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张嘴,眼里闪烁着隐晦的光,但很快那点光便彻底湮灭在漫漫长夜里。他把手从白雀手里抽了出来,一个人面对冰冷的长风。

    一旁的女孩张了张嘴,但没有开口。

    阿照无法再往下说,他想,如果自己早一点遇到她,如果她的鼓励早一点给到自己,会不会……

    没有达到目的的董仙府尝试了各种方式,企图以武功、名利、报仇和天下来引诱他,离间他,但都没有成功。义熙三年,他作为长子,跟随养父前往秦国,董仙府不信人心如铁石,当真无懈可击,暴怒之下将他打昏,直接发卖西域。

    ——"你可以忘记血仇,但我不能忘,你父亲与我有恩,你既然欺师灭祖,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只贪图安乐,那就不用再回来了,我来替他清理门户!”

    回忆像一记老拳,打得他眼冒金星。

    小白雀看他脸色苍白,给她递了一捧叶子盛着的水:“你先解解渴,我跟你说说我的故事吧。”她便开始讲述她这些日子以来的经历,她本意是希望通过比惨来鼓励他重新振奋,得以坚持希望,但她不知道的是在遇到她之前,他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

    足够改变他的一生。

    不知何时,少年握住了她的手,不自觉用力紧攥,捏得她手骨发青。

    “疼,疼啊……”

    她甩开他的手,他怔怔愣在原地,很快低下头来。

    成年人尚且难以不动摇,更何况那时的他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你,你怎么了?”小白雀忧心忡忡。

    头顶的乌云将皎洁的月亮全数吞噬,天地间黑压压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墙头的纸灯笼被风吹落,就着那一点飘摇的烛火,她看见他抬起头,直勾勾盯着自己,咧嘴露出一个凄然的笑容:“你知道我在遇到你之前,已经在西域流浪了大半年了吗?”

    小白雀心里咯噔一跳:“你什么意思?”

    阿照突然在她头上拍了一把:“吓唬你的,看你吓的,我还能是鬼变的,”他用箩筐挡住风沙,“你再睡会吧,天一亮我们就得想法子离开。”

    小白雀闭上眼睛,旷野的风像无助孩童的哭泣,由远及近,她明明困得睁不开眼睛,明明因为疲惫头疼欲裂,但怎么都睡不着。

    过了会,她睁开一只眼睛,偷偷朝身侧看去。

    阿照还是老样子,右腿卷曲,右手搭在膝盖上,看起来目光正追随地上的沙砾,但实际空洞无神

    “睡不着吗?”

    他毫无征兆转过脸。

    小白雀立刻把眼睛闭上。

    过了会,脸上痒痒的,她偷偷睁开一只眼,发现他凑得太近,嘴唇几乎贴在她的鼻尖上,炽热的呼吸慢慢上浮,叫她的眼睛笼罩上一层薄雾。

    心中狂跳,她刚想说话,阿照忽然给她脑门来了一巴掌。

    “虫子,难怪你睡不着。”

    少年摊开手,故意往她眼睛下送,她下意识闭眼,对方立刻发出一声轻笑。小白雀知道被捉弄,正要撸起袖子找麻烦,温暖的手心却又贴过来,贴在她的眼睛上。

    “快睡。”

    小白雀掰开他的手,瞪着他。

    阿照先是一愣,过了会,替她展平眉头。

    她便拉住他的手,说:“憋在心里会憋出病的,我的意思是,你之前遇到的困难和麻烦,你都可以和我讲讲,讲出来就不会成为解不开的疙瘩。”

    “……”

    “我是真的想帮你,”她毫不犹豫道,“我只有你了。”

    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高尚的圣人,也许在对方听起来,自己是在救赎他,但其实被救赎的人反而是自己。

    往后的十年,即便回想起来,她也没有怨恨,只有无奈和释怀。

    因为对于那时候的她来说,生命里第一个陪伴她的人是阿照,也只有阿照,阿照就是她给自己树立的活下去的希望和信念,从他们在金城郡长街的阳光下相遇那一刻开始,她把所有的期待和祈愿都投射到了他的身上,如果他被精神压垮,自己也会随之崩溃。

    “阿照,我们一起活下去。”

    那夜,少年始终没有回答她,但当狂风吹开破箩筐,吹得她瑟缩成小小一团时,他伸手将她拉到自己怀里,紧紧抱住。

    ……是,我也只有你。

    ——

    两人继续往西走。

    拓跋绍要前往敦煌拜师,只在此间中转,虽为他们戏耍,但要事在身不容耽搁,倒是阿照口中那位父亲故友还在附近徘徊,他俩合计,若是此刻入关,必然会被守株待兔,于是决定先去敦煌,等人离开了再想法子借商队回来,阿照便能摆脱控制,自己也能顺利进城去那香铺。

    这两日,她几乎没怎么进食,昨日更是把手头的食物分了阿照一半,由是饿得手脚发软。

    坐在树下休憩时,她心里浮出一丝后悔,心道自己不该充大方,转头看到阿照从怀里翻出半个压碎的馍时,才知道他并非什么都没有,又馋得不行。

    找他要点?

