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楼兰附近似乎有什么活动,越近孔雀河,越多穿着纱裙和阔腿裤的男女成群结队。按荆白雀的意思,趁人多先以三十六陂的名头混进城补给,然后再向西进。

    默识正在带人检查“货物”,绿衣男则抱了草料喂马喂骆驼。

    荆白雀靠在墙边喝酒,花灯的影子落在她脸上,纵横交错,幽人在附近打听是否有人见过缦缦,在获得了确切消息后,站在完全见不到光的地方,小声地报告,说到最后,忍不住多问了一嘴:“既然这么隐蔽,我们能找到鲛宫吗?”

    “能。”

    “可你不是没有去过鲛宫吗?那一次在沙漠里遇到沙暴后,就和你的救命恩人离开了沙漠。”

    “但在沙暴刚起时,队伍里便有人提议,鲛宫即在附近,不如回去躲避,但领队不同意,认为货很杂,非本家的人不得擅自带回,怕万一泄露位置。”荆白雀解释说。

    其实这两个人都没有错,领队的谨慎可靠才能保证鲛宫的隐蔽存活,虽然三十六国的贵族们因为获利而默许,但也不乏眼红之人,只是他以为挺一挺就会过去,但那一场风暴实在太厉害,远超以往,以至于连荆白雀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生死真的是天注定。

    “后来我在书馆学艺,把这件事告诉了晁先生,他为此生出了正义之心,于某一次和钱家人探索之时,试图深入过死亡之海,很接近,但仍然差一些,并没有见到真正的鲛宫。不过……”

    荆白雀低下头,整张脸都埋进了小巷的阴影中,外头的灯红酒绿,与她都没有关系:“根据他们查到的消息,鲛宫应该发生了巨变,后来我们用过一些手段,确实不曾再听过他们的消息,看样子鲛宫是想要复立啊。”

    幽人点点头,安静地陪着她,没有再说话。

    远处传来笑声,荆白雀却并不觉得安生,她的眼前浮现了一些缭乱的影子,向她扑了过来,如漫天风沙里拼命逃命的人,伸出手竭力地想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他们触碰到了她,于是紧紧勒住了她的喉咙。

    哐当——

    酒葫芦落在地上。

    荆白雀苍白地笑了一下,低声呢喃:“幽人,我醉了。”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凌乱的梦,把记忆东拼西凑。

    她先是梦到沙地上躺着个小姑娘,穿着锦绣裙装,她走过去,碰了碰她的鼻子,对自己说:她死了。

    黑夜绝望般死气沉沉,她抱着双膝在沙地上坐了一会,惊讶的发现那个小姑娘的脸是自己。

    而后音容变换,她又梦到有人在耳边说:“我们干一票,也让鲛宫出出血!”

    她听见自己问:“你知道在哪里么?”

    “你以为我为何会被发卖!之前抓我,看我能说会道,让我去鲛宫,那个女疯子不知道什么毛病,整天神神叨叨的,不过她没杀我,倒是把我卖了。鲛宫好像出了大事,我应该是唯一活着走了两遍死亡之海的,我记得。”少年伸出手,但很快又松开,她从山崖上坠下去,和在巴蜀做的梦一样,跌入无尽的深渊。

    最后,她梦到恩人逆光,挥手与她告别:“就此分别,山高水长,愿君安好。”

    ——

    翌日启程,天刚蒙蒙亮.

    默识手下的兵私下和他抱怨说昨夜没有睡好,荆白雀听见,说喧哗之声来自于百姓的自发祈水,这些年河流改道,盐泽枯竭,楼兰的水源已到了拮据的程度。

    “难怪昨日买水,花了不少钱。”默识不由感叹。

    荆白雀安慰他,还要往南走一段,孔雀河附近还能再取一次水。不过,话虽是这么说,出城时她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个繁华的国度以后说不定也会变成茫茫的沙漠。

    渡过孔雀河,他们结队走过一片风干的石头群。

    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沙漠。

    鲛宫虽为避祸,藏于死亡之海,但他们的头领并不是傻子,不会把房子建在一滴水都没有的沙漠中心,如果荆白雀没有记错,附近的沙山之中应有一小片绿洲。沙漠不好隐蔽,人若是藏在沙下,烈日暴晒极易脱水,荆白雀盘算一番,干脆留下了部分士兵,在此留守,等待讯烟号令。

