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亏心事,怕什么鬼敲门。”荆白雀冷哼一声,手中的刀随时准备劈下,他们并不确定苏赫身上会有铁证,不过一试。

    全靠之前荆白雀和罗摩道我在沙漠打了一架,为他所伤,真是兰因絮果,因果报应。

    “你还要狡辩吗?”宁峦山陡然拔高声量,一字一句道:“作为当夜最后一个赶往天风碧台的人,你是在哪里同罗摩道我交的手?”

    苏赫没再开口,满脸懊丧。

    他知道身上有此伤疤,也知道是被谁所伤,但那夜狼狈匆忙,并没有来得及处理,后来对镜自检,伤疤并不完整,就几个圈,瞧着也瞧不出个所以然,便有些妄自托大,而那之后,罗摩道我被诛,消失无踪,此事尘埃落定,数年之后他更不会贸然去剜。

    宁峦山站定,朝天城众人,尤其是焉宁圣女拱手:“我们来时走的后山小路并无人迹,且玉带海雕尚存,相反,越近主峰,山鸟具无,也就是说,罗摩道我不是从小路进来的,他很有可能并不知道这条路,而是仰仗武功高,光明正大入昆仑。”

    “若是以此推论,十年以前,他恐怕也是如此上到天风碧台,但我们都知道,碧台守卫森严,他要偷盗,而非杀人,自然要躲开守卫,上只有一条极天之路,去不得,再排除来路和那条小路,他只能往禁地的方向躲。”

    他转过身,手指点在苏赫头上:“而你,就是在那里与他交手!”

    “那又如何,我担戍卫之责,难到不可缉凶!”苏赫立刻装傻:“噢!原来那个偷入禁地的人是他,我和他交手,被他所伤,一路追到碧台,因为大王子之死太过震撼,加上并未失物,也就忘了追究那小贼!”

    宁峦山微笑:“那敢问四城主,你当晚为何会在禁地?”

    “我……”

    苏赫瞠目结舌。

    禁地即便是他,也不能随意进入,刚才那话固然可以摆脱指认,但却又将他套了进去,栽赃嫁祸罗摩道我不一定会死,但若是……那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一瞬间,苏赫冷汗俱下,荆白雀看他眼神不善,怕他暴起伤人,不禁朝宁峦山身前挡了挡。

    后者轻轻将手落在她的肩上,与之眼神交汇,又很快飞开,逼问道:“据我所知,天城禁地,不仅禁一切闲杂人等,也禁五位城主,唯有圣女可自由出入,所以你为何会在那里?”无论是面对笑面虎敖格,还是阴狠的希利耶,他都始终陈述事实,和颜悦色,唯有对上苏赫这头豹子,他拔高声量,面露威仪。

    先前他自称西凉长史,无人深信,眼下倒真有几分显赫的气势。

    苏赫被震住,竟然没有再狡辩,但也没有顺着他的套子钻,而是避开禁地一说,只是反问他:“按你的意思,是我嫁祸罗摩道我?”他垂下眉眼,一脸可怜,“我为他所伤,他武功远高于我,我又怎么能让他乖乖拿刀?别忘了,当初玉碎人死,可是在座诸位亲眼目睹,难道是我把刀塞他手里?那他为何不辩解?”

    宁峦山嘘声一叹,这也是本案最棘手的地方,因为这一切并非设计,而是机缘巧合,阴差阳错。他微微回头,去看圣女,没想到圣女也在看他,那双傲然无情的眼睛里,此刻满是哀恸,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论结果如何,今日起天城都将会大变。

    “怎么,你说不出来了?”苏赫狞笑。

    “是你让我说的。”宁峦山最不怕威胁,当即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反倒看得苏赫有些露怯,怕他拿出铁证将自己坐罪,但话已经出口,却也只能硬撑着听完:“你从禁地回来,正好撞上了躲避守卫的罗摩道我,怕被他发现你偷入禁地,即便知道他武功高强,在避无可避的情况下,也只能铤而走险。”

    苏赫张了张嘴,宁峦山冷冷盯了他一眼,没让他说话:“以他和圣女的交情,恐怕能猜出你进入禁地的原因吧。”

    此言一出,苏赫心中大震,有的东西能瞒过外人,但必然逃不过知情者的眼睛,既被他捅了出来,即便圣女内心不曾想对付他,只怕也会留下芥蒂,往后是否能消弭隔阂,姑且难说,但离心去远,是必然的。

