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知节园南门,梁道下轿整整衣冠,使人叫门:“江南道越州府治下泉亭县县令梁道求见!”周遭还有几个隋府的家丁候着。虽然平素不把县令放在眼里,但看县太爷这个做派,还是有些心里打鼓。

    接连叫了数遍,不问声息。梁道已经开始有些汗出的时候,才见院门打开,一英伟男子,信步而出,气势不凡。梁道吓得腿脚一软,却吞咽了一口,并未出声。

    风艾问道:“谁是梁道?”毫不客气。

    梁道听着,觉得对方即使不是祾王,只怕官阶也在自己之上,登时跪地禀道:“正是下官!”风艾看他尚算识时务,和缓了些口气:“主人有请。”

    这还不是祾王殿下。梁道袖一把额上汗,起身随着风艾进了知节园。县丞要跟着,都被挡在了门外:“闲杂人等,禁止入内!”风艾一把关上了大门。

    隋家的仆从见“闲杂人等”八品县丞,也是一般的闭门羹,不觉吃惊。便又有人飞报隋锋去了。不想过了些时,一仆从策马而来,喊道:“府里出事了!都先回来!”茫茫如丧家之犬,众仆从一股脑地涌回了隋府,只剩县衙的人候在知节园外。

    梁道随着风艾转过影壁,穿过花门,沿着逶迤园径走进草木深处。松纹洞门出现在眼前,上有“青檐”二字。也无心欣赏,转进院中,一座匾题“天然居”的广厦展现在眼前。左右古松疏韵槭槭,两侧龙槐鬼影幢幢。不见活口往来,只闻涛声起伏。梁道觉得自己的腿仿佛更抖了。

    进了天然居,堂中座位不见有人。跟着风艾转向东厢,才见一女子,正坐在书案后端着一碗汤药,慢慢服用。身后侍女在为她梳理长发,旁边还立着一月貌仙姿的清朗男子。

    梁道正暗自纳罕,就听风艾低声道:“在此等候。”

    见江黛青在服药,风艾没有惊动。然而她又不是瞎子,饮尽碗中药汤,她便问道:“这就是泉亭父母?”

    梁道忙自报家门:“下官泉亭县县令梁道。拜见......”却一时不知如何称呼。这时风艾提醒道:“祾王妃。”

    祾王妃大名,早就遍传各道。是她!还不如是嵇元!梁道顿觉脑门一紧,头皮发麻:“拜拜......拜见祾王妃!祾王妃......金安!”

    江黛青抬眸去看这位县令:趴跪在地似是惊惧,中等身材,白面微胖。方才牌票上,签的是传不是拘,虽为隋氏驱使,却尚有几分正气。默默思量不语。

    “免礼,赐座。”

    风艾搬张椅子,斜斜放在江黛青对面。梁道战兢兢起身,对风艾恭敬道声“有劳”,略略沾边,坐了下来。

    江黛青先开口发问:“梁县令所为何来啊?”

    梁道掂量一下,答道:“见祾王印信,来请祾王、祾王妃的安。”

    “哦?”江黛青语调轻扬:“是来请安的啊!”然而随后又转为严肃:“那票传本王妃,又是为了哪般呢?”

    梁道如鲠在喉,心中苦道:隋锋老贼害了我也!随即恭敬答道:“乡绅隋锋,递来状词,称其子隋栋被无故拘禁,所以票传王妃,堪问缘故。”言罢心中犹在想:我大概是这普天之下,唯一一个胆敢堪问祾王妃的县令了......若是有未卜先知之能,便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能够!

    江黛青听了轻笑不已。心想:这泉亭县令倒有点意思。票传不拘,是不欺压;恭敬请安,是识时务;有问有答,是不欺诈。虽然立场不定,还算有几分坚持。可以尝试为我所用,且试看他心志。

    “隋栋啊?”江黛青说道:“是本王妃请来做客的。谁知他来了就不肯走了,非要在这园子里常住。本王妃还得出人出力地服侍他,这可怎么是好?”

    梁道听了直瞟江黛青,一脸的“我不信,但我也不说”!

    江黛青愉快地吩咐风艾:“艾郎,带梁县令去看一眼隋栋。”

    风艾便道:“请。”梁道畏畏缩缩地起身,还不忘向江黛青一礼,跟着风艾走了。

    梅言问江黛青:“你打算怎么办?”

    “乡绅倚仗的是什么?是势力!为什么联合在一起?为利益!”江黛青冷笑:“势力?大得过亲王?利益?得聚就得散!看我倚仗君善的势力,把泉亭收治了的!”

    梅言面带微笑道:“你用得着倚仗君善的势力?你靠得是智力。”

    江黛青不以为然:“封建社会,当然要靠势力。若我只是一个普通女子,还能管的起解介心的闲事吗?”她对梅言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你别把我想太好,没有君善,我也是会装瞎的。”

    梅言没再说话。

    不多时,风艾带着梁道回来了,梁道又换了副生无可恋的表情。惹得江黛青一笑:“大人见过隋栋了?”