    沙海里的活沙吃人,鲛宫之人长久居住于此,进出的道路都是几代人用命探索出来的,定期会有车队运送人和食物途经此地。

    而荆白雀的计划是守株待兔,蒙混入内。

    鲛宫近来想要复出,定会需要大量人力财力,不但要苦工重新修葺被炸毁的宫殿,还需培养新人为他们卖命赚钱。

    而默识再根据她们沿途留下的线索,带着辎重远远跟随,最后里应外合,趁鲛宫还没有完全发展起来,直接一锅端。

    分配好任务后,他们找了块风干岩石蹲下来。

    ——

    “好了好了,我老实交代,确实还有隐藏的势力!据说就在孔雀河南边的沙漠里,叫鲛宫,是西域最大的蛇头。你当年来的时候,他们已然式微,你走了以后,这些年又渐渐发迹。”

    乌牙蹲在地上哎哟一声:“他们只掳掠人,从不打劫财物,我一时没想到,等进了沙漠,看到那些活人棘才反应过来。不是我不想说,而是这地方邪门得很,乃三十六国的禁忌,不是那么好动的!那些佛陀都说众生平等,天城以前那位威慑西域的乌布雅神女不也力求三十六国和平,可最后呢,哪来的平等!”

    宁峦山半眯着眼抵抗强烈的日光,一针见血道:“看来你也是个受人服侍的小少爷。”

    “我才没那种癖好,”乌牙满脸不高兴,“□□的欢愉有什么意思,要心灵的共鸣,我心里只有……”

    “只有什么?”

    “你少说话!”

    宁峦山哭笑不得:“嘿,你这就不讲道理了,到底谁讲话最多?”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乌牙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扫了眼远处风干的石头,丧气地说:“我们俩肯定不是鲛宫的对手,要不别去了吧。”

    宁峦山却问:“天城能动他们吗?”

    “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们在附近查一查,如果真跟他们有关,我们动不了,总有人动的了吧。来都来了,这种地方,留着干什么啊,你要是将贼窝铲平,那功德比你劫富济贫高十倍有余!”

    乌牙皱眉:“我怎么觉得……”

    宁峦山推了他一把:“听我的没错,佛祖、上帝、元始天尊、希腊诸神、天城圣女会保佑你的!”

    听见前半句,乌牙还想打断,听到最后忽然不自觉笑起来,但过了一会,他却是笑不出来,眼前的风干岩石越来越多。

    “不是说在沙漠里,宁狗,你该不会走错路了吧?”

    “走吧走吧,殊途同归,万一歪打正着呢。”宁峦山可没想真去,既要能保住小命,又要打探情况,确定鲛宫位置,还要让乌牙满意,拿到石油,这可是他思前想后绞尽脑汁想到的万全路线。

    ——

    孔雀河以南,是西域最大的沙漠,一直绵延至昆仑雪山,这里被当地人称为死亡之海,如果宁峦山在这里,一定能准确叫出他的名字——

    塔克拉玛干。

    踏足沙漠,温度变化大到惊人,夜半结霜,正午能把人蒸干。

    所有误入的旅人,能闯出去的极少,最后都会成为骆驼刺的养料。

    但死亡之海里也并非全是黄沙,和阗河自昆仑出,向北横穿沙山,与塔里木河交汇,因此,大沙漠里其实生有绿洲,只是一般的人找不见。

    找不见绿洲,也就找不见水。

    鲛宫就在地下河哺育出的其中一片绿洲上,胡杨和柽柳成片生长,有两处活水源头,在城堡中的东西两向。

    一处用以鲛宫之人日常起居,一处则奢靡地挖凿成池,养了一些好看但并不适宜在此生长的水生植物,每枯一次,便有专人重新植栽,直到根系将活水眼堵塞,水质越来越差。

    对鲛宫来说,本月最重要的事情,是在西侧大兴土木,翻修一座宫殿。

    为此,他们掳掠来不少劳力,全部驱赶到无水的北面,每天干完活后定时定量提供一些饮水和食物,等一切完工后,统统送到花园里作肥料。

    和他们同住的是那些要卖给西域诸国的奴隶。

    来的时候,这些奴隶全都被关在笼子里,脏兮兮的满身风沙,看起来像滑稽的宠物。在此接受调教后,他们之中有的会莫名失踪,留下的则像换了个人,充满风情。面容姣好能说会道的少年少女,会被送到西域各国,在此之前他们可以被准许住在石头房里,每日能够自由出入。

    本来奴隶和苦工是绝不会碰面的,鲛宫除了自己人,从不留闲人,调教会在路上进行,贯穿始终。交货之前,押运的人绝不会擅自回到鲛宫,就怕这些奴隶里有人识路。

    造成如今的局面的,是这半年来发生的两起意外。

    最近的这一起,发生在一月多以前,正是鲛卫帕夏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

    那时他还没有那么自由,被关在笼子里,横穿沙漠,要卖到大月氏去给一个贵族当替身,而他是车师人,一直住在河西走廊以北,两处可谓八竿子打不着,大概这辈子是没有回家的机会,能够躲过英年早逝都算上苍恩赐。

