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摩道我双目怒睁,使劲想推开圣女的手,圣女却因悲伤欲绝反将他抱紧,纠缠之中,他死死瞪着那抹颤抖的背影。

    “是,是你!”

    “你……”

    圣女发觉不对劲,挪动身子让开,罗摩道我攀住她小臂的手重重摔落在地,到死都盯着前方,不肯瞑目。

    “希利耶……”

    “最不应该放过的人就是他!最不无辜的人也是他!这里人人情有可原,除了他!”

    宁峦山的声音插了过来,掷地有声,在玉峰雪顶上久久徘徊不绝:“圣女,你是否很困惑,既然是病,那自然有病因?那罗摩道我的病因是什么?他又为何发病?”

    圣女抬起头,浑身颤抖。

    “这一切的一切,都要从开都河的大疫说起。有这么一个人,身怀医术,施药问诊,救死扶伤,从不收一分钱。但医术不像武功,行侠仗义除了一身肝胆和置之度外的生死,不需要再付出额外的代价,既要救人,自然用药,可药从哪里来,布施又从哪里来?”

    “何况,医术的高低也不像武功,苦练十年出关一招成名,大夫需要病人的认可,可过去二十年,三十六国为西凉辖制,并不像从前国战不断,因此既无恶病,如何医治?”

    “于是,这个人心里生出一缕邪念——”

    “先害人,再救人,没有大灾,便人为制造大灾,开都河附近的大疫便是这样来的。而罗摩道我出身开都河附近的村落,正是因为目睹了这个人害人的过程,受到刺激而发病。我们来天城之前,曾夜宿开都河,看到有人在河边祈福,除了为惨案逝去的人点灯,也是为祈祷灾病不复。”

    “白雀曾与那些牧民交谈过,听他们说这里的人经常生病,还有村庄因为疫病灭亡,他们认为是受不干净的东西影响,但是在圣女除魔之后,疫病便消失了,西域传闻之中,罗摩道我也只是个杀人狂,可不是瘟神,那说明瘟神另有其人。”

    乌牙张口结舌,开都河那夜他也在,可他什么消息也没得到,只顾着酸那谈风说月的俩人,人与人的脑子怎么差这么远,他根本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勾连!

    “宁、宁狗,难道你说的那个人就是二城主!”

    宁峦山高声道:“不错!我今指认,二城主希利耶,才是开都河惨案的最终推手!其售卖假药,肆意敛财,残害无辜!”

    “真,真的是他!”

    乌牙话都说不利索了,希利耶脾气虽然臭,但耐得住寂寞的人怎么看也不像利欲熏心,胆大妄为之辈,何况他医术精湛,不只天城,西域三十六国许多人都承过他的情,甚至他自己小时候因为烧热,还讨过两服药来吃。

    他处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连眼睛也一眨不眨,再看看希利耶那锃亮的光头,笑不敢笑,哭又没理由哭,说愤怒吧又惊疑不定,说无动于衷吧,他娘的谁听见这样的消息不发狂,若是传出去,西域恐怕今年这后几个月,都得炸开锅。

    最主要的是,宁峦山太狠了,不仅现场指认,还要扒人家假发,现人家秃头,真是名誉扫地,杀人诛心。

    这可能比给他一刀还要不痛快。

    “希利耶。”

    圣女开口,轻声唤他,僵立当场的人慢慢放松双肩,自嘲一笑,转过身来,他的脸上既没有愧疚后悔,也没有愤怒不甘,既没有往日的不驯与刻薄,也说不上恭敬和低头,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所有人,平静地微笑。

    “圣女啊……”

    眼神交锋之下,她几乎已经确定答案,抱着罗摩道我的身子颤了颤,只差把真相血淋淋撕开,但她很快又努力稳定心神,说道:“我记得那场疫病中有一种病症,便会掉头发,且不可逆生。”

    “啊,难道他自己也得了病?”乌牙眼神飘忽,心想害人者终害己。

    圣女冷冷地望着希利耶:“你自己说吧。”

    希利耶却仍旧微笑:“事已至此,难道你会饶我一命?”他忽然咬牙切齿,加重语气:“会不顾罗摩道我的死,饶我一命?这十年来我于昆仑潜心炼药,救了多少人,可你不一样因为我误打误撞毒伤于阗大王子,便将我们下狱,对我们喊打喊杀!”

    圣女徒然打断他:“人命岂是草木,可以简单功过相抵?若坏人做了好事便能从容宽恕其恶,那这些年罗摩道我苦海回头,剃度向善,我又何至于,何至于因为当初一念之仁而愧疚至今!”

    希利耶张了张嘴,寒风紧扯,喉咙里发不出声响。

    半晌后,沙哑的声音响起:“那我这些年……那我做这些……”

    圣女茫然:“你做这些,只是为了免死金牌?”

    “哈哈哈!”

    希利耶崩溃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最开始只是想要钱,因为有钱,我就可以买到足够的药,救那些无望的只能等死的人!后来我得到了无数的褒扬,每个人说起我希利耶,都像在说菩萨,我想要名声,我想要每个人都喜欢我,爱戴我!”

