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竹深密蔽天光,江黛青带酒走得有些不稳当。纤手扶着竹茎,只觉浥露湿凉。萧疏竹影后,隐约可见吹笛人与同霜杆一般的玉树身型,背对着江黛青临风而立。

    原来是他。

    左右江黛青正头昏脑涨,索性走上前抱住他站稳。曲终转身,他揽住立身不定,差点被带倒的江黛青笑道:“小醉猫。”

    靠在风荇臂弯中醉笑,江黛青道:“阿荇,再吹一首来听听?”

    半盘膝腿,席地而坐。风荇将江黛青环在怀中,肘架其肩,执笛再弄。

    落梅横笛暮天晴,晚风轻。

    梅言与嵇元笑言:“他还是老样子,技炫《梅花引》?”

    “既遇知音,自然是要拿出看家本领。”

    “他的《梅花三弄》,倒也称得上是冠绝天下了。”梅言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了嵇元:“他喜欢黛青吗?”

    嵇元看向梅言,叹口气:“他大概不会喜欢任何人吧......我怀疑他连什么是‘喜欢’都不知道!”

    梅言听出嵇元的抱怨了,淡淡而笑:“那也未必。情感一道,莫可名状。深陷其中却意识不到的,也大有人在。”

    梅言身不由己的感慨,嵇元听懂了。两人在叠影亭中默默对坐,听风荇的《梅花三弄》。

    江黛青听得安静,又一直闭目小憩,风荇差点以为她睡着了。然而笛音刚落,她就问道:“怎么不吹了?很好听。”

    风荇轻哂:“都吹完了,真是对牛弹琴!”知道他就是这副样子,江黛青也轻笑起来。

    “清真。”风荇忽然问道:“相爱......是什么感觉?”

    江黛青颇为意外,抓住风荇胸口衣襟,撑着一双惺忪醉眼,去看他的星眸:“怎么想起问这个?”

    风荇不敢说是因为见江黛青和嵇元情路坎坷,波折颇多,只敷衍道:“好奇。”只道他羞于启齿,江黛青还觉天旋地转,复靠上他肩头,低低念叨着:“心乱如麻,不能自拔......”

    去年大约也是这个时候,风荇他们刚刚把嵇元带回广陵王府。他时时刻刻挂在嘴边的,就只有“清真”。欲进不敢,欲罢不能。本以为已经寒透的一颗心,风荇第一次感受到了它还炙热、还在跳动。

    “把她带回来。”终于,嵇元还是下了命令。

    江黛青不像个本分的姑娘,风荇私心不想她陪在嵇元身边,怕给他招致祸患。那是他唯一一次没有完成嵇元的命令,也是唯一一次对他进谏:“恕属下直言!莫姑娘不堪为配!”为此,他被罚跪了两个时辰,那也是嵇元唯一一次对风行卫发怒。风艾还曾悄悄来劝过他:“一个姑娘而已......”他没答话。隐隐有种预感,江黛青不是“一个姑娘”那么简单。

    还是把江黛青带了回来。一路相处之下,风荇竟发现她和如今的广陵王有些神似之处。或许,她从前也不是现在这般模样。风荇想到。阴错阳差的,他就这么留在了江黛青身边。

    风荇想象中的雪上加霜之境没有出现。反而因为有江黛青的陪伴,嵇元日逐一日地开朗了起来。稍可窥见当年青袍美少年,黄绶一神仙的意气,甚至连境遇都变得顺遂了。然而岁月不居,时节如流,那个倚桥青骢马,满楼红袖招的少年郎君终究是回不来了。

    江黛青已经沉沉睡去,风荇看着她心想: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但叫两心相许,情路何用彷徨?

    将玉管插回腰间,抱起江黛青,风荇望天然居而来。绕过金枝槐,风荇略向叠影亭走了两步,就叫嵇元看见了江黛青睡在他怀中。起身作别梅言,嵇元迎来与他往。

    洗漱后,嵇元坐在床边,细看江黛青的睡颜。匀红醉脸,带酒香唇,浅浅勾动郎心乱。唤来晴月捧盆,他亲自替江黛青沾巾拭面。香云移灯,屋内渐暗,嵇元落吻在江黛青眉心,拥她共眠。

    下过一场霖霖秋雨,单衣已生凉意。江黛青便窝在屋里不愿意走动,只和嵇元手谈或是书画为戏。有两天不见她出来,梅言便来找他们夫妻闲话:“黛青这些天胃口好转,不知是否和天道转凉有关。”

    嵇元笑道:“依我说,还是意远茶饮的功劳。饭吃不吃得下,茶都是要喝的。”江黛青持书而笑,没说话。梅言自然知道如何打动她:“松声这些天魂不守舍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按说倚松长醉原是他的夙愿,但自从天然居宴后,他就神情恍惚的,时时不在浮香馆。”

    江黛青果然抬眸道:“哦?”她原是对心理变化很是敏感。见勾起她的兴趣了,梅言又笑道:“要不要去看看?”

