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白雀轻轻漾开他的手,跃下垫脚的石头,往东厢去,虽是话音冷冷,但眼里却含着笑:“才几步就喘,我就不该轻信,停下来等你,在山里你不都……”

    话音戛然而止。

    一个假山就将他绊住,那这家伙怎么从都江堰追着打斗的她与天狼手去雪山的,要知道他们不是策马便是轻功,遇山攀山,遇树登树,能不绕行绝不绕行!

    她惊愕回首,满腹狐疑。

    正要开口,宁峦山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虫,抢声服软:“我就是想叫你等等我。”他眼神诚恳,不避不闪,不像有鬼。

    “还有两个疑点,我们接着说。”说话间,他脚步跟上,与她一块走出了湖边堆叠的假山盆景。

    “第三个疑点是匕首的来路,何姑娘说,匕首是她捡到的,满院子的人怎么碰巧就给她捡到了?是偶然还是必然?”宁峦山叹了口气,“若是前者,只能说老天爷都要侯信死,就像那夜暴雨一样,若是后者……便值得深究了,是她哪里惹恼了天狼手?又或者他们本就是一伙的,雪山和天狼手有不可分割的联系?”

    如此说法,这案子就算知道凶手是谁,也跟没破一样。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过发现侯笙浮尸的地方,蜀中气候宜人,水草生长极快,不足小半月,便慢慢从石头缝隙挤了出来,大有蓬发之势,一片欣欣向荣。

    见她盯着那潭平静无波的湖水一动不动,宁峦山还以为有了什么发现,恰有冷风拂面,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你在看什么?”

    荆白雀脱口道:“我想找人把那些水竹砍了。”

    “啊?”

    这和他们刚才聊的疑点似乎没什么关联,她的思维究竟是怎么跳到水竹上的,简直犹如脱缰野马。

    宁峦山巴望着问,就听见她匆匆扔下一句:

    “蚊子多。”

    他凑过去,贴着面纱边沿,轻轻说:“你招蚊子啊?”

    荆白雀瞥了一眼。

    “只要不招苍蝇就行,有的苍蝇嗡嗡嗡吵闹不说,还打不死。”宁峦山忽然拉开袖子,“来来来,来咬我,我不怕。

    半盏茶后。

    “我要吃红枣炖燕窝。”宁峦山哀怨道。

    一旁的荆白雀抛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他骤然拉开袖子:“你看,这么大个包!还真咬!我去庙里求签涨俸禄的时候怎么没有这么灵!我失血过多,需要补血……燕窝不够,再来点阿胶!”

    荆白雀凑过来,在蚊子包上给他掐了个十字。

    “你轻点。”宁峦山跳起来,过了会小声嘀咕:“难道从古至今这个习惯都没变过?”

    “好了,最后一个疑点呢?”两人在湖边放了会风,还真让荆白雀找来了杂役挖水竹,等人应诺拿着工具来时,他们才离开。

    “你心真大,你不想知道侯笙死的那晚,给你下药的人是谁?”

    “你中药了?”

    忽有一道男声插过来,荆白雀听声辩位,弹指拨开花藤和树叶,露出墙头上端坐着的侯龄之。

    宁峦山像看到了那只讨厌的苍蝇,挡在荆白雀身前:“大公子,你这什么爬墙的爱好?”

    对方似乎完全没听出他言外的讽刺之意,手里拿着的花枝朝一个方向点了点。

    那是侯明之的院子。

    这场风波对侯二打击最大,他又闷头闷脑什么都不说,确实要防着人想不开。

    “你这大哥关键时刻倒是尽职尽责。”

    侯龄之口气哀伤:“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妹妹,不能再失去一个弟弟,”说着顿了顿:“说起来那夜我也确实有些难受,往常并无贪觉的习惯,次日却一直睡到了中午,要不是下人拍门,还不知道要睡多久。”

    那天早上他确实来得最晚。

    宁峦山脑筋一转,那夜统共就四个人,若是三人都中药,下药者岂不不言而喻,但他没有当场点出宝蔻,而是反问道:“大公子对此可有高见?”

    “高见谈不上,不过确实有些想法,不过本人不通刑律,从无接触过案子,只是从普通人的角度推论,若有错漏,还请丁大人不要见笑。”侯龄之正色道,“这人给我们下药,令我们睡死过去,想来是怕闹出动静被人发现,尤其是丁夫人这样……”他垂眸瞥看,颇有深意:“这样的练家子。”

    “若是针对一人,那下药的东西只给一人吃,太容易被发现,索性不分对象,反倒能隐藏真实目标。”

    “有道理。”宁峦山双手一合,道:“大公子,在下看你很有探案的潜力,不如再发挥发挥你的聪明才智想想,为什么天狼手不直接杀死侯笙,要把她搬回屋子里再动手呢?”

    侯龄之当即沉思,片刻后摇头道:“恕在下想不明白。”

    宁峦山眸光一转,意味深长道:“我倒觉得,是为了制造时间差。若是当场杀人,那么必然会暴露一些凶手并不想暴露的东西,但若拖延至后半夜,反倒能迷惑他人。”

    “哦!”

    侯龄之恍然,手扶着漫过墙头的花枝,竟有几分伤情,再配合着那张绝色的脸,更让人心肝一颤:“没想到,她还有这样一副面孔。”

    “她?”

    “丁大人说的难道不是宝蔻?”侯龄之不解:“你我皆中药,那下药之人必定是她,按大人的推测,她正好能制造不在场的证明。”

    宁峦山不动声色。

    他垂下眼睫,沉沉摇头,说起那夜的遭遇,偶遇宝蔻受伤夺门而出,因为同情给她伤药,又因为家丑替她隐瞒,不过这些他都已经和丁夫人报告过。

    听完他的话,宁峦山眉头一扬:“大公子就不怕惹祸上身?”

