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云略事思索:“王爷、王妃需要学生做些什么?”

    嵇元看向江黛青,不知是否该把昨日的事也和盘托出。江黛青懂他的顾虑,只对任云说:“生人只在乎孀妻遗产,死人的负屈衔冤,又有谁人能看见呢?”她笑道:“我要你去撺掇碍于鬼魂作祟而不得分沾遗产的孙姓族人,一纸状书,诉至公堂!请官府官断,分割家事。”

    状书递到公堂,立案堪问,想必就会纠葛到孙姓的死因。起出尸身勘验,若有沉冤,自然就能够昭雪。任云含笑领命:“正是不才分内事!”

    远没有江黛青和嵇元想的顺利,任云花了几天功夫,废了不少力气,才说服孙姓族人向胡衍递来诉状。

    胡衍现在看到任云的状书就觉头疼。此案又与他平素风格略有不同,叫他格外关注。思前想后,决定造访存思堂,试试祾王夫妇的口风。

    胡衍问过安,江黛青边和嵇元手谈,边笑着和他打个招呼:“胡总督真是稀客!”

    拿不准江黛青是不是讥讽他不来问安,胡衍微现尴尬。然而很快,就收敛情绪,公事公办:“下官收到一封诉状,具状人为洪都孙氏族。任云代笔。不知祾王殿下是否有所耳闻。”

    “啊......”江黛青了然:“原来胡总督是为了银杏林案而来。”

    胡衍心下洞然:果然是祾王夫妇的手笔。

    “此案是非曲直,下官浑然不知,还请祾王殿下示下。”

    江黛青冷笑一声:“案子还未开审,胡总督就想先入为主?你急什么?每个案子不都是这样审理下来的吗?”她问:“难道,只是因为是我们发现的,就区别处置了?”她语出不善:“你打得什么主意?”

    胡衍吓出一身冷汗,无言以对。

    江黛青转而又提及任云:“胡总督地方上,才俊不少呀?”她问:“任云是个什么人?”

    胡衍有些意外。说亲,江黛青不像是了解任云的样子,说疏,他们夫妇经手的两件案子都是任云起草的状书。他也确实有些才华,这一府上下,也没几个能和任云才情相提并论的。

    “任云出身官宦世家,父亲兄弟都是进士出身。其父官拜工部侍郎,今已亡故。兄任复现在朝中为监察御史,弟如今在沂州费县任县令。”

    这家世,震惊了江黛青:“嚯!”惹得嵇元轻笑:“看来我猜对了......”矜然落子。

    江黛青似笑非笑叹道:“什么事儿能在祾王殿下的掌握之外呀!”嵇元便逗她道:“自然是冰魂雪魄祾王妃了!”叫她轻轻笑吟。

    胡衍耳听嵇元调戏江黛青,不好唐突,只能静待。好在江黛青没把他晾太久,很快就问道:“那他既然考了秀才,怎么不继续应试去?”

    “其间有个缘故。”胡衍娓娓道来:“任云游学途中曾被一家人拦住,请他代笔休书一封,要将子妇休弃。他才学尽好,一封休书有何难处?本着举手之劳的想法,就写了。归来却听闻那弃妇自缢了。他心中难免愧疚,就流连了许久,谁知倒捣腾出一桩奸情事。原来那家父子常下田,白日不在家中。婆婆与人有奸数次在媳妇跟前露出马脚。因怕她点破,反而常在那父子耳边数落她不是,乃至将她无故休弃。任云一时激愤具状呈情,替那女子讨回了公道,将那家婆妇法办。然而......”

    胡衍叹口气,道:“那家人先死了媳妇,与他脱不开关系,又没了婆妇,依旧是拜他所赐,对他很是仇视。他深感为民父母,官断家务之难处,自问没这个本事区处,因而放弃了进京赴试。倒是由此传出了能言善辩的才名,于是求他的村人络绎。为着多是替弱势百姓出头,所以也得不了多少银钱。又为父兄误解,以为他喜好搬弄口舌,不思进取,遂断了往来,以致日渐清贫。”

    江黛青很是感慨,笑晲胡衍一眼:“这任云倒是比胡总督更懂法理人情啊?”

    胡衍惭愧。从前只觉任云搬弄是非,枉顾国法。经过曲氏一案,才懂得些人情世故。这样想来,自己确实是过于拘泥,不如任云颖悟。

    “所以,他现今就孤身一个人吗?”江黛青复又问道。

    “是。”胡衍老老实实回道:“说来,又是他一段好处。”

    江黛青、嵇元双双瞩目。

    “他多是急人危难,自然有得是知恩图报的。曾有贫家,养有一女,甚是幽娴。别无所报,又见任云品貌两好,欲奉他箕帚。他却道,读一句书,便知一生节。若纳此女,难免有挟恩之疑,万不敢受。非但不纳那女子,反而出力奔走,替她寻了门着实的好亲事。他这般作为,自然不敢有人再将女儿嫁他为报了。”

    江黛青和嵇元玩笑:“怕是没看上吧?”随即又嘲任云道:“迂腐!”

