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家虽倒,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府衙里这点关系尚存,他若是摆出一副慈父忏悔的模样,又不是真的犯案,这点人情面子,还是有人会卖给他,陪着他荒唐一场。

    “孩子,是我对不住你。”面对直白的指责,侯信老泪纵横:“我已是半只脚踏入黄土的人,我只是,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宁峦山哼了一声,没有接他的话茬,继续复述整个案子:“你从府衙获得无人认领的枭首死囚,将头颅通过马帮送去江阳,托人挂在城楼上,尸体却送到雪山,这就是为何进山前侯府准备充分,为何营地里没有一个当地向导,为何木屋有新修缮的痕迹的原因,因为你们早就从阳老前辈那里知道雪山的情况,提前来过,深知所需!”

    侯信嘴角扯了一下,慢慢碾平。

    “丁酉春”越是冷脸,他越是安心,没有人会对凭空冒出来的父亲表现亲和,对方越是痛恨愤慨,说明越是在乎。

    其实奇案也不一定能把这位小皋陶勾过来,天下那么多悬而未决的难题,若事事亲为,只怕他丁酉春得跑断腿,何况自己飞鸽传书托人游说时,那有意无意暗示,以丁酉春的聪慧,未必没有察觉,他肯来,心里必然还是有隐秘的期待。

    侯信赌的就是心软。

    于是,他忏悔着,甚至要给便宜儿子跪下:

    “孩子,我不求你认我这个混账,还请你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以尽父亲之责!”说着,他抬起手臂,还要给自己来两个巴掌,“你若恨,尽管替你母亲来讨。当年我云游四海,在东越的海边为她所救,却因为家书召回,辜负于她,我侯信下辈子当牛做马,必然还她恩情!”

    宁峦山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终归不是丁酉春,无论怎么推测猜想,也无法判断正主最终会如何抉择,是艴然而去,还是抱头痛哭,宽宥过往?

    一口气压在心口,压得发酸,但身体的本能已经替他做出反应。

    耳光没有落下,侯信的手臂被紧紧捉住,他惊讶地望着身前的年轻人,眼睛里慢慢浸出喜悦。

    “孩子,你……”

    宁峦山的手臂不由自主颤抖,这样的画面,少年午夜梦回时,曾萦绕心怀,久久不去,以至于眼下精神恍惚,竟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自己内心的渴望,其实远胜于愤恨吗?

    他深深提了一口气,用力把握着的手臂甩出去:“侯家主,你大可不必如此!”

    侯信的眼神瞬间黯淡,随后颓唐地垂下双手:“是我奢望,是我不配。你能来见我一面,已然足够,你放心,我不会成为你前程上的绊脚石,更不会阻止你回去侍奉母亲。你是该陪着她,陪着她安度晚年,你是个纯善至孝的好孩子……”

    而后,不等宁峦山开口,他已掸了掸衣服上沾着的泥草,往营地去。

    “既是误会一场,后续自当出面解释,只是眼下天色已晚,冒险出山不便,我叫随行之人备了食物,烦请将就一晚,明日我再亲自送你离开雪山,若你要就此回江左,我便着人即刻备妥车马。”

    宁峦山“呵”了一声,脚步未停。

    这侯信手段高明,软硬兼施,但凡丁酉春心软,只怕都会被吃得死死的,不过他可不是丁酉春,还是赶紧和荆白雀离开此地,查清帝师阁的案子,早早结束肉票生活为好。

    营地即在眼前,侯信扫视一圈,把身边的随从找过来问:“子瑜兄呢?”他们本是约好,等丁酉春破案,阳子瑜便出面澄清,以其身份名望,从中当个和事佬,调解他二人父子关系,再相携同归,去往成都小坐。

    宁峦山虽不知他安排,但能猜个七八,当下也察觉异常,正欲开口,就见荆白雀朝他快步而来。

    “附近都看过,没找到人。”

    打从确定阳子瑜没死后,他俩的计划便是找出“说剑佬”对峙,也就不需多费口舌,可荆白雀借口离开后却迟迟未归,他心神难定,甚至有那么一瞬,以为自己推理错了,但显然,眼前的落差跟他并没有关系。

    官府派出搜寻尸体的捕吏与侯家一道上雪山,既然他们没有修缮房屋,那窗户铁定是阳子瑜修补的,他上山采药乃是惯例,只是给了侯信制造假案的便利,即便两者通气时让他尽可能避开搜寻尸体的人,但也不会就此草草下山,耽误自己采药的事儿。

    那人会上哪儿去呢?

    宁峦山心下生出大大不妙的预感,朝侯信大声喝问,向雪山而行:“他一般在何处采药?你可知晓?”

    侯信被吼懵,半晌才反应过来,咽了咽唾沫——他不通岐黄之术,也是头一回上山,哪里清楚。

    “我刚才在附近看到了那种草药,跟我来。”幸而有荆白雀抢身在前,打破尴尬。

    他三人风火急行,侯府的人跟随而动,府衙里尚有些不知情的,都被这阵仗骇到,连声询问出了什么事,侯管家只得简单交代了几句,说那具无头尸体并非阳子瑜,阳老先生可能还没死,并托请一众趁天还没黑,在雪山中帮忙搜寻阳子瑜的身影。

    在向导的带领下,不及一个时辰,玉龙拉措湖泊后的谷口陡坡前,传来惊呼——

    飞鸟齐齐振翅,天地间最后一丝光湮没在高山之后,宁峦山下坡时脚步猝然一滑,荆白雀连忙握住他的手,四目相对,各自眼底只余下惨白和惊魂未定。

    他们恐怕暂时走不了了。

    ——

    仵作指着草坡下支离破碎的遗骸:“这是个人啊……”残存的血肉和骨头上,还留有野兽啮咬的齿痕,此人被山中猛禽所食,毋庸置疑。

    侯信的心沉了下去,脸色极其难看,管家更是哆嗦地看向一侧:“有,有酒壶。”

    老仵作闻言,顺手捡过来翻看,见葫芦的底部当真刻着一个阳字,唏嘘道:“先前那具尸体当真不是阳老先生啊,看这样子,像是近日才死去。”

    天色昏暝,寒风骤起,山中气温体感又低了不少,好些个都搓着手臂打哆嗦,不知是冷的还是被吓的。

    “如此惨烈,莫不是在山中为猛兽围攻?”

