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失手了,他非要和我过过招,我只能勉为其难应付。”她的语气轻盈随意,但话却比平时多,更像某种画蛇添足的解释,“虽然我答应帮你抓到人,可没保证死活。”

    宁峦山看了一眼地上遍体鳞伤的杀手尸体,还有被她踩在脚下的断肢,心想:要么真信了你的鬼话,要么就是这人没长脑子。

    他问:“你怎么在这里?”

    “交过两次手,你们的人都抓不住他,而我不想暴露,所以就偷偷过来帮你解决。华子受了伤,你最好赶紧去接他。”

    “已经派人去找了,有你这句话,他应该没有性命之虞。”

    宁峦山习惯性蹲下来查看风翠翠和甘松的尸体,这女人既已成功破局,却是想不开,竟又跑回来自投罗网,最可笑的是,从身上的伤口看,她应该是死在甘松的刀下。

    还真是命里该绝,无论如何都救不回来。

    荆白雀抬腿要走,宁峦山问:“你去哪儿?”

    “回家沐浴。”既然被叫破身份,她也用不着藏掖,干脆把刀扛在脖子上,低头看了一下满身的血污。

    “回……哪里?”宁峦山半眯着眼。

    “我的衣服还放在家里。”

    “你什么时候还有细软了?”

    “你给我买的。”

    宁峦山哭笑不得:“借给你住,还真当是自己家了。”

    话虽这么说,但他仍是驾马上前,向她伸出手。

    荆百雀瞥了一眼,不客气地翻身上马。

    ——

    七星驿里跟他一路过来的衙役已经接到受伤的华襄,将他抬上竹架,火速去寻大夫。

    响箭入空,魏平成功与宁峦山会合,几个重要人犯的尸体都被搬回公廨,剩下的差役和埋伏的士兵则在附近搜寻犯人是否还有同伙,而跟着甘松的四劫坞众还有一二幸存,也将作为证人被押解回城。

    完成交接后,宁峦山与同僚打了个招呼,策马而去。

    回江陵的路上,只有他们两人。

    宁峦山冷不丁问道:“为什么杀人灭口?”

    闭目养神的荆白雀并没有吭声。

    “珠花是风翠翠设计驿站伙计替她带去四劫坞的,给的也不是甘松,而是普通船工,伙计并不知情。若不是他俩恰好都不会写字认字,怎会被你钻了空子。”宁峦山想了想,又继续道:“没有你,珠花其实也带不出去,华襄晓得搜身。他没那么蠢,只是愣头青没经验,有时候冲动还反应慢。”

    荆白雀无辜地摊开手,示意他拿出证据对质:“字条?珠花?”

    宁峦山绷着脸,僵硬地说:“没有。”

    甘松要撇清和风翠翠的关系,自然会毁掉重要信物,光靠驿站伙计和楼下那几个守卫零碎的说法,确实不足以形成逻辑链。

    马上的女人轻轻抿唇,向后靠时柔软的青丝扫过他的脖子:“……那你为何说是我?”

    “因为如果不这么做,凶手会被活捉,而你不想让他活着。”

    “可……”

    不等她反驳,宁峦山继续抢白:“你故意激怒甘松,让他借刀杀人,再引出花楼案凶手劫走风翠翠。凶手狡猾,几次被围捕,必然投鼠忌器,我们放出风声引蛇出洞,他未必不知道埋伏重重,如今可以悄无声息杀人,又能顺势嫁祸四劫坞,对他来说百利而无一害,自然要往套子里钻。”

    “只要我查到驿站伙计,必然会以为人是被劫去了川江舵,去四劫坞要人,你就可以离开驿站,神不知鬼不觉灭口。”

    “照你这么说,我不成神算子了?七星台驿站方圆几十里,除去江陵和四劫坞川江舵两个方向,八极之中仍有六极,我怎么敢断定凶手一定会把人截去松……”

    “只要排除掉关卡、界碑和平原即可。”宁峦山打断她,俯身将嘴唇贴近她的耳廓:“现在你愿意告诉我,你为何非杀他不可了吗?”

    荆白雀挑眉,并没有和他强辩,而是冷笑着改口:“……为了给玉想报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们江湖人就是这么简单,你不会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吧?”

    “胡闹!等抓捕归案,自有律法裁决!”

    荆白雀显然不信,也不在乎他的解释,轻轻摇头:“他不是晋人,在没有套出来此目的之前,你们不会杀他,就算问到……你知道他是谁么?你给我看的那枚金币,上面的花纹来自魏国八大姓中的普家,两国未开战前,你们未必敢动他。再退一步,万一他怕死,用机要换谈判机会,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不知不觉间,小院已至,她旋身跳下马背,握住铜环将要推门,拴好马的宁峦山猝然开口:“不会,我不会让他逍遥法外。”

    握环的手一紧。

    他做什么要解释呢?

    身后没了动静,只有起伏而略显急促的呼吸,还暗示着心绪的激烈。

    她稍稍偏头,宁峦山的目光明亮而诚挚,不像是为了稳住她而故意编撰的托词,更想打心眼里萌生的真实想法。

    头顶的纸灯笼摇晃,映出荆白雀眼底的微光,她低头飞快地说了声:“对不住,是我莽撞。”

    逃也似的闯进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屋。

    “其实你回来拿的是这个吧。”宁峦山抄着手,朝布袋子高抬下巴,“我不觉得你从帝师阁偷了一把琴出来,需要这样藏藏掖掖,而且阁内最贵重的乐器也就是师昂前辈的梅花断纹琴,你应该还没这身手。”

    “那是我的刀。”

    宁峦山闻言冷笑:“非要以我做借口,一件破衣服还入不得荆女侠的眼!”