    “清者自清,在下又没有杀人,有何惧怕?”侯龄之笑着,又言:“其实那天我就觉得奇怪,我的玉佩落了一日,为何偏偏晚上她才来归还,而且她煮的那茶气味凝重,油气很深,尝不出来下药也是正常的。”

    院子里传来瓷盏碎裂的杂声,侯明之大吵着讨酒,随后是一声剧烈的闷响。大公子越下花墙,姿态全失,修养也不顾,快步去看他那操心的弟弟,生怕来一场真正的醉酒坠湖。

    人走后,荆白雀破天荒问:“你相信他说的话?”

    “没有问题。”

    宁峦山笑着说,虽然他对这位大公子总有敬而远之的心,但他说的也是实话,且他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和这件事有关系。

    ——

    因为马车坠崖,丢失了过关文牒,二公子当初答应帮他们办,但他因为宝蔻的死过于悲伤,此事最后转托给大公子侯龄之,拖了好一阵,直拖到侯夫人扬言分家,要把他们全都赶出去。

    弄碧本是为少年情人而来,人已死,再无可恋,整日郁郁寡欢,好几次荆白雀碰见她,也不像他们刚入府时那般热情,甚至连跟侯夫人说话也不再牙尖嘴利,左右称是,索性随她去。

    又一日,当侯夫人又当着一家老小,仆从婢女的面提分家后,她默不作声回屋收拾行李,决意离开。

    侯明之觉得他娘做事太绝,父亲方才出殡,便要闹得整个家分崩离析,便整日同他娘吵架,同时又劝说大哥一家留下,接任从前的生意。

    府中上下一时不得安宁。

    侯龄之倒是没与他兄弟阋墙,只揣着一片孝心,说随他娘欢喜。

    宁峦山每日在侯夫人的喊声中起床,又在她哭声中入睡,愁的是如何才能留住弄碧母子,继续调查那四个疑点,还要防着侯夫人的胡搅蛮缠,毕竟在她眼里,眼中钉肉中刺也包括丁大人和丁夫人。

    如此一来,不走也不行了,尤其是关牒送来的那一日。

    宁峦山一会有气没力地收拾,一会又咬牙切齿地打包袱,甩手掌柜兼债主荆白雀则抱着刀站在一旁,也觉得好笑:“你到底是因为案子,还是大公子本人?”

    彼时他一撒手,躺在榻上,翘起脚,哼哼唧唧:“都有!”

    “那还有别的原因么?”

    矢口问出的一瞬,连荆白雀自己也懵了,趁他没倒过弯来,又赶紧改口:“你真觉得他和侯笙的死有关?”

    “他要没关系,我就不叫宁峦山!”

    狠话都撩了,荆白雀还想再说点什么,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两人以为是送关牒的去而复返,立刻闭嘴,毕竟东西是大公子打点的,总不能当着下人的面说人家主人家的不是。

    然而火急火燎跑来的却是入府时给他们带路的侍女,她张口没唤丁大人,却把门口的荆白雀拉了去:“丁夫人,你,你派去挖水竹的人说,他们在石头缝底下,水竹根里头发现了一只香囊,人就在岸边等着呢!”

    “香囊?”

    荆白雀冷不丁被她拉了个趔趄,偏还不能还手,跌跌撞撞着回头,给探窗而出的宁峦山递了个眼色,叫他赶紧往屋里箱子翻找。

    砍水竹的下人把东西呈上来,荆白雀无需去接,远远一眼便认出乃侯笙所有。

    随后而来的宁峦山站在柳枝下,悄悄翻手,那宽大的袖子里掖着的正是他们在青羊肆书斋附近捡到的荷包,上头绣花不能说相似,但走针手法如出一辙。

    只是……

    他们手里那一只还只是蝶恋花,而水里捞上来的已然是鸳鸯戏水。

    两人都意识到什么,不禁对视一眼。宁峦山上前用干净的帕子裹了去,往侯笙的院子赶,不忘把三小姐跟前服侍的几个大丫鬟都叫了过去。

    “这个东西你们可有见过?”

    几个洒扫的,负责伙食的都茫然地摇摇头,倒是梳头发的那位有些慌乱:“这是小姐的香囊?”

    “我问你。”

    “是,是,是她的,一直锁在妆奁里,旁人看一眼都要挨骂,婢子也是拿珠花的时候,无意间撞见。”

    “大概是什么时候?”

    “上月……噢,就是大人您入府后不久。”丫鬟如实交代。

    宁峦山恍然,他们入府不久便去青羊肆查探了,继而捡到香囊,侯笙不是坐得住的人,更不是孟浪之辈,不会绣一抽屉暗合女儿情愫的荷包到处给人发,如此一来,只能是前头那个掉了,后头又补了一个。

    他久久没吭声,丫鬟不知他心思,惴惴不安,小声询问:“大人,这香囊……”

    这时,侯夫人风风火火冲了进来,无视旁人,直奔宁峦山而去,开口便是:“我女儿的东西呢?”

    一众都看向桌案上白布衬着的,因为积水而缩成一团的荷包。

    手还没碰着,侯夫人的眼泪便已盈眶,但她转头一看那上头的鸳鸯,把东西猛地扔了出去,尖声道:“不,这不是笙儿的!”

    正倚在栏杆上放风的荆白雀乜斜一眼,要不是那柄剑在宝瓶口已失,只怕会当场挑来,甩在那一惊一乍的女人脸上。

    真是弄错了遗物闹了误会,也不至于反应这么大,宁峦山审视着那贵妇的脸,见其眼珠骤缩,两腮的肉微抖,俨然是惊恐之兆。

    婢女既已证实乃小姐所有,她在怕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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