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峦山追问:“她还说了别的吗?”

    “区区跟她说区区正在筹钱,她走之前给了我这个。”他从腰带里翻出一枚金币,上有繁复的雕花,“她说这是她捡到的,送给我们当份子钱,叫区区卖了凑钱。区区不敢随意受人恩德,一直不曾出手,想着同清秋商量一番,可惜……”

    宁峦山将金币拿过来,书生拱手,恳求道:“还请小山爷您一定要抓到凶手,替清秋报仇。”

    随即便萧瑟而去。

    两人回到面摊子继续吃面,华襄饿惨了,又要了一碗,见宁峦山一动不动盯着那枚金币,不由问:“花纹还挺好看的,我还没见过谁把金子铸成这样用的。”

    “当然少见,关外的玩意。”宁峦山往袖子里一收。

    华襄闻言,脸色一变:“这到底是什么?”

    “一种钱币。淝水之战后,北方陷入混乱,当今天下,除了晋国以外,还有三国雄踞,占据三秦大地的姚秦、统领朔方的胡夏、以及东起辽西,北抵草原的魏国,他们的钱币与晋国常用的五铢和沈郎钱全然不同,但真金白银历来是硬通货,很好辨认。”

    华襄心想,很好辨认那为何我没辨认出来?他挠了挠头,疑惑不解:“你怎么对这些这么清楚?”

    “多看书。”

    “书上真的有吗?”

    “有啊,还有美女呢——书中自有颜如玉。”

    “又是你胡诌的吧!”

    宁峦山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几百年后一个姓赵的胡诌的。”

    华襄垂眸,筷子在面条里戳了戳:“哥,你说会不会和白雀有关,最近风头最大的关外来客就是她。”

    “若是她,杀这些人做甚呢?总不至于是目睹了她杀师旻阁主的过程吧?”宁峦山看他吃得满嘴油光,忍不住往桌子边踹了一脚,“快点吃,吃完你去衙门,跟魏平说让他查查关口那边记录的外客,然后再回红信坊跟我碰头。”

    华襄大吃一惊:“你今晚要宿在红信坊?我不去,我不是这种人!”

    “这时候你装什么清纯!”宁峦山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如果我猜得没错,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玉想,不过我得先回去确认一些事情。”

    华襄把空碗一扔:“那我再叫些人来。”

    ——

    回到花街,宁峦山远远瞧着那张灯结彩的红楼,顿时明白孙妈妈没有听从他的告诫,只是将那几间房封了起来,便又开始营业。红信坊中急管繁弦,歌舞不绝,瞧着丝毫不像死过人的样子。

    门前招呼客人的老鸨瞥见他,也觉得尴尬,不敢阻拦,听他问了一句“玉想何在”,便派人引了去。

    红信坊二层主楼乃饮酒作乐之地,但过于嘈杂喧嚣,不少雅客看不上,因而后院拓了一汪水池,引城中渠活水,沿岸修建了几幢独立的房子,辟成雅阁,给一些自恃身份,不愿在俗人面前露面的贵客,余下的则给姑娘们居住。

    玉想喜静,虽已不是花魁,但孙妈妈还算仁义,给她留了角落里最大的屋子。

    龟奴将人引过去,宁峦山随手敲门,里头很快传来呼声:“谁呀?妾与妈妈说过,今日不适,不见客人,怎地还来敲门?”

    话虽是如此,但她身份卑微,依然只能来迎。

    拉开门,站着的却是白日那位有几分书生气又几分吊儿郎当的捕头。

    宁峦山抢先开口:“方便进屋么?”

    出乎意料的是,玉想严词拒绝了他:“恐怕不便,妾要歇下了。”她笃定对方并非来寻欢作乐,因而壮了胆气。

    宁峦山站在门口,并没有因此不悦,而是动了动鼻子,就着那若有若无的饭菜香道:“玉想姑娘睡前还加餐呢?”

    玉想道:“晡时没什么胃口,吃得少了些,入夜反倒饿了,小山爷总不会是来找妾宵夜的吧?”

    左右看顾无人,宁峦山开门见山问道:“你认识小盈么?”

    “听过其名,但未相交。”

    “你是否曾给清秋送过避子药?”

    玉想一愕,脸上露出些许尴尬:“……送过。”

    “什么时候?”

    “大概六天前的晚上,就在坊中,”玉想回忆道,眉头骤然团起,“有什么问题吗?”

    “谢谢你的合作,今夜入睡,锁好门窗,凶手还未抓到,小心为上。”宁峦山留下嘱咐便离开此地,在外街同华襄会合后安排布防,而后带着华襄伪装成嫖客,蹲在红信坊后园,玉想的屋子前埋伏等候。

    ——

    “你往前挪挪。”

    宁峦山窝在灌木丛里,用手肘推了身边的华襄一把。

    华襄对此哭笑不得:“哥,你可是头儿,你见过谁不自己打头阵,喊兄弟先冲锋的!”

    宁峦山嗤笑一声,压低声音道:“你读过小说没,正派先祭亲友,反派先送小弟。”

    “祭什么?送什么?”

    “什么送什么?你听岔了,我是说你这样子洗刷干净,送到屋里,人家红信坊的姑娘也看不上。”

    华襄抗议:“我虽然没有哥你生得这么好看,但好歹也是狗尾巴巷子里的一枝花!”

    宁峦山笑了:“我没说你不好看,我是说你太雏儿了。”

    华襄掉头就往回跑,要撂挑子罢工。

    宁峦山伸手将他逮了回来:“快去,别废话!”