    梁道视死如归地道:“是!”

    江黛青问:“怎么样?他是不是不肯走?”

    梁道想着时而抱着自己大腿哭喊,时而以父威吓,使尽法宝,出尽洋相,想要自己把他带回家的隋栋,艰难地道:“是......”

    “梁大人,可真是个妙人啊!”江黛青笑个不停。她十指交握,垫在颌下,笑问:“看过了隋栋,梁大人作何感想?”

    梁道虽然已经预感到江黛青要对隋锋动手了,但是胜负犹未可知,情势疏难预料,他转转眼珠,只道:“听凭王妃吩咐。”

    江黛青如何不明白梁道的顾虑,知他不能信任自己。冷哼一声:“强龙不压地头蛇!便是本王妃手眼通天,若是遭你掣肘,腹背受敌,也是难以施展的。”她忽然说得如此直白,语气又甚是不善,叫梁道心里猛地打了个突。

    “本王妃只问你一句!”江黛青字字掷地有声:“倘若没有我,没有隋锋,没有任何助力或是阻碍,你要不要做这一县父母?要不要推行土地新政!”

    梁道登时望向江黛青,甚感震撼!哪个仕子不是有励精图治之心?哪个学子没有鸿鹄凌云之志?若不是被她一语惊醒梦中人,还在泥涂中终日梦为鱼!是了!先不管祾王妃能否翻云覆雨,若是此时不借她之势一整泉亭,难道还盼着皇帝能亲自扳倒这个致仕太师不成!不尽力一试,都对不起寒窗数十!

    “要!”梁道神色变得从容起来,直视江黛青一双妙目不再闪躲:“求王妃相助!”

    “哼!”江黛青端起茶盏,轻轻巧巧地讽刺道:“滑不留手的土泥鳅!就得掐着头!”

    一腔热血被瞬间卡在喉中不上不下。梁道一脸凌乱:土泥鳅?谁?我?

    风艾忍俊不禁地看着江黛青,听她和梁道计议着如何“降服”隋锋。梁道直到告退,都神情恍惚,似有未尽之言。

    风艾相送,好奇心起,问道:“梁大人心中还有疑惑?”

    梁道都和江黛青这个祾王妃“合谋”了,也不避讳她身边的手下了,不禁吞口口水,悄声问道:“王妃......一直是这样......心直口快的吗?”

    风艾微微笑道:“梁大人,见识浅了。”言下之意,这都不算什么!

    梁道一脸震惊。才勉强自己回过神来,想到风艾常在江黛青身边,对她很是了解,不觉又犯了老毛病,攀起了往来:“不知这位大人怎么称呼?日后想必有得是相帮衬之处......”

    风艾冷笑:“不才风行师首卫风艾,正一品。”

    梁道差点没直接跪在地上,汗津津地抖道:“下官失敬......失敬......”

    将梁道送出知节园,风艾毫不客气地关门而去。梁道看着知节园的大门,想着江黛青的手段,颇有种劫后余生之感。见他走起路来直打晃,县丞赶忙扶住他,低声问:“老爷,怎么样?”

    梁道望望天,看看地,只莫测高深地说了句:“到底!天,是‘青’天,地,是‘土地’啊!”

    风艾回到江黛青身边,她已经在看梅言的草书了。随口问了他一句:“梁大人可还说了些什么?”

    风艾低笑两声,道:“没什么,只说了王妃,‘口无遮拦’。”梅言不觉看向他。江黛青瞟他一眼:“以他的性格,便是真说了,也必不是原话!”

    “王妃英明。”风艾笑道。

    梅言不无担忧:“梁大人可信吗?”

    其实很难讲,全看梁道倾向哪方。不过江黛青擅长的,原也不是政治手腕,而是忖度人心:“隋锋爱子,梁道有志。”她看看自己的舒展的手心,又缓缓攥住空气,说:“且看他们能为自己重要的东西,拼到哪一步了......”

    梅言和风艾都是一般想:他们拼到哪一步尚不可知,但看江黛青为了嵇元,确实可谓是一往无前。

    梁道连县丞都不敢完全信任,只说得赶紧去隋府报信儿。县衙一行又匆匆忙忙来到隋府,耳听得隋锋被吓晕,才刚救醒。梁道暗暗佩服江黛青,算是掐住了隋锋这个“土泥鳅”的头了。

    隋锋舐犊情深,听说了县令亲自到来,忙将他请了进去。劈头就问隋栋的情况。梁道添油加醋,将隋栋说得凄凄惨惨戚戚,就是无干平人听了也要泪下,何况失于溺爱的鳏父。隋锋只觉心头绞痛:“她怎么敢!”一把抓住梁道手臂,问道:“她到底是何身份?”

    梁道挥手退开众人,伏在隋锋耳畔:“祾王妃。”

    隋锋忽然感到脱力,松开了梁道长叹:“天要亡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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