    此话一出,便有衙役立刻吆喝:“快把火把点起来——猛兽怕火——点火——”

    宁峦山踹了一脚地上的野草,审视起来。

    这里土质松软,按理说会留下印记,但奇怪的是土坡上并没有成群的兽足,只有凌乱的人类脚印,和拔地而出散乱的草根。

    荆白雀没有往前凑热闹,也没有贸然和思考中的宁峦山搭话,而是向后退了几步,靠上树干养神。

    不过,有时候就是那么巧。

    她刚刚斜身一顶,树干中发出轻微的“噗”声,她便退开寸许,暗自运劲猛推,那高松竟摇摇欲折,再定睛瞧看,只见树干内部几乎整块断裂,只剩一层树皮牵连。

    外围的人互相传递火把,四下探看是否有野兽窥伺,一来二去痕迹都被破坏覆盖,宁峦山为此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多说,侯信倒是回看一眼,感激地朝他颔首。

    “诸位,安全为上,我们还是先回营地吧。”衙门的人在前领路,看侯信迟迟未动,又劝了两声:“侯老爷,我知您与阳老先生乃八拜之交,但事已至此,悲痛无用,还请节哀顺变!”

    侯信目光闪烁,竟垂然泪落,他挥手抹了一把,痛声道:“……是我害了他!”

    站在一旁的向导皱着眉头,却说:“这雪山本就危险,意外也时有发生。”

    衙门的人赶紧又附和两句:“走吧,快走吧。”随即高举火把,照亮来路,同时对侯府的人交代:“还望大家打起精神,今夜轮流值守,确保安全无恙!”

    宁峦山帮仵作将遗骸收敛,落在最后,荆白雀跟着大部队走了两步,忽然“呀”了一声,撂下一句“我耳珰掉了”,扭头就往回走。

    “我陪她找找,这是她太祖母传下来的。”宁峦山机灵地把火把往仵作怀里塞,示意他先去给前面的人捎个话。

    荆白雀继而腾身,落在了遗骸发现地五步外的草坡上,背对雪山隘口,向着密林的方向抬手一掌,宁峦山随后而至,被身侧树木爆裂的噼啪声吓了一跳。他循声走过去查看,发现树干上新打出的痕迹要比刚才发现的浅许多,不由急声道:“你的内伤还没好!”

    荆白雀并没有留意到他话里的关切,反而陷入某种自我的沉思中,旁若无人般从他身侧走过,低低说了一句:“他是被打死的。”

    听她说话气息平稳,宁峦山这才松了口气,回望山坡上的碎石堆,恍然大悟。

    想来是阳子瑜在采药时遇袭,在此与人交手不敌,往回跑时被人一掌劈死,掌风余力打在了后方的树上,留下了隔山打牛的痕迹。

    若是如此,这掌力可不浅,能有如此功夫的人,世所少见。

    疑问从两人心底涌出:

    这人是谁?为何出现在西蜀雪山?又为何暴起杀人?他和千里人头案之间究竟有没有关系?

    宁峦山定了定神,将线索重新梳理一遍。

    现已知阳子瑜在蜀中并无树敌,且假案已破,从侯信的反应来看,后续亦非设局,此处离营地足有一个时辰的路程,四野荒寂,渺无人烟,采又不是真的灵丹妙药,一个高手来到这里,就为点小财大打出手,也着实不够看,依他拙见,倒是阳子瑜在采药时撞破了什么,给人灭口更为可能。

    他忍不住往前,走到碎石堆处又看了看,天色完全黑下来后,视野极其不好,举着火把最多也只能看清脚边方圆两丈。

    “可能看出武功路数?”

    荆白雀双目无光,沉得可怕:“此人不使利器,手上功夫了得,而尸体又被破坏严重,看不出来。”

    “那……”

    宁峦山无所收获,又向坡下缓缓去,断崖下似有小路,伸展向雪山深处,火把照过的地方,远远有白光一闪而过。

    荆白雀心有灵犀,立刻接道:“赤手空拳,我不是他的对手,用刀,不好说。”末了,她添了一句,“全盛时期。”

    内伤还未完全恢复,武功始终要大打折扣,高手之间对决,细微之差已是生死之间。想到这儿,她心里一阵恶寒,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惧,塞满肌肤每个毛孔。

    如今视野受阻,若是有高手蛰伏在附近,即便是她,身处在陌生的环境里,也不一定能立刻察觉,她顿时抓住宁峦山的手。

    山头上蓦然显出一道影子,来回晃动:“喂——”

    荆白雀眯起眼,发现来的是向导。

    “他们派我来看看,怕你们迷路。嘿,你们在看什么,小心别掉到悬崖下面去!”

    宁峦山立刻指着荆白雀的耳垂说:“她耳环掉了,已经找到了,这就回去。”

    山里无光,夜里无月,火把能照见的距离有限,白昼或许还能看清下方,但目下显然不行,荆白雀收起刀,贴在宁峦山身侧往回走。进入密林前她蓦然回头,望向雪峰,向那向导问道:“那边是什么地方?”

    “那里?”向导砸吧嘴,“哦,那边是雀儿山口。”

    “雀、儿、山、口。”荆白雀低声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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