    “除非你收回刚才的话。”他打小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天天衙门里打光棍,是气得牙痒痒。

    宁峦山伸手一指:“所以你赶紧去那边,给你留了个好位置英雄救美,展现你雄姿英发的时候到了,老范教你的刀法没忘吧?”

    “记得。”

    华襄走了两步,又十分忧心,他哥不会武功,只是因为破案,被破格提拔成头儿:“哥,那你呢?”

    “我去后头看看。”

    “你该不会有相好在这儿吧!”华襄摸着鼻子说:“你可千万别被美人勾去了!”

    “你好好守着吧。”

    ——

    宁峦山绕到后方,发现玉想房间后窗外不远处有个套屋,虽然离得近,但却隔了一条横廊,应该是间丫鬟房。

    此时,套屋的窗户支开了一条很细的缝,他半眯着眼,几经确认,应是有人从里往外看,但他记得孙妈妈说过,玉想没有丫头。

    宁峦山感到惊奇,故意推门,趁里头的人查看之际,突然翻窗而入,落在她跟前。

    那是一个女人。

    隐在暗处,气质如雨后茉莉,神韵极具江南水乡的柔情,但眉眼深邃,难以掩盖塞北高寒的清冷和常年持刀的锋芒锐气,令人移不开眼睛,以至于初见的刹那,宁峦山竟忽视了她身上红白相间的八破裙,和披在肩头,绣满缠枝花卉,艳丽繁复的深衣。

    那一看就是红信坊的风格。

    待他回过神来,自然而然将其视为坊间的妓子,正准备伸手捂嘴,不让她发出声响,结果对方身子一转,不动声色躲开,在光影里抬头与他对视。

    视线下落,宁峦山的目光停在她光溜溜的肩膀上,而手臂则悬在空中。

    一瞬之后。

    对方并没有像话本子里描写的那样,挥手给他一个耳光,大骂登徒子,而是眼疾手快将他推开。而宁峦山的手几乎同时落下,却没有停留,只用小指头一勾,把滑落的衣服替她勾上去,嘱咐道:“你在这里别动。”

    话音刚落,外间突然传来华襄的惨叫。

    宁峦山不假思索跳窗而出,正撞上横廊上端着夜壶的龟公,对方瑟缩着退让到角落,生怕惊扰了贵客,等他起身冲到房里,玉想已经被刺死在榻前,而华襄那小子跌坐在门口,骇得脸色青白。

    ——刚才走过去的那个龟公!

    宁峦山留下一句别让人进来,本能地跳窗追出去,但横廊对面,有个影子比他更快,他一把按住那女人,眼皮直跳:“打得过吗就追?”

    女人奇怪地看着他,果然没再追。

    宁峦山趁势抓着她的手喝问:“你是哪个院的姑娘?”红信坊分好几个院,他倒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衡量是否需要安排人手送她回去,见她抿唇不言,只得朝那小屋推了一把,“你先进去,这里有我们官府的人。”

    女子忽然回头:“我是……”

    “你其实不是青楼里的姑娘,”宁峦山倾身,在她耳边呢语,“你再不回去,我就叫人了。”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杀意骤起,宁峦山仿若不察,将发愣的她往屋子里一推,强行把门关上:“你快点,我还得叫人,”说完扭头,冲来时的方向喊:“华子,你小子这个月的俸禄想被扣光就继续在那儿坐着!”

    扯上钱,华襄风一样抄了过去:“哥,你怎么老叫我华子?”

    宁峦山往另一侧人多的地方去,他得找两个人保护自己,但嘴巴上不忘激励那臭小子:“华子是对你最高的尊重,江陵令说了,春赐发下来,给咱也喝点汤!”

    然而一转眼,华襄就在春池里摔了个落汤鸡。

    看着缩在石头边,湿漉漉的小鸡仔,宁峦山头痛地扶额:“没抓到?”

    华襄委屈不已:“我追到水池边他就失踪了。”

    宁峦山绕着春池走了一圈,最后从水草间捞出一身黑色的衣服

    “如果他不是水鬼,华子,我只能说,你不仅缺心眼,还是个真眼瞎。”

    华襄抱着脑袋蹲在岸边的石头上:“别骂了,别骂了,可是我明明没看到男……啊!是女人,他穿的女人的衣服!”

    宁峦山把外头的兄弟召集来一问,都说没逮着人,他只能先拉着华襄往回走,两人远远便瞧见老鸨带着人直奔玉想的房间而去,还有一堆闻讯赶来的客人围观,将门前堵了个水泄不通。

    怕这个不听规劝安排的老妈妈坏事,也为了瞒过凶手,布局之时他并没有和外人打过招呼,以至于等他挤上前时,就见 那老女人正激动地拍打房门:“玉想,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房门怎么锁上了?

    宁峦山蹙眉,混在人群里正要亮明身份,就听见屋里传来柔弱的回应:“我没事,不,不要进来。”

    华襄惊呆了,他可是亲眼目睹玉想断气的人:“这,这这……”

    宁峦山当即提着刀赶人,高声喝道:“江陵县衙办案,闲杂人等回避!”说完,又缓声劝里头的人:“玉想姑娘,是我,凶手已经逃了,正在追捕,我有些事想问你。”

    门刚推开一条缝,宁峦山便扔下一句“你守在门口”给华襄,扭头塞了进去。

    华襄立刻背靠门缝,将官刀抱在胸前,孙妈妈几次想开口,但这小子为他哥马首是瞻,是油盐不进,只能把人散了,悻悻而去。

    屋子里,两人隔着摇曳的烛光对视,喧哗散去,连一呼一吸都显得那样突兀,如果没有地上死不瞑目的尸体,此情此景下倒也生出几分旖旎。

    “你是谁?”宁峦山冷冷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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