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已经发到了胡衍胡总督手里,待他定下了堂审的日子还有些准备功夫须做。”江黛青对藕儿说:“我且问你,你是如何作想?”

    藕儿一脸哀恸,问江黛青:“妾如何作想?”她说得悲伤:“作何想?作何为?可以换得妾身幼弟还阳?”

    江黛青垂眸不能语。

    “换不得弟弟还阳,便要父亲陪葬......”藕儿直勾勾盯着江黛青,轻声问:“王妃是想这样做吧?”

    举目相顾,江黛青愕然。

    “长歌已逝,妾本已心灰意冷,生无可恋。”藕儿的表情柔和了下来:“然而近来多听世事,才知道人的活法,原是不拘一格的。”

    江黛青眉头微动,直觉这个“世事”,只怕和自己脱不开关系,“活法”更是让她心里没底。可千万别信了步经意什么奇怪的说话。

    “妾从前不懂,没能护住弟弟。他的死,有我一份责任在里。”

    江黛青摇摇头:“不必苛责自己。你与他境遇,完全相同。”

    藕儿凄然一笑:“他生前,妾没能救他脱困,死后,总要替他伸冤。虽则家父加诸我二人身上的痛苦,不能尽偿,然而以命抵命,终归不枉。余者,就算我们在偿还前世冤业吧!”

    默然半晌,江黛青才开口:“既然如此,需要你具状一告。自然,诉状我会替你备好,只需落你姓名即可。”向她确认道:“曲藕,还是曲藕儿?”

    藕儿道:“妾与弟弟,乳名一藕一莲。他自然是用本名长歌,妾亦随他。”她说:“曲挽歌。”

    江黛青又是一愣。挽歌?写给亡者的悼歌!

    “即日起,我便是曲挽歌。”曲挽歌换了称谓。

    “好。”江黛青都应了下来,还问曲挽歌:“还有什么心愿或是要求吗?”

    “从重量刑!”曲挽歌一派淡然:“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正合我意!”江黛青答得痛快。然而不免提醒曲挽歌道:“你是以子告父,有逆人伦,届时恐怕不能免刑。”

    “我不怕!”曲挽歌慷慨而言:“打?我挨得多了!”

    “即如此,我便放手去做了?”

    曲挽歌很是领情:“承王妃用心,挽歌感激不尽!”

    最后,江黛青问道:“你大概也知道。大献律中有‘故杀子孙,罪止徒’之条。想要曲真伏法,少不得用些手段。”她问:“你可信我?”

    曲挽歌义无反顾:“深信不疑!”

    “很好!”江黛青道:“那我只有一句话嘱咐你,来日大堂之上,无论何人问话,无论想说什么,都只对着我一个人说。能做到这一点,官司,我们就有一半赢面了!”

    曲挽歌当即应道:“挽歌必定牢牢铭记在心里,时刻不敢忘记!”

    离开内院,往存思堂走,风艾问江黛青:“你预备如何与胡衍对峙?”

    江黛青说得轻巧:“无非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呗。”

    风艾靠近江黛青,低声提醒她道:“大献律中争讼篇,读到了吗?”

    “你是说‘无端兴讼或教唆词讼,脊杖二十’?”江黛青无所畏惧:“他这个总督敢打,我这个王妃有什么不敢承受?”

    看着江黛青,风艾之言颇具深意:“我知你大约要钻许多律例中未置男女的空子。可你想过没有?大献律中量刑都是以男子为考量而定。二十脊杖,你只怕要皮开肉绽了......”

    江黛青若是能细细想到这么许多,哪里还能有一腔孤勇?听了风艾的话,难免紧张,喉间微微颤动。看在眼中,下意识抚上她背心的风艾把她吓一跳:“你做什么?”见自己一句话,就叫她急张拘诸起来,风艾失笑:“其实也有保你不受脊杖的办法。”

    “什么?”江黛青急忙问道。

    “你是王妃,自然不宜加刑。”风艾笑答:“可使吾等代受!”

    江黛青目视风艾,问道:“怎么?你们的背是铁打的?”

    “虽非铁铸,我辈习武之人却也不把这二十杖放在心上。”风艾桀骜自恃,江黛青却并未回言。

    少不得要写一纸诉状。江黛青亲自起草,嵇元就从旁指点。他奇道:“往日你都偷懒,叫我立状,今日怎地亲力亲为起来?”

    “这其间有个缘故,到堂你便知晓了。”江黛青笑道:“届时,还要烦祾王殿下照应!”嵇元听了,揽她在怀抱,略略抬起她下颏,问道:“那你肯不肯让我占些便宜?”江黛青笑着拍开他的手:“便宜你也没少占了!我深悔那日一时心软,现下想来还觉手酸呢!”转作正色,沉沉道:“我不要你偏袒我,不要世人揣测你与挽歌的关系。不叫你写状子,也有这个缘故在内。我要曲真之罪无可置疑,无从辩白,昭告天下,明正典刑!”