    就这片刻的心念辗转,叫他错失了强辩的机会。

    而那该死的家伙还在继续往下说:“你是练武之人,既然要动手,当然要增加自己的胜算,以弱胜强,唯有偷袭。所以你持刀袭击,可惜你没有成功,被罗摩道我夺刀。这时候你没了机会,当然不会傻傻和他硬拼,于是你掉头便走,希望借天风碧台的守卫群起杀之,然而守卫却被起贼心的另外几个家伙调走。”

    “恰在此时,中毒不深的大王子转醒,无路可退的你发现了草里的人,心一横,便拉他挡刀。”

    乌牙脸色发青,拳头骤然握紧,要不是他站位在后,被荆白雀挡住,只怕眼下已经像一头豹子一样冲上来对着苏赫拳打脚踢。

    一口气说完的宁峦山缓了缓,声音细碎而轻:“而误杀了大王子的罗摩道我,在这个时候犯病了,这也是他为什么没有辩解的原因。”

    “病?”

    “他有病?”

    此间断断续续响起訾议之声,一个享誉西域的高手竟然身患隐疾,数十年无人得知,且从宁峦山的说法来推断,不难看出这病会影响他的神智语言,若真如此,这是何等的令人震惊!

    几位城主面面相觑,连希利耶这位大夫当场也坐不住:“罗摩道我犯了病?他曾患有何疾?为何我……”他是见过此人几面的,若是失心疯一类伤及大脑的病,也不至于一点看不出来。

    “这一切都要从盗玉的原因说起。”宁峦山回望圣女,便将他们在龟兹的遭遇悉数道来:“多年来,罗摩道我身患……人格分裂之症,身患此症之人会解离为多个自己,每个自己性格不一,行为不一。”

    “西域有一门派名曰神门宗,宗内有一块阴阳镜,号曰能通照阴阳,杀死身体里的邪物,罗摩道我应是察觉了身体里另一个自己的存在,但他并不知道那是自己,以为自己真是中邪,于是找上了当时神门宗的传人呼延楚。”

    焉宁圣女额上隐隐浮出热汗,脸色紧绷。

    “但呼延楚并没有继承到宗门秘术,又贪财怕死,于是故意告诉罗摩道我,还需一味药引,那便是昆仑血玉髓,这也是他当时独上昆仑的原因。”

    根据苗凤草的说法,他师父或许只是想拖延时间,或者叫人知难而退,但谁曾想,罗摩道我连天城都不放在眼里。

    “从鲛宫出来以后,我们试图在他过去修行的雀离大寺中寻找卷宗,可惜没找到一点纸头资料,但从旁人的起居注中找到的与之有关的两件事都印证了,外部的强烈刺激会导致人格的切换,所以当他目睹自己亲眼杀人后,他变成了另一个自己,不同于圣僧的另一个自己,而记忆并不会过继,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或许那样的他并不在乎杀人,所以并没有辩解。”

    那夜的腥风又吹了起来,模糊的面容渐渐清晰。

    难怪,难怪当日他的表情那样异常,她只以为是他失手杀人后的不堪与无法面对,没想到竟是如此,那从前岂非也……

    焉宁圣女神思恍惚,脚步虚浮,下意识要攥紧周围的纱帘,朵莲想要搀扶却脱不开身,宁峦山垂下眼帘,想她并非脆弱之人,如今却是风中飘摇。

    但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只能硬着头皮,把鲜血淋漓的现实活生生剖开:“所以,四城主你发现了他的异常,便将计就计。”

    “至于你为何最后一个到,既是为了摆脱嫌疑,也是为了回去换洗衣物,以免染上的鲜血为人怀疑。”

    可惜过去那么多年,想再找到血衣几乎不可能。

    阿苦张大嘴巴,欲哭无泪,所有人都沉默地站立,没人再去看苏赫脸上的表情,猜他还会如何辩解,因为话到此处,各人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事实上,苏赫也什么都没有说,他拄着刀站起,逆在暗影里。

    背黑锅的罗摩道我对那夜各怀鬼胎的人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替罪羊,他们从前或多或少听过开都河的事情,对这样的人心生畏惧,本就觉得圣女与其走得近不合规矩,尤其是在他宣布要还俗的时候。

    他死了,是最好的。

    死在合适的时间地点,就更好了。

    要说他们之间有仇么?