    知道梅言是要江黛青出去走走,嵇元没有阻拦,继续研看古棋谱,他常是这样打发时间。和梅言来到浮香馆,却不见金涛身影,江黛青笑道:“是他去逛了,还是意远诓我了?”

    “松声失常的话也不假,诓了你也不假。”梅言落座笑道:“请你品几道茶,可愿赏脸?”

    江黛青自然不会驳梅言的面子,无奈道:“既如此,直言何妨?”

    直言不妨,只是直言无法拒绝嵇元陪同,就不得与江黛青单独相对了。梅言分外珍惜这般时光。取出茶来,江黛青便托腮而看。

    梅言素手皓腕,流水添盏,倒也养眼。看此茶甚绿,茶香清甜,江黛青不觉问道:“这是什么茶?”

    “恩施玉露的一个品种,名唤‘仙香满’。”

    “果然清香流溢。”

    梅言将茶杯拿在手里,敛袖递给江黛青。她接过,肌肤难免相触碰。他品一口仙香满,口中回甘,心底欢喜。

    “这茶香味很是特别。”江黛青问道:“非豆非栗非花果,倒像是......”细细品味,她迟疑道:“酒香?”

    梅言失声而笑:“黛青,你可真是个酒鬼。这哪里是酒香?分明是藻香!”

    江黛青露怯,看向梅言的目光就娇羞起来。梅言顿生悔意,只觉不该与她独处。既有些无法招架,又挪移不开视线。正窘迫间,忽听楼梯响动,两人一看,原来是金涛回来了。

    真及时雨也,金涛总能救梅言于水火。他感恩戴德,笑问道:“松声要不要也来一杯?”

    金涛当真有些神情呆滞,与江黛青一礼,冲梅言颔首。犹豫一番,走到江黛青面前,问道:“王妃......情爱,是种什么感觉?”

    江黛青甚感意外:“你怎么也问我这个问题?”看金涛愁眉不展,江黛青心生怜悯,一般答他:“心乱如麻,不能自拔。”

    “那若是......”金涛犹有疑惑:“对很多人心乱......”

    江黛青无语:“阿苓不算!”金涛看梅言一眼,垂首问她道:“为何不算?”看得梅言莫名其妙。江黛青也是一头雾水,只得讲得再细致些:“阿苓擅长惑乱人心,对他有心动的感觉很正常。妄动欲念,和情爱是不一样的。有爱,必有欲,有欲却不一定有爱。无关欲望的心动,才是爱。”

    金涛有点懂了,但他还有一件事想弄明白:“如何分辩自己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江黛青语滞,无奈叹息。梅言见状轻笑,劝她道:“松声是有些木讷。你慢慢来......”看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江黛青索性把皮球踢给他:“这个问题,意远应该知道答案吧?”她坏笑道:“不如将经验传授给松声?”

    梅言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江黛青这才意识到可能伤害到他了。在她的认知里,梅言是喜欢风苓的。

    “抱歉!”江黛青忙道:“是我失言,意远......你......你别见怪。”看梅言神色落寞,眉染愁色,江黛青很是内疚。金涛看不懂发生了什么,一脸茫然。

    “遇到那个让你无时无刻不牵肠挂肚的人,你就知道这是‘爱’了。”梅言自嘲一笑,低垂眼帘:“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江黛青愕然。

    将心事暗诉分明,讲与那人听。梅言举杯抿一口茶,默默饮愁。

    “去问阿苓。”江黛青打发走了金涛,坐到梅言身边欲要安慰他:“意远,你......”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她想起一句名言,便说与他:“且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地去走自己的夜路......”

    梅言猛地将江黛青搂在怀中紧紧抱住,嗅着她的发香眷恋不已。气息急促了起来,泪也随之落了下来。情难自已。

    江黛青虽然意外,却也没觉得如何。扬起纤手轻抚梅言项背。梅言倏忽回神:一如当初安慰程墨一般。

    你的善良,当真是对我最大的残忍。

    梅言揽得更紧了些,止不住地哽咽。直到金涛又出现在楼梯口:“你们......这是?”

    不舍地放开江黛青,梅言淡然拭泪道:“王妃在安慰我。”

    金涛一时不知是进是退。反倒是江黛青开口问道:“你弄明白了?”

    金涛摇摇头:“我去找风苓,他说让我问王爷,王爷听后只说了句‘可以’。见我不解其意,王爷说原话带给王妃,王妃自然懂得。”

    梅言的脸色变白,江黛青也是诧异。风苓叫金涛去问嵇元,嵇元答曰“可以”是表允准,又将话带回给江黛青,这是说:风苓出的主意,嵇元应了,却要江黛青来办。莫说是她,梅言都懂了:小施美人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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