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鲛宫中的生死一瞬。

    奉业武功虽高,但经验却不如罗乾象老道,加上后者是逃跑的老手,很快便丢失踪迹,当他和缦缦还在往生迷迭里瞎转悠的时候,人家已经快上到地宫。

    对于罗乾象来说,事情忽然变得棘手。

    往生迷迭里有没有回魂丹,他不敢笃定,但结结实实有个连“煞星”白雀也搞不定的疯子,也不知道那女人死了没,死了还能找机会下去,不死恐怕今次只能先离开。想到这儿,罗乾象放慢脚步,心情阴晴不定。

    来这一趟不容易,且他有预感,自己的形迹已经暴露,恐怕不久的将来,那些人就会找到大漠来,那时候他的行动必然受阻,想要再进入鲛宫只怕遥遥无期。

    那若是不走……

    地宫里传来尖啸,他浑身一震,不禁拉开前襟,红线正顺着心脉跳动——这种感觉不会错,阿弥子就在附近,如果被她找到,自己还得再脱层皮。

    缓下来的步子立刻加紧。

    不知是不是地面上的人又陆续下来不少,杂乱的脚步声飘荡在四方,战斗还没有结束,混战的双方正挥刀互相砍杀。

    慌乱之中,罗乾象看到一道影子,从昏惑的石柱后方跑过,正焦急寻找什么。那人跑得很急,以至于被绊了一跤,趔趄的时候一枚乌木项链被甩了出来,被他双手捧握,又塞了回去。

    儿……儿子?

    他两瓣嘴唇疯狂颤抖,整个人像筛子一样,惊喜与兴奋交缠。如果儿子还活着,他后继有人,还找个屁的回魂丹!

    罗乾象毫不犹豫掉头。

    斜地里忽然又杀出一个人,裹着花花绿绿的纱巾,穿着亮闪闪的灯笼裤,像一只开屏的花孔雀,跟在后面狂追,嘴巴里还囫囵着:“宁狗,你刚才说什么女的,你婆娘啊你跑那么快……”

    罗乾象贴着石柱躲了一下,再跟去,一道人影也没看到。

    儿子?儿子!

    期盼和惊喜瞬间被浇灭,罗乾象焦急慌乱地扶着石壁,一会拍拍墙,一会跺跺脚,怕他掉进坑洞地道里,又怕他走错路撞上阿弥子。

    好容易又听到了淡淡的声音,奋起直追,眼看就要追上,这时,耳畔轰隆一声,顶头上被人开了一个洞。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洞口边沿,慢慢俯身,居高临下望着他,轻轻拉开自己阻挡风沙的面巾,露出女娲造人时最完美的一张脸。

    正是早已离开西蜀的侯龄之。

    而侯龄之的身侧站着一排手下,皆是白衣,最近的一人衣上绘有妖冶的绿色祥玟和深褐色的眼睛,手持碧色念珠,表情含笑,神态安详,比底下关着的那个罗摩道我和开口的龟兹僧人更像和尚。

    “你说巧不巧,白藏随便开个洞,恰好开到了你身边,你说是不是老天爷都在期待我们的重逢?”侯龄之大笑着:“我应该叫你罗叔呢,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叫你云栖叔叔比较合适呢?”

    罗乾象浑身本能一僵。

    侯龄之笑容一敛,厉声质问:“身为我生父的旧臣家将,天狼手找到你的时候,你为什么要逃?是怕和我们站在一起受牵连,还是觉得,我们这些丧家之犬,脏了你的人?”

    罗乾象说:“公子说笑了,怎会。”

    “既是说笑,那便跟我们走吧。”侯龄之顺着他的话往下应,并嘱咐一旁的手下:“白藏,拉他上来。”

    罗乾象悄悄往后退。

    “云叔,你在怕什么?”

    “……”罗乾象没吭声,侧过脸。

    “当年刘裕派重兵清剿,恐惧乃人之常情,时至今日,无须再计较,世侄来此,也是想告诉你,你现在不用再逃了,很快我们就会回到中原。”侯龄之倾身,虔诚地伸出手,似乎只要他点头,就立即令人把他拉上来,但他也看到了白藏袖中剑,只要他反抗或是动歪心思,就会被就地格杀。

    罗乾象苦笑一声:“公子,当初我便和董仙府说过,这些年我在大漠,早已看淡红尘,更无心卷入权斗,你就怜惜怜惜我这一把岁数,半截都埋进黄土里的人吧,我实在不想再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

    “是么?”

