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马帮的据点,荆白雀已在坡下等候,她背靠一棵老槐树,正在闭目养神,刚才趁宁峦山和马锅头磋商时,她往后方探了探。

    光影落在她紧紧攥起的眉心上,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抚平。

    宁峦山落定脚步,轻轻抬起手臂,荆白雀听出是他,没有睁眼,只猝然开口:“后面货装了七七八八。我打听了一下,一个月内途经江阳的马队不少,但大多为了赶路并未停留,北面下来的就这一支,从成都出发,经江阳往东送一批上等的蜀锦,不过他们的头太贪心,捎带了短程货,结果半路出了问题,坏了织品,赔偿至今才谈妥。”

    宁峦山静静地凝视着她。

    荆白雀没听见回应,立刻睁开眼睛,他的手已经落了下去,神色如常地和她交换了一下自己打听到的消息,而后道:“看来并没有神行千里的妖怪。”

    “你知道阳子瑜在何处遇害了?”

    “也许,”宁峦山微微一笑,“至少我知道我们接下来该往何处去。”

    荆白雀也会心一笑,但见他目生愁色,很是苦恼,担心中间仍有差池,遂又问道:“难道有何不妥?”

    宁峦山苦笑:“那位侯小姐,都能死乞白赖让毫无关联的马帮护送她回去,人家拒绝,又斗胆抢夺人家上好的驮马,把这里搅得鸡犬不宁,这下去了她的地盘还不得夹紧尾巴做人哟!”

    原是担心这个。

    侯笙是胡搅蛮缠,但不足为惧。

    荆白雀想了想,说:“不用担心,我……”

    宁峦山轻轻咳嗽了一下,小声说:“倒不是担心她……其实我是在担心,如果一会回去我跟侯二公子说,他妹妹砸了人家马帮的驻点,我赔得裤衩子都不剩了,他会不会有那个眼力劲,主动用重金抚平我内心的创伤?”

    “……”

    ——

    翌日,二人如愿启程,与侯府众人轻车快马,向成都去。

    离近城池,侯明之心不在焉,几次策马想插在荆、宁二人之间,似有话要说。

    侯府就在成都,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小子打什么主意,宁峦山便粘着荆白雀,不给他可趁之机,直到入城,他都不得机会,九丈城楼下更是着急,鼓起勇气横马拦在前头,攥着劲似乎今儿就要把人扛回家去。

    “丁大人……”

    “丁大人——”

    另有一声高呼,将侯明之的声音盖过,成都令派人前来迎接,同时带来另一个振奋的消息:“我们派去雪山搜查的人,找到了阳老前辈的尸身!”

    侯二失去机会,耷拉着脑袋,过了一会开口:“丁大人,你需要什么,我帮你准备。”

    宁峦山拱手致意:“稍等。”

    随即便转头,同那捕吏询问:“尸体抬回来了吗?”

    “不曾,只是收到了飞鹰传信。”

    “本官亲自去一趟,还请安排一位经验老道的仵作。”捕吏应下,慌慌张张去找人,宁峦山沉吟片刻,又把人叫住:“等等,你们府衙发现的尸体一般都怎么处理?”

    “家属认尸则家属携去,无人认领,结案后抬去义庄。”

    “那犯人的尸体呢?”

    “死囚犯的都是恶罪,曝尸三日,以儆效尤后,通常许家人带回安葬,只是若犯十恶不赦的重罪,则不许,和无人认领之尸一块安葬。”

    “你们这儿这两年犯罪多么?”

    “大人多虑了,咱们蜀中,民风淳朴,夜不闭户,作奸犯科的事并不多见。”毕竟是江左过来的人,捕吏当然自夸,不过一想到今次这离奇分尸案,又噎住,尴尬地赔笑,岔开话题:“属下这就去找人!”

    侯明之再次插话:“你需要准备什么,我让人去办。”

    “东西自有衙门出面准备,不过有一件事,却需要二公子亲自出手。”宁款山想了想,说道。

    侯明之眼前一亮:“什么?”

    “帮我打听一下城里的冰窖。”寻常人家基本没有这样的本事,按成都的人口和建制,能制冰的地方应不多。

    “是要储存尸身吗?”

    “不是,我不是买了一批荔枝吗?放衙门里总觉得血淋淋的。”

    侯明之恍然,脱口而出:“侯府就有。”

    侯府管家跟在后面,想说什么,但没插上嘴,宁峦山已抢先道:“那正好,等我回来请大家尝尝鲜!”

    说罢便先行离去。

    等宁峦山走得不见影,侯二这才把管家叫过来问:“我见你欲言又止,怎么?”