    嵇元默然少许,问道:“挽歌?”

    “曲姑娘没有名字。因为要具状,她随着兄弟曲长歌自己取了个名字,唤作挽歌。”

    嵇元也自感慨。

    下午再去听审,复又遇到那“任六”。他未置一词,只递来一张诉状。江黛青接过细看,不由肃然。条理分明,情词恳切。未问细节事,已动阅者情。

    将诉状递与风艾,江黛青忍不住问“任六”道:“任六先生?”

    “任六”舒眉展眼轻轻笑言:“不才姓任,单名一个云字。曾被乡里白丁认‘云’作‘六’,又被趣以‘扭尽六壬’,是以人赠绰号‘乾坤任扭,任六’。”逗得江黛青颔首一笑。

    风艾出言唤道:“青儿。”提醒江黛青与任云不要多言。她却觉得此人可用,便对风艾说:“带他去见君善,叫他重拟一份诉状来我看。”任云闻言,面露喜色。

    风艾虽不放心丢下江黛青一个,但想众目睽睽,且就在胡衍眼皮底下,料应不至有人胆敢当堂于她不利,且先遵命而行,示意任云:“请。”

    没一会儿功夫,江黛青便见风荇出来相陪。两人依旧默契,都不言语,静听胡衍断案。

    与风荇同回存思堂,正见任云坐在下首用茶。见江黛青回来,他起身,恭敬行礼,脸上带些窘态。只知她富贵,想着要扳一主横财,却未想到她便是大名鼎鼎祾王妃。思及方才听到的案情,知她一心为曲长歌执命,更兼有些敬服。

    江黛青出于不意,得了一员“力将”,难掩喜色:“你看过任云的状书了?”她问嵇元:“觉得如何?”

    “轻重拿捏得宜,尺度把握精准。是个混迹公门的老手。”嵇元的话,有些尖酸,叫任云很是尴尬。然而他转头又赞道:“字法不俗,倒是清净不染尘。”仍然带着几分讥讽。

    江黛青好笑起来,且先隐而不宣:“我想着他既是讼师,少不得和胡衍打交道,想必比我们更了解他。况且,状子不论你我谁写,都不如他写。既正规,又情切。”

    嵇元似是恍然:“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江黛青微怔:“你说什么?”随即看看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任云,反应了过来:“你还真是个醋坛子!”

    微微清嗓掩去局促,嵇元递给江黛青一纸诉状:“任云草拟的初稿。你看看,可还要添减些什么?”将此话岔了过去。江黛青也不穷追猛打,笑着由他和任云共自己拟定了最终的诉状。又和任云协商道:“出于对公堂之争的考量,我得手抄一份这诉状,假作自己手笔。不知道你是否介意?”

    任云温和一笑:“不才做得既然是这门生理,自然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只是,胡总督只怕对不才的文风也甚是熟悉......”

    “怕他?”江黛青勾起嘴角,邪邪一笑:“就是要让他有口难言。他越是心烦意乱,越是利于我们周旋。”当下又细细问过任云胡衍的堂审习惯,商定了大致的对峙顺序与基本策略。

    送任云走前,他还对江黛青说:“到堂审当日,不才也少不得要在堂下听审。若有为难处,可以目示意,或者能应王妃一时之急也未可知。”江黛青报以一笑,接受了他的善意。

    嵇元见江黛青颇有疲态,犹自翻着大献律研看,心生怜惜。走来将她抱在怀中与她为靠,江黛青很是受用。

    “黛青,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嵇元痴痴地问道:“你欢喜吗?”

    江黛青移眸对上嵇元的凤眼:“有你陪伴,我自然欢喜呀!”言罢怡然而笑。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江黛青回首轻轻问道。

    释然而笑,嵇元转而问江黛青:“准备得如何了?”

    “七七八八吧。”江黛青略事思索:“为保万全,还需要人证一名。”

    “谁?”

    江黛青笑道:“意远。”

    嵇元故意问道:“他对你来说,很重要?”

    “当然重要!”江黛青丝毫没有意识到:“此案意远牵扯颇深,从起初初见曲真追打曲长歌,到满县寻找失踪的他,后来也是他医治的曲挽歌。他又深知我心,能与我应答配合。他派上的用场,只怕不少!”

    嵇元早知道江黛青会这样说,便借机一吐真心:“你把他看得这样重要,我都吃味了。”边说,边紧紧抱住她腰身,叫她都有些气窒起来。

    “你怎么谁的醋都吃?”江黛青虽然口里这样说,心里还是觉得高兴的。她看着嵇元,对他说:“吃醋也正常。我吃你醋的时候,原也不少。”随即低笑道:“只是可怜意远,夹在我们中间,被吃两头飞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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