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牙歪着头没说话,他宝石般碧蓝的眼睛里,浮出些许疑色。

    “让我开始把你和罗摩道我联系起来的,是你的刀。”他“哗啦”一声,顺手拔出那柄弯月,平放在手中,反复观摩。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罗摩道我在地宫里和荆白雀打得不可开交,但却在坍塌时出手救人。

    那时他们苏醒过来,疑心那和尚的身份,有意试探的情况下,荆白雀假意摔倒,抓住罗摩道我的脚脖子,他本来是要把人蹬出去,但是扫到一旁的自己,不知怎地又忍住了,随后脸上的神情瞬间变得复杂,即便撕裂了长袍也没有愤怒发作。

    后来他才知道,他看的不是人,令他改变心意的也不是人,而是刀。

    在那之后,罗摩道我暗里多次留意弯刀,直到荆白雀受伤,自己顶上去,面向他拔刀之时,这位西域第一高手,更是一眨不眨看着弯刀和上面宝石排布的图纹,说出了当时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话:

    ——“我不杀伯乐,伯乐却因我而死。”

    恐怕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认出了于阗国之物,把自己当作了乌牙。他对于阗国始终抱有同情、悲悯以及内疚,或许这十年他想明白了,不论他清醒不清醒,亲自动手还是为人嫁祸,大王子终归因他而死。

    宁峦山说:“这让我开始怀疑你的身份。”

    “而一些从前被忽视的细节,逐渐清晰——我们跨过孔雀河,第一次进入死亡之海时,你多次说不去鲛宫,鲛宫可怖,杀人如麻,是因为你根本没想过罗摩道我会在鲛宫,西域谁能擒得住第一高手呢,连天城圣女也拿不住他。所以鲛宫根本不是你的目标,你不想在这上面耽误太多的功夫。而我进入风蚀谷,也是你引诱的,那只兔子是你故意为之,目的是为了绕开鲛宫。”

    “我记得你后来说过,案发之后,罗摩道我突然销声匿迹,有人说他已为圣女所杀,也有人说他并没有死。在你的心里,更倾向于后者,他遭到追杀,离开天城,消失在茫茫沙漠,你认为他只是隐匿行踪,躲在死亡之海,所以故意用玉髓作为引子,引他出来。一直追着车队的你,自诩轻功卓绝的你,却因为鲛宫横插一脚,眼睁睁看着宝物不翼而飞,没办法,你找到了我。”

    “所以,我说的对吗?二王子殿下。”

    “现在回想起来,你的借口漏洞百出——你恰到好处地让我误以为你对圣女有意,对天城拥趸。”宁峦山叹了口气,你确实对天城和圣女怀有不一样的情愫,只不过并非源于风月之事,而是如此惨烈的悲剧。

    乌牙自幼生在于阗,混迹于沙漠,对天城和圣女理应怀有憧憬之心,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凶手,开都河惨案逃避罪责的事实,圣女伏魔的传说,被刻意隐瞒秘而不宣的案情,怎么看都像是包庇。

    怀疑的种子种下,随着时光的浸润,逐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抽成满是荆棘的藤条,将他反复鞭笞。

    “你说得对,除了我不是二王子,我上面还有个姐姐。”乌牙解下宝石弯刀的刀鞘,正对玉宫,高举过头。皮鞘正心最大的那颗宝石,在庭燎和火把聚光之下,隐隐显出一道冰蟾标记,而当他抬手扭动时,下方则浮现出两个字——尉迟。

    此乃于阗国姓。

    敖格惊愕,希利耶脸色阴沉,苏赫则将眉头挤成老树根,谁能想到这个大漠中有名的飞贼,居然会是于阗国的王子,那他们的指认顿时变得可笑——

    开棺虽不符合丧葬仪制,也有伤风化,但由尉迟家的人动手,也无可厚非,至于棺材中的陪葬,富甲西域的于阗王室,又怎么会看得上。

    宁峦山并没有心情去欣赏这几个家伙被打脸后的局促与尴尬,只回望少年,将弯刀双手奉上。

    乌牙立在冰雪之间,面带苦笑,无依无靠却又无畏无惧。

    大人们心思内敛,各怀鬼胎,只有阿苦一脸茫然:“玉髓既然被人掉包,为何会在被害的大王子那里呢?”