    管家摇头:“没什么,不就是几个果子,等东西到了,小的吩咐下人拿篮子分装,先放窖里冻上。”

    要上雪山,一些必备的物资不可少,官府的人备好车马,侯管家则负责备取厚衣服,他拿了几个尺寸,但无法拍板,便带了个婆子来他们下榻的地方。

    换衣服时,婆子替宁峦山把披散的头发撩起,管家过来搭把手,净往脖子根瞟,直到缝隙里显出一块肉红色的胎记,才收回视线。

    “大人这胎记是娘胎里带的吗?”侯管家舒了口气。

    “是。”

    “蜀罗轻透,若是夏日,怕是要显出来,要是不嫌弃,小的倒是知道个偏方能祛除。”

    “不碍事,即便在江左,也无人强令我束发。”宁峦山随口说着,把衣服脱下来交给一旁的夫人,“就带这件进山吧。”

    荆白雀默不作声接过去,转身把煮好的水泡上茶,递给管家。

    “这怎么敢当。”

    侯管家连声道谢,两手来捧,荆白雀垂眼,仔细看了看他的手掌,掌心虎口没有茧子,指头上倒是生着不少,肌肤也很是粗糙。

    ——

    东越近海,无高山,按照丁酉春从前的履历,常在江左活动,冬季都不一定时常能见到雪,更别说爬雪山。宁峦山便事无巨细询问要领,又从侯家那位骄纵的小姐,一直说到家中旁人,一壶茶喝下来,热络得俨然已成了半个侯家人。

    起初管家还有些担心,毕竟丁酉春很是冷淡,一心扑在案子上,但眼下既有心打听,说明在他心里并不排斥认祖归宗,只是有所犹豫。

    毕竟老爷当年辜负了他们母子,心有怨气也是应该的。

    临出门的时候,侯管家已经没什么疑惑,就算真的丁酉春站在他面前,他也不一定能分辨得出来,于是欢欢喜喜离开,顺带还代表家主,请他破案后一定赴府参宴。

    荆白雀把门关上,头一句便是:“此人武功平平,不会掌法,丁夫人的侍女不是他打死的,来的路上,我也找机会接近过侯明之,他的武功也乏善可陈,侯笙说剑谷拒他,应该不是假话。”

    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管家打着接人的幌子动手,那么他也是最有可能识破他们身份的,但今夜处下来,却不曾见端倪。

    “你是觉得他有所隐瞒?”

    荆白雀抿了一口茶,认真说:“我不觉得侯府所有人都欢迎这位丁大人,除了那位一心想认儿子的侯家主,至于是兄友弟恭还是兄弟阋墙,还得入府看一看。”

    “看来鸿门宴是跑不掉了。”宁峦山感叹。

    侯府明面上以阳子瑜的好友为由,请丁酉春来查这宗悬案,背地里又牵涉到血戚亲缘和利益纠葛,案子破了他们才能借丁酉春的身份走,但对方在这之前,于公于私都有理由请他们一餐宴,推是推不掉的。

    叹息摇曳烛光,荆白雀侧目,见他单手托着下巴,头发从另一侧斜落,胎记若隐若现,忍不住想用手指去擦,试试真假。

    宁峦山若有所感,下意识捉住她的手。

    她迅速把手指抽出来,又瞥了一眼那胎记,不自然道:“幸好你早做准备,这侯家上下都不是省油的灯。”

    “岂止如此,阳子瑜的死和他们多多少少都带点关系。”宁峦山轻笑,“我没想明白,他们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这当中还差了点什么。”

    “这就是你坚持进雪山的原因?尸体上会有线索吗?”实话说荆白雀很担心,尸体那么多人去搜过,有衙门的也有侯家的,会否被破坏另说,按他们如今掌握的消息,江阳县衙门的立场也很吃味,会不会被动手脚都难以保证。

    宁峦山却自信地伸了个懒腰,意味深长道:“有啊,死人可比活人诚实。”

    闻言,荆白雀盯着他的眼睛,倒想看看他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

    尸体出现在玉龙拉措。

    一行出发,向西北行进了一日夜,此地山高林深,远近无镇,只有散落的村舍。

    成都府衙的人找来向导,趁天明气爽带他们入山,山道两侧可见落石,但日头正高,不像下过暴雨,宁峦山又左右看了看,感叹了一句蜀道之危,转头听向导说起不久前曾发生的地动。

    张衡发明的地动仪无人不晓,但真正的地动,却没多少人亲历过,宁峦山佯装惊异,表现出深深地顾虑:“此时进山,会不会有危险?”

    县衙中的本地人却笑说地动常有,只要没下雨,不怕滑坡。还有几个跟着笑,笑东边来的人胆子都小。

    荆白雀望着大山,神色肃穆,音色低沉:“真正的大地震是非常可怕的。”

    宁峦山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情绪,问:“你在关外经历过?”

    荆白雀摇了摇头,只说谨慎些不是坏事。

    半个时辰后,他们翻过一道关口,不少人都出现气喘耳鸣,成都平原上的本地人都有些吃不消,但荆白雀仗着武功,步子一如既往轻快,走了一截发现并肩的人漏了去,回头寻找,只见宁峦山单手叉腰,站在山道上,虽然大喘气,但眼睛却极其明亮。

    很快,他们又翻过一个关口,眺望前方冰川峡谷,纵横沟壑。

    云气和雪气滚滚流动,在远处掀起风暴瀑布,如天上瑶池倾泻,坠入人间化海,他们便在云上之海行走。

    极目远望,金顶雪峰下,翠绿的草坡成片,牦牛与高山羊散落其间,不过芝麻点。

    宁峦山不由感叹:“刀劈斧凿,本官在江左从没见过这般雄奇险峻的大山。”

    “若非要务在身,丁大人大可闲庭信步,一赏奇观,当夏正是一年到头最好的日子,过了这两个月,想进山就难了,风雪封路,有去无回。”向导解释说。

    不知道为何,说到无回二字,荆白雀心里一空,蓦然回望,可任她如何观望,来时的密林并无任何变化,只有脚印被长风扫去。

    可她怎么觉得,这山里还有他人?

章节目录

东晋探案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姬婼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姬婼并收藏东晋探案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