    可男孩子本就吃得多,会不会他也饿?

    阿照察觉到她饿的发绿的目光,转头向她:“想吃?”

    小白雀摇头。

    “看来是不饿。”

    饿!怎么不饿!

    小白雀张张嘴:“我,我想吃肉,”末了,她还补了一句,“我,我今日生辰,我,我就想想,我随便想想。”

    阿照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模样,两口将馍吃完,起身离开。

    “你去哪儿?”

    “去找水。”

    等阿照走远,她挪过去,从石头上捻起残渣,委屈巴巴:“都不给留点,”她顺手塞进嘴里,又连连呸出:“都馊了,他怎么还能面不改色吃得这么香!”要知道她先前在窑子里也吃过剩菜剩饭,吃得脸都绿了。

    过了会,阿照没找着水,倒是拎回来一只野兔。

    闭眼假寐的她瞬间蹦起来:“哪里来的?”眼前的人瘦瘦弱弱,可不像会打猎的,要是他真有本事,他怎么会愿意带着自己这个拖油瓶,他会不会有一天嫌弃多张嘴吃饭,然后……

    兔子已经处理过,阿照一边架火堆,一边漫不经心答:“在那边树桩子下捡来的,你不是过生日吗,老天爷看你太惨,奖励你的。”

    “其实我……”

    阿照没注意听:“你说什么?”

    说话间,他已麻利地用火石点燃干柴堆,把兔子用木棍串上,架在火上烤。

    “原来会饿死的只有自己。”

    “你在说什么?”

    “说你厉害,你怎么这么厉害!”小白雀立刻改口。

    阿照手中的动作顿了一下:“因为不会武功,无法反抗,只能什么都学。我最开始被卖到胡商手中,从那里学了一些零散的语言,勉强能听懂西域话后,又辗转落到车师一落寞贵族手中。那时才知道,养父养母府上那些所谓的斗争,和之后的经历比起来,都算不了什么。”

    “你是逃出来的吗?”

    阿照摇头:“我干不惯粗活,也抗拒干活,主人家对我非打即骂,很吃了些苦头。后来学乖了,加上有一副好皮囊被贵族小姐看上,不至于天天挨打,日子好过了一些。只是没想到,居然引来了嫉妒,大家都是奴隶,谁又比谁好,可奴隶不嫉妒怨憎主人,却嫉妒怨憎同是奴隶的我。可惜那时我看不透,犯了和你一样的错……”

    小白雀突然紧张地拉住他的手,似乎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隐有预感,她不怕经历惨然,却怕直面人心。

    “我同情他们,想要帮他们,可是呢……连主人都只是想我好好干活,可他们却想我死!”阿照一哂,“因为出头被陷害,给人打得半死不活,扔去寂静之塔,引得秃鹫来吃。我心里攥着一口气,没死成,又给人捡了回去,那人悉心照顾我,还说要送我回家,我以为自己遇到了好人,结果不但被骗,还被卖到了角斗场。”

    听到被骗的经历,小白雀感同身受,忽然开始抹眼泪。

    角斗场不停地杀人,让他开始麻木,好不容易逃出来后,又遇上战乱,被迫吃死人肉活下来,没自由两天,却因为貌美,被蛇头看上。

    “失望么?”阿照语气很淡。

    “为什么失望,咱俩半斤八两,你看,你被迫杀过人,我也是;你被骗,我也是;你因为美貌被人觊觎,我则因为是个女人,也差点被人糟蹋。我对你失望,不也对自己失望么?”她憋着一股劲儿,努力仰头,不让眼泪流出来。

    她同情可怜他,也同情可怜自己。

    阿照给她扯了块衣角擦眼泪。

    她睁眼一看,实在没忍住,把他手推开,眼泪跟泄洪开闸似的:“你干什么!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你可别扯我后腿!你不知道我心理素质可差了,我以前和我……爹娘吵架,可以赌气一整天不吃饭,非要让他们顺着我,只要有人欺负我我就哭,万一我坚持不下去,说不定哪天比你还先疯!”

    “好了,你别哭了,你再哭我该疯了。”阿照无奈。

    小白雀搓了把脸,忽然看见长草下有兔子跑出来,跟着追出去,就在快追丢的时候,兔子忽然撞死在了树桩上,她小跑过去倒拎起来,大声尖叫:

    “你快看,我们又有一只兔子了!”

    说要疯的人,却笑得这么开心,虽然一被人欺负就哭,但是一有甜头,很快也就笑了。

    阿照如是想着,嘴唇跟着抿出一道弧线。

    抬起头时,碧空之上的大雁拍打翅膀,他的心也跟着上下摆动。很久很久之后,他都不知道,这叫做吊桥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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