    嵇元深感意外:“这样的人,竟然埋没在乡野!”

    “不图名利,自然是无名无利!”江黛青叹道。嵇元则审视起胡衍:“各地举孝廉,也没见提及。”

    胡衍自知理亏,垂首无语。向时以为任云忤逆父兄,玩弄词讼,虽有些才德,却怎么好举他孝廉?

    嵇元不去追究胡衍,只奉承江黛青:“还是你有眼光。”叫她得意起来:“文字见心性吧!”向嵇元频递秋波:“我是‘书仙’嘛!”

    这当然是玩笑话。嵇元的沉沉低笑,听得江黛青耳热。任云的底细也打听完了,她便叫胡衍退下,对嵇元道:“这位总督,全没人气,像是个办案的工具!”

    嵇元懂江黛青的意思:“一道总督,事务繁冗。哪那么容易寻人品、才德都足能胜任的人才?”

    “无怪你皇兄求贤若渴。”

    嵇元叹息一声:“是也担心昌儿吧。”口里掂量道:“进士出身,一般先从县一级官员做起,最高也就是七品县令。一任就是三年或五年。仕途顺遂的话,郡守、知府、州牧,十余年政声才能积累到一道总督。”

    “官至总督,少不得已过而立。早年多有至天命方知一道事的。”看向江黛青,嵇元道:“你也知道总督事务如何,哪里是垂垂老朽办得来的?这才渐渐委任起青年才俊,撤同知之职设。也是无奈之举,没有那么多人才可用......”

    “若换成女子,许多事情就迎刃而解,不必为难了。”江黛青设想道:“女子善于共情,必能在情理间取个平衡。在乎情感更胜于物质,必少贪渎之行。擅洞隐烛微,可堪就里,厌结党乱政,可廉政行。为民父母!女子似乎在天性上就更胜一筹。”

    “不过呢,也不绝对。女人也和男人一般,好人坏人都是有的。只怕坏透了的女子,更不好对付!”

    逐一回想所遇到的这些总督,江黛青道:“宫茂是一腔热忱,关爱民生的。可惜脑子不太灵光,力有未逮。所以虽然积攒下些政务,但河南道还算是海晏河清的。王继和他妻子倒是有才干,两人取长补短,刚柔并济。单就他而言,刚肠嫉恶,少些机谋婉转。是适合治河治军,治民也差点意思。至于胡衍,脑子够使,手脚也利落够用。只是处理事务过于刚硬刻板,墨守成规。”

    嵇元点头附和:“难以十全。皇兄能找出这十几位总督,也实属不易了。起码都是不贪不刻,奉公守法。相较之下,胡衍算是得力的了。只是多年公务累形,渐至销磨人情。”

    “哼。”江黛青意有所指:“这样的人反而最麻烦!你揪不出他错处,处置不得,但又不能很好地体察民情、牧养百姓!只略比尸位素餐者强些。”

    嵇元看江黛青忿忿,觉出她只是有些怨言,心里还是欣赏胡衍的。当下笑笑,没和她继续争辩。

    胡衍也没有让江黛青失望,初审就察觉出古怪,签发了检尸令。任云来回禀并未露面的江黛青和嵇元时,让她着实惊讶了一下。

    “胡总督开窍了?”江黛青与嵇元说笑。嵇元正和梅言对弈,闻言微露笑意:“他只是心无旁骛。”

    江黛青懂嵇元的意思,掩口偷笑,对他道:“他和梁道倒是应该匀乎匀乎!”一个于人情世故过于迟钝,一个则过于敏感。

    任云见江黛青和嵇元都没有别的话了,自己提点道:“尸检交给仵作,我们出不上力。但要坐实钱姓故弄玄虚的实迹,还得要有证人才好。”他说:“那些受过‘红粉相’困扰的族人和那个招摇撞骗的驱鬼人都可为证。”

    江黛青马上吩咐身边风荇:“村民跑不了,那个弄虚作假的驱鬼人,就是不为这案子,也该抓住他,他罪犯欺诈!”风荇应诺,她又转头看向梅言,他无奈道:“欺诈平人,脊杖至流不等。”

    任云打量着风流梅言,为他熟识条律甚感诧异。就听他对江黛青款款温言:“你是把我当律书用了吗?”他叹道:“我是医者!”藐一眼任云,柔声说:“若孙姓当真死于红粉相,我定能检验出来。这个,你尽可放心!”更叫他瞩目。

    江黛青嬉笑道:“我没担心过这个,也没把你当律书用!你知道的,我难道不知吗?”她笑趣梅言:“意远,条律可约束得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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