    ——

    雪纱帘后传来一声脆响,朵莲抬眼,一向怒不过夺,喜不过予的圣女,竟然一把捏碎了腕上的玉镯,而一旁的乌牙冷汗涔涔,身形摇晃。

    宁峦山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知道这两人中,必然有人已经想通了此中关节。

    有些事永远绕不过,直面真相比想象中更困难痛苦,但他必须要做那柄锋利的刀,快刀斩乱麻,结束漫长的阵痛。

    于是,他拍了拍阿苦的头,轻声说:“因为要偷玉髓的人,不只罗摩道我,大王子也是其中之一。”

    乌牙木然地转过脸来,没有意料中的红脸,争执,或是诘责质问他为什么要往自己逝去的亲人身上泼脏水,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跳跃的火苗落在眼里,失去了本来的色彩,宛如跳动着的幽蓝鬼火。

    玉宫寂静,落针可闻。

    有趣的是,不仅乌牙没有动手,连那几位看戏似的误入的城主们,也只是沉着脸,唯一引人侧目的动静,还是阿苦倒抽了一口冷气。

    “为死者讳,往往会落入窠臼,走入误区。”宁峦山尽量把语气放得更加温柔:“于阗与天城乃一衣带水之邻,大王子作为储君,行事坦荡并无劣迹,且在国内深得民心,又虔心奉神,多次亲自上天城拜访,所以大家首先把他定义为受害人、无辜者,只会觉得他遭受无妄之灾,怎么会把他和阴暗勾当关联在一起,也正是如此,才让真凶逍遥法外,让真相被掩埋,最后一切顺理成章都落到了已经还俗,骂名累身的罗摩道我头上。”

    “试问各位,除了手握玉场,以玉富国的于阗,还有谁能拿出以假乱真的玉髓?何况玉髓本就是曾经的于阗国所献。”

    “想来大王子被杀之前,已将玉髓掉包,他有意动手,所以早做准备,天城守卫森严,谁也难以保证万无一失,因而如何将东西安然带走并不被人察觉,则是关键。他应该是借助自身饰物而施行障眼法,玉髓浑圆,半掌大小,头手皆不适合,而腰坠虽然合适,但过于显眼,容易被人察觉,且在他死后,极易作为陪葬,难以重见天日,在下斗胆推测,玉髓应该被他嵌在带钩上。”

    “带钩做成空心球体,卡在其中,谁又可知?而大王子死后,因为衣袍腰带染血,为遗容整洁,绝不会随身下葬,最可能便是为亲人收藏,用以追思。”

    乌牙凄然点头:“你说的没错,母后将衣带摘去,怎么也洗不干净上面的血迹,便偷偷留下来,我儿时顽皮,翻出把玩,失手摔下时竟然摔开了机关。”

    阿苦为他悲怆的情绪所感染,想起自己幼年失怙,忍不住抱住他的腰。

    乌牙无力地揉了揉小孩的头,继续道:“自幼鉴宝无数的我,一眼认出昆仑玉髓,我当即便说与母后和二姊,然而他们只觉得是我与大兄感情深厚,不能接受现实,故意哄他们开心。”

    阿苦疑惑:“难道他们没认出来?”

    “并非人人都有鉴玉之能,而且大兄死后,父亲病逝,母亲一夜白发,哭瞎双眼,而我年幼,无力扛鼎,只能由二姊代掌国事。她日夜操劳无力分心不说,即便有疑,那时内忧外患,如何能与天城争论。”

    “可这事却成了我的执念,我想不明白玉髓来路,怀疑另有隐情,于是这些年私下不停写信,然而却得不到半点回应,周而复始,更加怀疑。”少年忍不住朝玉宫里看了一眼,低声说:“西域三十六国无不以天城为尊,圣女追随者众多,若她有心包庇,我如何是对手,也只能出此下策,向东求援。”

    此时敖格也回过神来,面露迟疑:“可是大王子为何要偷盗血玉髓?血玉髓虽然珍贵,但与于阗每年出产的美玉比起来,不过星辉之于月华,何况这本就是于阗国献上的至宝,作为当年盟誓的信物,总不至于是对天城不满,想要以此毁去约誓吧!”

    宁峦山道:“他没有必要,但别的人有,他不是为自己,而是舍己为人。”

    众人齐呼:“为谁?”

