拣文书。两人有商有量的,倒是和你与君善差不多。”

    江黛青闻言,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是吗?那就好。”她又问梅言:“风行卫回来了吗?”此前她因为王继不肯放权,又惦记着沿海似有海贼影踪的事,索性叫风行卫打着祾王的旗号,带着祾王印,直接去济阳卫,先将军务拿下。王继虽然知道嵇元不在,但却因风行卫带着祾王印,不能阻拦。

    “只怕是没这么快。”梅言答道。

    江黛青点点头:“我大约也没这么快。”她和梅言说:“他们回来,第一时间告诉我。”

    听这意思,江黛青对下一步有了安排,梅言不由问道:“你要做什么?”

    “萧氏做得什么,我这个祾王妃自然也做得。”

    次日,江黛青来找王继:“劳王总督,打开架阁库。由本王妃清查一下历年卷宗。”

    王继果然没那么容易松口,攒眉苦脸道:“架阁库卷帙浩繁,乃府衙重中之重。王妃不如安享天家富贵,待祾王殿下驾到,再行处置。”江黛青这个祾王妃的名声,可不大好。王继只怕她把济阳事务弄得人仰马翻。

    “本王妃就是要为祾王殿下的处置预先做些准备。”江黛青说:“祾王殿下奉旨巡按五道政事、提点按察刑狱。王总督也说过了,架阁库‘卷帙浩繁’。若不预先分拣过筛,祾王殿下要何时才能开始理事?”

    王继似是委决不下,问道:“敢是祾王殿下就要到了?”

    江黛青毫不犹豫:“正是。”

    王继暗暗心惊。登州卫领军五千,海备都指挥使司则统军两万。若说嵇元三、五天就能收服整治完军务,他无论如何也是不能相信的。除非这“整治”只是表面功夫。但眼前的祾王妃信誓旦旦,他也不能驳她面子。心下一盘算,左右只是分拣,找个妥当人看着,问题应该不大。于是便对身旁萧氏道:“夫人陪王妃去趟架阁库。”江黛青的路,总算是蹚开了。

    及至架阁库,江黛青先从赋、役开始着手。她双手交替翻页,觉得没问题的就放回去,有问题的就先扔过一边。萧氏带人去奉茶的功夫,江黛青已经粗粗查完了当年赋税,开始稽查各地官员往来文书。看得萧氏目瞪口呆。

    军籍、河防都看完,江黛青已是满头细汗。萧氏看看天色,道声:“祾王妃,该用午膳了。”

    谁知道出去了还进不进得来?江黛青只冷冷道声:“传。”

    萧氏心惊,但也只得命侍女将饭菜送到架阁库来。

    江黛青纵使浏览得匆忙,也消耗了不少精神,甚觉倦怠。她趁心中还有印象,取来纸笔,将目之所及的关键一一罗列出来,交给了萧氏,这才去用膳。

    萧氏接过江黛青挑拣出的明细一看,更是震撼。顾不上她,自己转身就走去找王继。江黛青的唇角勾了起来。

    海河治事,除了要懂逢弯取直,束水攻沙之外,还要识得上下机宜。否则小则糜孥,大则有浮冒之弊。自古以来,但凡和银钱挂上钩的,哪有不贪的?有贪,就有渎,治河当然事倍功半。这就是江黛青没有从自己擅长的刑狱入手,先翻了银钱帐的缘故。

    王继和萧氏,都是世家出身。虽然不一定想得到、看得到沟渠处,但手段却管够。只要把问题摆在台面上,自然有他们出面解决。嵇元的任务也就算是完成了。

    膳后,江黛青悠闲多了,翻着刑狱诉讼,权当话本子看。将存疑的,也是丢出来等嵇元核实,其他的仍旧摆回去。

    王继急匆匆地赶来时,江黛青悠哉悠哉地问道:“王总督,是来找什么的?看我这个‘书仙’能不能帮你省点功夫?”王继不敢再轻视,向她一礼:“下官是来找堵筑义坝相关工事文书的。”

    江黛青头都没抬:“经费和徭役在左手桌上第二摞。施工时涉事官员往来文书、信件在第三摞。同年同工我认为没有问题的,在‘黄’字架上数第三、四排。王总督可按需调取。”

    翻阅一遍,就对位置了然于胸,王继肃然起敬。待他看完江黛青取出的那些文书,也觉得没必要再去翻“黄”字架,已经很齐全了。

    江黛青看王继要走,问了一句:“本王妃现在可以自由进出架阁库了吗?”

    王继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只道:“悉听尊便。”

    江黛青轻哂,不由得意,觉得自己这个格调装得挺成功的。她早就想得明白,若让她全权去处理河道事务,她当然做不来。但是厘清文书中的线索,却是她擅长的。避实就虚,取长补短。将问题揪出来再丢给王继去处理就好了。既省了露怯又显了本事,一举两得。

    不到三天,江黛青就不再去架阁库了。架阁库存放近八年的资料,她也不贪功,只翻查近四年的卷宗。三天就过了架阁库几乎一半的文书,这效率惊呆了架阁库的管勾。江黛青取走刑案卷宗的时候,他还兀自念叨着:“当真是书中仙子......”可把江黛青心里笑开了花。

    这日午膳后,江黛青刚进了月门,就看到风荇等在王继拨给她的小院中。

    “阿荇!”江黛青喜出望外,当即扑了上去一把抱住风荇,惹得他笑道:“小野猫,这么有精神?”

    “你们可算回来了!”江黛青笑着埋怨道:“这几天当真要把我熬死了。”

    风荇放开江黛青,道:“听梅先生说了。”他的表情也凝重起来:“好在你办法多。几方比起来,你还算是顺遂的。”他说:“王爷那边和济阳卫这边的功夫,都不好做。”

    江黛青一愣。风荇继续道:“风艾他们还留在那里整军经武,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事儿。你身边没人,我不放心。所以特地回来陪你。”

    长叹一声,江黛青才低低道:“不算意外。军士久疏阵仗,又岂是数日可竟之功?”她看向风荇:“不过你来了,也好。总督府里的事务刚好理完,接下来,该到河道上去看看了。”

    风荇不禁惊讶:“你是真打算把王爷的活儿都干完?”

    江黛青微笑:“那不好吗?案牍劳形,我能分担就分担。”她盯着风荇,问道:“你们风行卫不都是这样对君善的吗?”

    风荇沉默一会儿,终于还是问道:“你说风苓有‘拏云志、翻覆手’,是将才。”他问江黛青:“那你看得出,我的心思吗?”

    江黛青心下打突,不觉微瞬双睫,慢慢转开了脸。风荇神色变冷,抓住她下颌,迫使她看着自己:“你也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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