    他这是什么语气?

    倒还委屈了?

    荆白雀觉得好笑又有趣,故意道:“谁说的?这辈子我还没有收到过男人送的衣服,你是第一个。”

    眼前的人却是连耳根都红透了。

    “骗,骗人的吧?”

    “骗男人的,千万不要信。”荆白雀拿上衣服,提着桶便上厨房烧水沐浴。

    华襄是被人抬回来的,转醒后一直吵着要见他哥,而见到宁峦山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哥!你说的没错,长得好看的女人都会骗人,那个风翠翠根本没去松滋,我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宁峦山欠着事,心不在焉地敷衍他:“都是皮肉伤,躺着吧,只要你痔疮没犯。”

    “……”

    “不然你就只能趴着养伤,不过,你问过你那根断了的肋骨同意吗?躺也躺不得,趴也趴不得,就只能拿两根绳子把你拴门框上兜着……”

    华襄忽然瞪眼坐起来。

    宁峦山脑袋一懵:“不至于吧,医学奇迹啊!”

    “门框子……”

    少年颤巍巍指着前方。

    这什么表情,难道身后有鬼?

    宁峦山回头,就见一道人影飞快闪至门口,连带抽走的还有一截小葱似的白皙的小腿,而地上淌了一滩水,密密麻麻像平面的蜂窝,看起来是从发梢上滴落的,他顿时哑口无言。

    “那天我就忘了问你,她为何穿着你的衣服,你们这进展也太快了些。”华襄躺下去,沉痛地拍了拍两侧的竹竿,门口候着的还巴望着结工钱的劳夫赶紧把他又抬回了衙门:“我还是去陪着老魏熬夜干活吧。”

    荆白雀裹着头发,重新从空置的那屋走出来时,宁峦山正躺在院里的摇椅上挺尸,在普遍席地而坐的时代,那椅子格外惹眼。

    “你为什么穿我的衣服?”他扫了一眼,注意力都在披着的大袖衫上。

    “男装还是方便些,毕竟我也是被通缉的人,也就那傻小子看不出来,换了那个姓魏的,早回过味儿来,”荆白雀手上的动作停顿,忽然兴致勃勃地问:“还是说,你打算把我交出去?”

    但这个问题并没有等来答案。

    尤其是在宁峦山看到她趿着木屐,手扶着墙砖,拿着一块红粉花布擦脚的时候,突然发疯,怒气冲冲奔过来:“你干什么拿我的洗脸巾擦脚?”

    这显然超出了对方多年的认知,荆白雀平生第一次不知所措。

    半晌后。

    她小心翼翼解释:“我看这块巾子花里胡哨,和你这聪明睿智的脑瓜子实在不搭,还以为……”

    “你不知道每个男人都有一颗粉红少女心吗!”宁峦山心情好了一点点,但也仅限一点点。他夺下巾子,向厨房后那口唯一的水井走去,却迟迟没有转动轱辘,过了会又倒回来,塞还她手里:“算了,给你。”

    “其实……”

    “怎么,你还嫌弃上了?”

    “那倒不是,”荆白雀捏着巾子,挣扎了好一会,面无表情道:“我就是怕以后每次看到它,自己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象,你少女怀春的样子。”

    ——

    半盏茶后,宁峦山关上了门,背靠隔板,却像客人一样,沉默得一直没有落座。

    荆白雀随手扔下裹头发的方巾,让湿漉漉的青丝散开,而后收拾好思绪,正襟危坐,准备迎接一场腥风血雨。

    但随之而来的沉默让她不适。

    对方的极度欲言又止,促使她率先开口:“你是不是想问我,师旻阁主是不是我杀的?”

    “不,我想问你,那个孩子真的是师昂前辈的私生子么?”宁峦山的思维一向很跳脱。

    “你不应该去问他么?天下第一可不是我想蒙骗就蒙骗的。”荆白雀忽然笑了,觉得他关注的地方与众不同,“我不知道,我只是受人之托,带经生来江陵。”

    宁峦山想了想,说:“能请你出手帮忙,一定得是天大的人情或恩情。”

    “也不是,给钱就行。”

    荆白雀斜眼,示意他坐下,他好歹也身高八尺,仰头说话太累,无形之中还会生出一种被人自上而下审视拷问的反感。

    宁峦山会意,适时走了过来,坐下前还顺带点燃了泥炉温酒,要不是目色还透着几分凝重,气氛好得就像老友聚会。

    荆白雀难得贴心地替他斟了一杯酒,试探道:“小山爷,你何时送我出关,你可是答应过我的,大丈夫可不能食言。”

    “走什么走,”宁峦山拿过酒杯,一口闷干,舒展双臂的同时弯了眉眼,“案子还没破呢!”

    “普汝、风翠翠和甘松都已经死了,四劫坞剩下的人所知有限,花楼的案子基本算是结了,除非……”

    荆白雀谨慎地问:“你说什么案子?”

    宁峦山盯着她的脸,笑而不语。

    生得一副好皮囊的人,就算皱个眉红个脸,也是赏心悦目的。

    荆白雀脸上的惊讶掩饰不住:“你想查帝师阁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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