    “三城主,亭瞳。”

    玉宫之中,又是一阵碎玉叮咚,愁容难解的朵莲撩开帘子,圣女焉宁缓缓走出,所有人齐齐望向她,她的目光则落在宁峦山身上。

    她今日并未着金冠,海藻似的金色长发懒懒散开,一袭白裙及地,为昆仑白雪黑峰衬得眉眼分明,形容憔悴,犹如中原缟素,不得不让人联想到今夜的丧钟,揣测罗摩道我的离世对她造成的影响。

    在天城指认五城城主,她作为昆仑的主人,不能再端坐玉台,必须得拿出态度来,若有半分空口妄言,必须得给上下一个交代。

    “为什么是她?”天城规矩,五城城主如今不再从王室遴选,为保证独立公平,也不可与王室之人私交过甚。

    宁峦山道:“自是因为有私。”

    “可有证据?”圣女柳眉倒竖。

    宁峦山把手伸入衣袖里掏了掏,众目睽睽之下,掏出两粒米粒来:“诸位且看,这是什么?”

    希利耶阴恻恻道:“不就是粟米。”

    宁峦山又问:“那请问各位,天城平日所食为何?”

    阿苦答:“馕饼和牛羊肉。”

    “各位可知,此物何来?此物为在下于山中捡拾,而捡拾之地则在主峰至后山孤坟的必经之路上,而孤坟前留有新采摘的鲜花,说明有人曾前往拜祭。”说到这儿,宁峦山拱手:“在此在下得先告罪,那日情急,便说了谎,我等非是跟随罗摩道我入山,他快我们数日,为了追上他的脚步,所以从西麓于阗玉场抄近路翻山。”

    “当日大风夹雪,地上湿滑难行,每一步都需踩实,因此留下的脚印数个时辰不散,而在下捡到米粒的地方,曾见脚印,略小于寻常成年男性。天城上下,几乎不食米,而三城主布施各地,为了照顾更多的穷人,惯常煮稀米水,她每去一个地方,必然亲历亲为,身上鞋底沾有粟米糠皮,乃是常事。”

    “一入天城便前去祭奠探望,大风天还会采花于墓前的,绝非寻常的感情。”

    “三城主为救人,脸上曾受过重伤,留有一道狰狞伤疤,二城主希利耶曾为其配置祛疤美容的药品,但只能延缓早衰,始终难以根除,因此她整日以白玉面具示人。在下从使女口中了解到,事发前不久,天城之中曾起过流言,说那血玉髓作为药引,能祛疤养颜,使人永葆青春。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大王子为其偷梁换柱,也是希望能够治好她脸上的旧伤。”

    他一口气说下来,有理有据,在座一时间鸦雀无声,连圣女也陷入沉思。阿苦环顾四周,咦了一声,众人这才发现,亭瞳竟不在此。

    难怪容他说了这么多,不曾有一句反驳。

    不等圣女示意,朵莲立刻派人去请。

    圣女侧身,目中的锋芒敛去,露出几许颓然:“山中孤坟所葬何人,唯有五城主知晓。当初大王子多次写信,向往天城,以表修行的决心,可他毕竟王室中人,未来将要继承于阗,不合规矩,但念在他虔心至此,我便做主,让他死后葬于天城。”

    “原来如此。”乌牙呼出一口冷气。

    过去他从母后与父王的谈话中,对王陵中尸骨真假产生怀疑,一直想不通为何会把王兄葬在天城,葬在苍莽青山,孤苦无依,他明明就惨死在那里!现今想来,圣女有愧,生不入此,死后所葬,在三十六国中也是绝无仅有的,所以父王母后甘愿,又或者私下有所交易,他们都愿意用亲情去交换。

    “不过眼下看来,也并非全是因为虔诚!”

    一旁的大城主敖格却捻着胡须动了唇,似乎有话要讲,宁峦山瞥了一眼,抢白道:“我知道这样说,难以服众,天下无不透风的墙,随三城主出行西域的信徒亦可接触粟米,且这当中有男有女,未必是她,所以,我还有第二个证据——那墓中的陪葬品,此刻必然在三城主身上。”

    随他话音落下,乌牙的呼吸被紧紧攥住,他们在天风碧台迷路时,无端出现的使女引路,亭瞳给他的点心,以及对他的照拂,再早一些,在于阗王城外,他因为不想暴露身份而谎称丢失文牒时,三城主车架的解围,原来一切的示好,都是有原因的。

    他转头便要往五城去,他倒要当面问问,她为何还能心安理得稳坐天城,即便是长兄心甘情愿为其盗宝,可他因此亡故,她就不曾有一丝后悔内疚?

    若她早早将实情相告,作为遗属,他又怎会郁结多年,也许他们早就联手,找出罗摩道我,查清真相。

    他像旋风一样冲出冰湖,与朵莲派出去的人擦肩而过

    那人向着玉宫高喊:

    “不好了,三城主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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