    鲛卫给他打上了奴印,日夜轮流看守。

    就在他认命之时,车队遇到了一支军队,两方在沙漠里厮杀起来,他趁乱要逃,不过运气不好,竟然遇上沙暴。

    等醒来之时,他已经来到了鲛宫。

    后来他才知道,鲛宫的主人外出归来,一直跟在他们后头,沙暴消停后,所有活人都被他拉走,所有的尸体齐齐消失,不知去向。

    帕夏没有再被出卖,而是作为苦力,和其他人一起大兴土木。造宫殿非一日之寒,虽然苦累,但不用被关在笼子里,至少自由。

    自由代表了机会,他一直筹谋逃出去,为此在做工时日日留意地形和守卫。

    但苦力也并不是很自由,为了增加把握,他发挥自己会多国语言的本事,选择向鲛宫投诚,甘愿服下被人控制的毒药。

    今次鲛宫重现,鲛宫之主于闭关中苏醒,重新召集旧部。为了在西域站稳脚跟,鲛卫都被派出去发展所谓的“业务”,和三十六国的高官重新联系,到了夜晚,城堡就像鬼屋,空荡荡的没有人迹。

    而帕夏投诚不久,还在观察期,没有被放出去独自行动,他趁夜在花园里行走,想找到前人所说的密道——据传这里曾经被炸过一次,偷袭的人从外面悄无声息潜入,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必然另有出路。

    他走着走着,忽然感到脚下不平,便蹲下身,拨开开得正艳的红色月季花,花下湿漉漉的泥土里,露出半截手指。

    “啊——”

    他捂着嘴往后退,被软绵绵的东西绊倒,低头一看,却是一束头发,还连接着刚刚被扯破的头皮。

    帕夏再也忍不住,慌不择路冲进长夜里。

    即便成为鲛卫,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去,中心的城堡就被严令靠近。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到灯塔下方,几个巡逻的影卫从他前方走过,他只能紧贴墙壁。汗水不仅湿透衣服,也在墙砖上留下深浅的痕迹。

    蹲了片刻,帕夏探头,正准备离开,头上忽然传来歌声。

    调子他从没听过,虚无而飘渺,悲伤而痛彻心扉,他捂着心口,失魂落魄走了出来,这时,歌声戛然而止,疾风刮脸,紧接着一声重响,一个人从高楼上坠下,就摔在他的脚边的草地上。

    帕夏脑子里嗡了一声,浑身的血液燃烧起来。

    那个人的脸歪在一边,苍白无色,眼睛睁大,眼睑下还长着几颗雀斑,长如海藻般卷曲的栗色头发散开,仿佛他们真的置身在海洋之中。

    他颤巍巍地伸手探向对方的鼻翼。

    七窍涌出鲜血。

    刚才在花园里受到的惊吓还没有缓解,帕夏吓懵了,往后退,想爬起身,却踩到那女子的裙裾。纱裙太脆,哗啦一声裂开,露出满身青紫的伤。

    “痛……”

    地上的人动了一下。

    帕夏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出于同情,小心避开伤口将她扶起,并脱下自己的衣服替她紧紧裹上,一连换了好几种语言呼唤她。

    “痛……”

    巡逻的影卫绕了回来,他立刻把人打横抱起,然而左右都无遮蔽之物,他只能闷头往城堡的塔屋上冲。

    “你要好好活着!活着!死了就没有翻盘的机会,就什么都没有了!我知道你很苦也很难,但你想要离开樊笼,就必须熬下去!”帕夏一边喘气,一边不停鼓劲,最后脚下一滑,摔在阶梯上。

    怀里的姑娘连声咳嗽,慢慢恢复意识,伸手扯过裙边遮住脚踝,直勾勾看着他但不说话。

    帕夏忽然惊醒。

    自己还穿着鲛卫的衣服,投靠了鲛宫的人凭什么能取信她,而且自己还带着她往上走,回到她落下来的地方,不是等于将她送回狼窝。

    那一瞬间,他失去了方向,僵在原地。

    女人指了指楼上,帕夏爬起来重新抱住她。她实在太轻,像一只纸蝴蝶,轻轻依偎在他怀里,低声呢喃:“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

    “那我先送你回去。”

    女子乖巧安静地抱着他的脖子,一路都没有喊停,沿途没有屋子,只有顶层一扇门亮着光,帕夏站在门前,毛骨悚然

    “进去吧。”

    帕夏一动也不敢动。

    女人从他怀里跳下地,赤脚安然自若地推开门,他清晰地看见,门对面立着几尊塑像,和活人无异,但没有一丁点生气,像好看的充气皮囊。

    她往里走,慢慢褪下外衣,站在他们中间,安详又可怖。

    “你对我真好,我给你找个好去处吧,等西宫修好,你就去里面住着,你就可以……永远陪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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