    侯龄之弹了弹指甲里的沙砾。

    罗乾象心里很清楚,这位小公子不会轻易放过他,先不说自己知道不少旧人旧事,只论自己见过他的脸这一条,若两人不能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只怕如何都不会安心。

    自己逃这些年,也不全是畏惧,更是为了躲他。

    只要不见他,只要自己一直藏身大漠,不落入敌手,侯龄之也拿他没办法。可显然对方早已摸清了他的小算盘,方才见面之时,侯龄之率先迎着风沙摘下遮脸的纱巾,就是为了让他看见,非要拉他上贼船。

    罗乾象不禁咬紧腮帮,眼珠子往眼尾挪,暗自观察周围的地形,默默估算对方的实力和自己逃生的胜算。

    就在这时,底下又传来一声闷响,玄铁链向上哗啦啦游动。

    白衣会的人都在地面上方,没见着往生迷迭里那些天山玄铁,还以为地陷,四下搜寻响动的来源。罗乾象脚步趔趄,朝一旁靠去,白藏袖中刺将要脱手,却被侯龄之按住,不多时,罗乾象便扶着一根柱子,停下来狼狈地喘气,好像这些年光养膘,功夫落下不少

    “云叔?”

    侯龄之唤了一声,罗乾象像是没听见,被一些隐隐的惊呼吸引,喊声来自年轻男子,随后又起一道,听着像刚才跟在后面追的那个花孔雀,再之后,两道声音一并消失。上头的人又唤了三四次,他才回过神,全身血液凝固,像夯实的沙子。

    对了,那个花孔雀和这个叫白藏的,都是很实在的西域打扮,难不成他儿子这么多年失踪是被捉走,而眼前的这个笑里藏刀的家伙得到他在大漠的行踪和消息,驱赶他儿子下沙漠地宫,就是为了引出他?

    罗乾象把指头捏得格格响。

    这十多年间,他曾多次隐秘地派人回中原搜寻妻儿下落,但他的仇家太多,不仅要防着敌人,还要防着自己人,想来他那夫人也深知此中关键,所以当真不露半点踪迹,头几年愣是没有半点消息。

    一开始他总是这样告诉自己,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渐渐地,他开始忧心,他们会不会已经死了,直到婆娘的死讯传来,他再也没有儿子的消息。

    谁曾想……

    谁曾想父子会在此相逢,给他希望的同时又掐灭希望。

    怒火在胸腔中灼烧,混杂着这些年的屈辱和不甘,要从罗乾象的两眼中喷发。

    恰在此时,侯龄之说道:“你乖乖把知道的告诉我,我定会助你父子团聚,不然……哼,反正今天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多你一个不多。”

    好一个送他团聚,这话里话外分明是威胁他,说不说自己都只有死路一条。

    真狠!

    自己卖命数十载,竟换来兔死狗烹。

    罗乾象忽然暴跳而起,指着他鼻子怒骂:“当年你父亲死时,抄家灭族,我为了护送你离开,于荆州妻离子散,十几年都无法回到中原,你叫我一声叔叔,难道要如此逼我,我云栖有什么对不起你们家的!”

    侯龄之手中长箫一转,点向他:“云叔,你曾发誓要一辈子效忠家父,不忠,就是对不起!我要知道你隐瞒的,关于雀儿山的一切。”

    隐瞒二字,咬音极重。

    当初被天狼手追杀,为了活命,他用秘密交换,引他下西蜀,该说的都说了,这小子还强调隐瞒,难道是天狼手包藏祸心,没有完全告诉他?

