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峦山哼哼两声,直挺挺躺上榻,裹着被子,缩到了角落里躺平,心说不与女人争道。

    但对方显然没打算放过他。

    荆白雀走过来,踢了一脚木榻:“你睡外面。”

    “不。”他严肃地拒绝。

    “?”

    “万一半夜有人砍我一刀,我怕你一脚把我踹出去当肉盾,那也太惨了。”他说着,又翻身爬起,把衣服拧成条,隔在中间,荆白雀走过来正好看见这一幕,大为不解:“至于吗楚河汉界都出来了。”

    宁峦山义正词严表示:“说得没错,我怕你对我有非分之想。”

    熄灯后,身边的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踏实。

    宁峦山睁着眼,犹豫片刻才把手摸过界,大发好心地没有揭穿她认床的毛病:“要不换一下,你也不用纠结朝哪一侧,万一有人行刺你,会先将我刺个对穿。”

    ……

    “还是说你想握着我手睡?”

    没想到那女人全然没领会到他好心,直白道:“我只是在陌生地方睡不踏实。”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即便是熟悉的地方也不敢睡太死。

    宁峦山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滋味,但他嘴上必定要损一把:“你话这么多,这么精神,不如来做一些有益身心的事。”

    荆白雀赏了他一个白眼。

    却听他清了清嗓子,靠过来在耳边吹气:“你太不纯洁了,我明明是想问你,要不要来一局樗蒲?”

    ——

    见鬼了!

    荆白雀坐在灯下,一手支着下巴,一手夹着棋子,懒洋洋地甩动。她想她一定是疯了,三更半夜不睡觉,坐在这里听他讲棋。

    不得不说,那位二少爷别的不出彩,办事倒是神速,就江阳县提一嘴,一趟雪山之行后,还真就托人做了一套完整的樗蒲,棋盘用料都很讲究,低调中透着奢华,宁峦山用干净的巾子擦了两遍,随手一甩,开始分筹子。

    “丁酉春的没头绪,那阳子瑜的案子呢?”虽然是急从权留下来,但不代表她要坐以待毙,毕竟,她很关心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西蜀出关。

    夜漏静静地嘀嗒,她怏怏抬眸,看了一眼窗外。

    距离那只信鸽放飞,已过去好些日子,不知道她失踪的消息传回北地,如今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宁峦山一边替她摆棋子,一边说:

    “明早要去衙门讨论,侯信的意思,想先结案,这样他最多就是个假案挂在身上,以他在西蜀的底蕴,没有实质性的伤害,最多申饬一顿,如果一旦和阳子瑜的死扯上关系,总归掰扯不清。”

    “我一开始不打算让他如意,也想因为算计给丁酉春出口气,不过仔细想想,若是结案归于意外,真正的凶手倒是不会打草惊蛇,没准还会因为放心,趁机出来走动。”

    荆白雀点点头,要去拿他手上把玩的骰子。

    他却侧身一让,不给她拿,只道:“你知道樗蒲怎么玩才能最快赢?”听那意思,倒也不是真的要切磋对局。

    荆白雀不配合,也不想搭理。

    他捏在手心里摇了摇,往木碗里掷骰:“樗蒲按投掷的采样决定马走的步数,谁的马先走到终点,谁先赢,王采的点数最大,只要一直投掷王采就可以。”

    说着,他嘴巴一闭,盯着碗底。

    当他第一次掷出王采时,荆白雀依然不冷不热一脸困顿的模样,但当他一直投掷出王采的时候,她不由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但这样投掷,傻子都知道有鬼,很容易被发现,所以,还有一种办法。”

    “什么?”荆白雀顺口问了一句。

    宁峦山打了个哈欠:“我好困,下次再说。”

    “嘿,你这个人!”

    荆白雀作势要踢他,他一躲一滚,裹着被子往榻上一缩,顺带还把灯灭了:“我忽然记起一件事,你明日约了弄碧夫人,要是我耽误你休息,一早你误了时辰,那可就罪过罪过。”

    “我何时……”

    “她跟我约的,我帮你应了。”

    “……”

    “难不成你想留在家里跟侯笙角力?还是想跟侯夫人切磋一下三从四德?”宁峦山感到床榻一沉,半撑着身子凑到她耳边,“她约你逛成都城,那可是美差。”

    荆白雀扬手要推他,但又落下,翻过身很快进入梦乡。

    ——

    翌日一早,宁峦山便随侯信去了成都府公廨,辰时二刻,弄碧夫人着人来请,拉着荆白雀往成都几处美景之地逛了逛,见她兴致缺缺,以为她不是那附庸风雅之人,便改道上街,挑了些女人爱的胭脂水粉和珠钗首饰。

    铺子前不少贩子推板车售卖巴蜀特色的粑粑糕点,一直延伸至小街巷口,蒸屉一开,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可得尝尝这个!”弄碧巧嘴一说,贩子便挑了一个,分成两半给她们品尝。

    荆白雀不好一而再再而三拒绝,那样恐有拿乔作态之嫌,于是素手一拈,转身避过去,送到面巾下方。

    弄碧伸长脖子探看,眼观六路的荆白雀哪能让她得逞,手上动作一停,忽然又不吃了。瞧她收手,弄碧立刻识趣地避开,只关切地说:“丁夫人,天气渐热,脸上要起痱子了。”

    这样的对话早在宁峦山的考量之内,两人先前已对好说辞,荆白雀便以此乃东越剑派习俗,忤逆之则大不敬为由敬谢好意,随后飞快咬了一口手中的糕点。

    正努力组织溢美之词的她刚咀嚼了两口,就见不远处槐柳下闪过一道熟悉的人影,很快匿于人后。

    趁弄碧没留意,荆白雀将剩下的糕点弹出去,酒幌晃动,这下她终于看清——可巧了,那不是一早便去衙门的宁峦山吗!