    恐怕没有,甚至有的人久居高山,估计连见都没见过两面。

    乌牙恨得往柱子上捶了一拳,但不解气,又冲到前头:“你这个畜生,还我大兄来!”他伸手去拽苏赫的衣裳,本以为事已至此,对方气焰已灭,该伏首认罪,没想到刀光一闪。

    “小心!”

    圣女和荆白雀同时抢身,倒是站在后方的敖格猛踹了一脚,先将他与乌牙分开。苏赫眼见挟持不成,便越窗而出,门边的朵莲作为三朝元老,圣女的绝对拥趸,立刻放开表现良好的敖格,旋身而出,堵在前方:

    “你为什么会去禁地?”

    苏赫握刀,眼中毫不掩饰的仓惶。焉宁圣女走了过来,拂开朵莲,正面面对他,并没有出手:“苏赫,放下刀。”

    “我若弃刀,你还会饶我一命吗?”他狠狠地剜了乌牙一眼。

    圣女复述一遍:“放下刀!”

    “可我是你的徒弟!你知道外面的人是怎么传的吗!越来越多的人不相信什么邪魔附身,你以为他为何要还俗,那是因为雀离大寺的住持圣僧都护不住他,若群情激愤,只会为此迁怒,算他有点良心,舍得不牵连众人,你就应该在此时抽身,若你再与他接触,只会被他带累,即便天城余威仍在,众不敢犯,你就不怕他有一天发狂,连你也……”

    圣女极力克制,但宁峦山冲出来时,还是见白影一晃,苏赫横刀相抗,竟然刀碎人飞。漫天的碎片照射出昆仑万年的苦寒,荆白雀紧随其后,拨开挡路的人,就见那白衣美人立在冰天雪地里,双目坠泪。

    宁峦山叹了口气,走到那死鱼一样,一时半会爬不起来的人身边:“你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弃刀是明智之举,若是你做的那些事与你曾经的好邻居们知晓,圣女不出手,你也走不出这山……”

    敖格眉头一皱:“公子何出此言?”

    宁峦山依次点在敖格和亭瞳身上:“你,想要永葆青春;你,想要恢复容貌,除了呼延楚是信口胡诌以外,你们在天城这么久,都没发现玉髓的妙用,怎么突然就正中下怀!”

    老人皱成树皮的脸忽然绷紧。

    宁峦山又指着苏赫:“流言都是他故意散播出来的,就是为了把你们当刀使,他职司戍卫,若是由他引开守卫去禁地,会被人发现,若是其他人出手,他最多落一个失职之责!”他侧目看向圣女:“至于两害取其轻是如何衡量的……”

    圣女似乎并不想在大庭广众下谈论禁地以及苏赫的动机,猝然打断他,向朵莲及雪卫发号施令:“立即褫夺苏赫天城之主的位置,收回所有戍卫之权,由朵莲暂代,其余人等一律押入雪牢。”

    宁峦山和荆白雀退让开,乌牙恍恍惚惚撑着窗户,并没有因为真相大白而开心。

    “小城主。”

    有使女走了过来,要将阿苦领走,阿苦试图去抱敖格,嘴里喊着爷爷,却被雪卫推开,他又去握亭瞳的手,却又被迫松开,最后他团成小小一团,蹲在雪里,可怜又无依。

    希利耶冲他摆摆手:“回去吧。”

    比起杀人的苏赫,他们并没直接造成王子的死亡,倒不至于殒命于此,何苦再拖上一个小孩子,但孩子毕竟是孩子,只会以感情亲疏论善恶,他吃了希利耶那么多药,打从心里认为他虽有隐瞒,但毕竟没有真想杀人,而大王子也并非中毒而亡,便转头去求圣女。

    “圣女姐姐,你不会,不会杀他们对不对,不会赶他们走对不对……”

    哭声刺激了希利耶,他忽然恼羞成怒:“不说敖格为天城鞠躬尽瘁,不说我们没有动机杀人,便是真间接害人,但这十年间我救了多少人,难道还抵不过一个于阗王子!”

    乌牙霍然抬头。

    焉宁圣女疲惫的声音传来:“希利耶,当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你就确实抵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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