    罗乾象脑筋飞快转动。

    然而他刚起念头,还没来得及挑拨,随后又是一声更为惊天动地的巨响,宫殿向下坍塌,白藏忍不住大喊:“公子小心!”随即飞身将碎落的檩条和石块挡开。

    但飞沙碎石太多,全凭他们几人来不及清理。

    侯龄之躲闪之时,眼见罗乾象有要逃的迹象,他对这里不熟,也怕这家伙脱离视线后另寻密道,干脆也跟着跳下去。

    白藏回头,毫不犹豫追随,但上方和鲛卫厮杀的默识发现了新的介入者,还以为是援军,当即把缠住他们的鲛卫都引了过来,白藏连声咒骂,不得不留在上面守路。

    罗摩道我这一击,不仅引发沙漏困住荆白雀,同时也激起地宫里的连环坍塌。

    完了!

    全完了!

    硝烟尽处,几条分路彻底被堵死,而刚才那两个年轻人跑过的地方全然坍塌,罗乾象两眼通红,泪涌如注。

    “儿子,儿子啊!”

    他失声哀嚎,向着前方扑过去,撩起袖子要往下挖,大脑空白一片,只余下一个念头:“爹在这里,爹在这里啊儿子!”

    但一双手却按住了他,叫他不得动弹。

    “想逃?”

    “你去死!”罗乾象闻声,回身就是一记老拳,也不再顾及当初的情分和脸面,他唯一的儿子如今就埋在下方,他怎能不恨,他要让眼前的人给自己的孩子陪葬!

    两人在地宫里愤怒交手。

    巨响后迎来短暂平静,不久,地面猝不及防豁开一大洞,下方显出依稀的人影,却不是罗乾象期盼的儿子,那纤瘦却干练的模样,倒像是……白雀。

    这些年东躲西藏,罗乾象根本无心修炼,武功比之年轻时候,再无精进,面对侯龄之招招夺命的打法,很快便落得下风,挨了重重一掌。这一掌下,他本是要回护,却将计就计,从怀里漏了个瓶子出去,摔在角落:“咳咳,我,我的药!”

    霎时间,侯龄之拔出横挂在后腰上的天赏剑,向他额心点去。

    “你不是想知道吗!”

    剑尖定住。

    罗乾象赶紧说:“公子,我来此就是为了去往生迷迭寻找回魂丹复活我的妻子,此药对我非常重要,你若帮我捡回……”他笃定侯龄之不通医术,短时间内无法分辨药物的真假——这不过是他这些年续命吃的补药。

    剑锋一拧,侯龄之蔑笑着打量他。

    罗乾象疯狂咳嗽,咯出一大滩血。

    那样子看起来,他像是在他们相遇之前便已受了内伤,谁伤的?这下方还有高手?

    罗乾象抚着心口,稍稍稳住咳嗽,说:“我把能说的全都告诉了董仙府,他竟是没告诉公子您么?这老小子恐是生有异心,这样,公子,你若帮我捡回我找到回魂丹,复活我婆娘,我就原原本本告诉你。”

    侯龄之并不信这世上有回魂丹,但他自言把能说的都告诉了天狼手,难道还有不能说的?他从天狼手手底下保命,难道真的没有藏一手?于是,侯龄之心里闪过几分犹疑,便随手点了他的穴道,收剑向下看,替他寻找药瓶。

    见对方注意力被引开,罗乾象拼了老命冲穴,火速扔出一直藏在手中的暗器,暴怒道:“去死吧!”

    为了躲避暗器,侯龄之只能任凭身子向下跌落,但回身时他仍不忘一掌朝着罗乾象的头顶砸去。

    罗乾象往身侧一滚,后背挨了重击,被撞飞出去,翻滚之中,他由是大惊,此子已练成北斗功,掌力近似董仙府的天狼掌,难道董仙府已死?自己还想挑拨离间,孰料此子比他想象中更狠,如果自己落在他手里,只怕生不如死。

    但眼下,他已没有回头路,只能喊道:“主公,你要我办的事我已经办到了,你在下方小心!”

    他刚才没有看错,白雀还在下头,自己打不过侯龄之,白雀总能做到。

    侯龄之凌空探壁,察觉下方有人,低头凝目,看到了被绞在沙海中的那一点白,他没想荆白雀也在西宫底下,此刻正双目紧闭,而大夏龙雀刀就插在石头上,一旁的砖石上浮出一点刻痕。

    她刻了一朵花,一朵茉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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