    “再给我一包。”她朝摊子上扔了两枚钱,不等贩子把油脂纸扎好,便抢了过去:“我突然想起,夫君今早嗳气,几乎水米未进,这糕粑如此开胃,我给他送点过去!”

    弄碧动了动嘴,回味了一番嘴里腻腻的甜味,心想……

    这开胃吗?

    她叹了一声“小两口的把戏”,盯着那远去的背影凝视半晌,记忆中年轻的影子蓦然在眼前重叠,再眼看着幻影在尘世的冰冷无情下一点点粉碎,她又羡慕又悲哀。

    若是有选择,谁愿意整日与人针锋相对,斗得个鸡飞狗跳,当年若没有那场意外,今日的侯夫人便是她,与侯信长厢厮守的也是她,而她们的孩子……

    贩子又递了一包点心到她跟前:“夫人,这钱给多了。”

    弄碧摆手不要,她哪里还吃得下这么甜的东西,随后把候在角落的车夫招过来,要打道回府,可就在登上马车的一瞬,她忽然一惊。

    ——丁夫人头回来成都,哪里知道府衙在何处!

    仔细想了想丁夫人刚才急急忙忙离开的方向,弄碧赶忙敦促车夫驾马:“快,快!赶紧把人叫回来!”但人影很快消失在七拐八绕的小巷子里,她深吸了口气,又从车上跳了下来,小跑追上去。

    弄碧一瞧这地儿,自己当初逮她家那鬼混的臭小子逮了不少回,那是熟门熟路,于是转头,往一家棋社的后院撞。

    “欸?”

    正在洗棋子的小童站起身,正要喝问,一看是那彪悍的老熟人,立马抱着木盆让开,琢磨着要不要去给侯大公子通个气?

    ——

    巳正时分,事情便已谈妥,成都令有意想要设宴,被宁峦山以连日不休婉拒,他不死心,又想抬出朱龄石朱太守的面子。

    侯信一听,不乐意了,这奸猾的老狐狸两头靠,不单单是看在侯府的交情上,帮自己认儿子,也是有意和江左的人搭上线,因而不需宁峦山开口,他便将人打发,利落地安排车马送便宜儿子回去休息。

    临出门时,侯信给江阳县那帮来帮忙的叫走善后,宁峦山掐指一算,荆白雀这会不是在跋山涉水,就是在买买买,于是当他路过巷子,看到几个人抄着袖子鬼鬼祟祟往里塞时,依靠多年捕头的敏锐直觉,发现了一间打着棋社幌子的赌坊。

    外间摆了棋桌,但偌大的场子,手谈的就俩人,倒是观棋的老头围了一圈,除了个童子在麻木地分装棋子,再无更多的伙计。

    那小童抽空扫了他一眼,又把头埋了下去:“上里边去。”

    推开两扇木门,撩开挂帘一瞧,可谓座无虚席,无处下脚。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宁峦山逛了一圈,随手压大,小赚一波后感受到了巴蜀的富裕和送钱的人情,不由想,阿斗能乐不思蜀,着实有点不知好歹。

    他又换到了邻桌,和人试了试骰子。

    生人本就扎眼,他又连赢了几番,很快引起了赌场囊家的注意,派了人来盯他,宁峦山便将赢来的钱随手一抛,全输了出去

    “可惜啊——”

    庄家重新摇骰盅,他从桌前退出去,一把抓住打手的袖子:“大哥,你们这儿有玩樗蒲的吗?”

    打手在这儿干了几十年,哪见过出千胆气还这么足的,顿时给问懵了,还是一旁的赌客吱声:“这儿没有,上书斋去看看。”

    棋社都能赌钱,书斋掌柜私下搞搞副业,倒也合理。

    宁峦山出了门,却忘了打听书斋大名,恰好路口酒幌下头站着个老瞎子,正砸吧嘴咀嚼着附近摊子买来的竹叶粑,正抬脚要跨上台阶。

    “哎哟!小心!”

    这一声吼,把人给吓得头往下栽,宁峦山趁机伸手托着他的背。

    老瞎子惊魂未定,埋怨道:“一惊一乍,吓得我肝胆脾肺肾都要裂了,没你我还不摔呢!”

    宁峦山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干笑:“看得见啊?”

    对方理直气壮回道:“老夫就是神游太虚了一会,你有事说事。”

    宁峦山略一思忖,既然闹了误会不是真瞎子,那么就得寻个合适的理由,这人生地不熟,乱打听容易给人瞧出破绽。

    结果那老头是个急脾气,看他半晌吞吐,摆摆手:“得了,老夫刚才看到你从对面那场子出来,年纪轻轻的,别想着做一本万利的生意。”

    宁峦山笑容一敛,不禁正色。

    棋社在斜对面巷子里,而这老头拿着油纸包啃糕点,面朝石板桥方向,自己出来与他视线并无交接,但他却留意到自己,这人守在路口恐怕不只是发呆出神这么简单,他本能有几分心虚,那他可有从自己身上看出不妥?

    宁峦山立刻扭着他胳膊,顺着他的话嚷嚷:“谁说我就不能一本万利了,我告诉你,咱夫人有的是钱,今次来就是要把你们这儿书斋画斋的全盘下来,全部开成麻将馆,往后咱往这儿一走,你都得恭敬地叫一声财神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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