    “后来,渐渐有了善捐,我不再愁钱,我只希望西域神医之名可以永垂青史,所以我希望能提高医术,也想要救更多的人。但就像他说的那样,治病救人不是习武,不是每天练一招一式,下十年真功夫便一定有收获的,很多时候我坐在药炉前,当我遇到疑难杂症时,我可能十天半个月都毫无进展,一年两年无所长进,我需要人来试验。”

    圣女不敢垂眸去看罗摩道我的脸:“所以你就……”

    细细想来,无不恐怖。

    那个时候,罗摩道我还不过是个总角少年,他发病恐怕不只是因为偷窥到了希利耶下药致病,更可能是见到了亲人被试验,但年幼的他精神失常,无法对人言说,因为神医之名太过震耳发聩,他一个牧民的孩子,如何能扳倒对方。

    所以他渐渐滋生出另一个人格,他希望自己能够报仇,却因为人格的分裂无法控制自我,反倒杀害了无辜的人。

    希利耶抓着假发,狠狠往地上一摔:“我不仅用别人做试验,我也用自己做试验!来呀,来杀了我啊!”

    圣女恨不能一刀刺死他,可事情还未完,她强忍着愤怒,转头看向宁峦山:“你刚才说他兜售假药,肆意敛财?”

    宁峦山便简明扼要说起他们在龟兹的见闻:“……极乐墟旧址如今已经成了坑蒙拐骗一条街,除了邪术贩物,就属卖药的最多,这些假药中有一种品质尚可的药,但久食成瘾且会带来极大副作用,我们曾跟踪调查,发现秘密运送这些药到三十六国集市中售卖的车,与天城平日外出采买的车一致……”

    除了当时在路上偶遇的车辆以外,他来到这里的第二天就试图通过统管内务的敖格进行摸查:“涉及人员和调度,要瞒得住上下,光靠希利耶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自然得有帮手,不用说你们也应该猜到这个人是谁。”

    敖格和希利耶乃八拜之交,关系如铁,想想不到都不行。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目光闪烁,若这俩人真有勾结,那么就不怪为什么当时敖格拿错药,希利耶要帮他隐瞒,除了为自己脱罪,恐怕也怕大城主受责,以后没人再帮他。

    宁峦山又道:“希利耶炼药,但以他终日不出门的消耗,药渣应该极多,但我出入两次,药居里却十分干净,可见他每日及时清理,而敖格要办事,未免引起疑,自然也要按章程处理,运送物资的车队到达昆仑后,一般在两到三日内会带上新的采买单子离开,而这些药和药渣就是这样离去的,只要顺着这条线查,总能查到蛛丝马迹,我想这一点,就不需要我代劳了吧,焉宁圣女。”

    当日他去找希利耶,看到有人从药居离开,那人似乎是车队的,兴许便是突破口,于是他简单的提了长相,又从荆白雀手里接过了一卷困扎好的文卷递过去,不过东西最后被朵莲收入囊中。

    荆白雀开口:“这是我的人打听到的有关开都河大疫的消息,以及在龟兹等地市场关于秘药的调查。”离开龟兹前,她让幽人去处理此事,今次做戏离开,自然也做了全套,不过他只离开了天城范围,拿上东西马上就往回赶。

    焉宁圣女皱着眉头,在提到极乐墟和成瘾时面色很难看,瞥了一眼还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敖格,此刻分不出神来关心他们之间还有什么蝇营狗苟,只道:“是什么药?”

    宁峦山看了一下周围的人,走过去,低头附耳道:“我怀疑是极乐丹的半成品。”

    圣女将罗摩道我的尸身放下,猛然抓紧宁峦山的手:“你说什么?”而后不等他回答,便冲上去摁住希利耶:“药方,成品,半成品,渣子,去了哪些地方?你,还有敖格,全都给我默写出来!少写一个字,我就割你一片肉!”

    希利耶目光闪了闪,十分复杂:“你也以为我……”

    他惨然大笑。

    “哈哈哈哈,你也以为我……”

    乌牙从没有见过圣女如此凶狠的一面,不禁打了个寒噤,用手臂轻轻撞向宁峦山的胳膊,希望能解惑,宁峦山却陷入沉思,不动声色让开,边向前走边琢磨着,连荆白雀都主动让道,并把乌牙拎到自己身边。

    ……一开始他听人说,希利耶是个财迷,自然也觉得其人利欲熏心,可刚才听了他的话,发现这个人拿自己做实验,对自己也狠,立刻改口:“焉宁圣女,应该只是残品,他要炼制的可能并不是我们想的,只是误打误撞炼了出来,至于倒卖敛财,我想或许是管控问题,要人跑腿总要给人利益,没有利益,抠也要抠出钱来,那些药既然能用,自然就会有下面的人铤而走险。”

    希利耶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宁峦山知道他猜对了,但是眼前的人却并不想解释,倒是躺在一边的敖格,爬了起来。

    “我知道兹事体大,我会写,至于药,并不是圣女你想的那样,我敖格再糊涂,也不会拿人命开玩笑!”

    “敖格!”

    “走到这一步了,坏事做尽,还怕做好事?”敖格摇头,说:“希利耶他做了那么多错事,我虽为朋友,时至今日不予他辩驳,但他有一句话没错,他自进入天城以来,一直潜心炼药,这些年也确实救了许多人,而那些药,都是在治病过程中无意间炼制出来的……”

    极乐丹毕竟敏感,为了销毁,天城上下乃至西域从前付出了血泪代价,他不敢也不能提起,只能含糊盖过。

    旁人听得一头雾水,但看乌牙都没好开口,圣女那里恐怕什么都问不出来,便也不再多舌。

    焉宁苦笑着摆了摆手,叫朵莲把人带走,自己则半抱着罗摩道我的尸体走回了玉宫。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吵闹的,繁杂的人世间。

    这会子,朵莲就显示出她“三朝元老”的本事,当初大教宗原伯兮叛乱时,她曾跟随当时的乌布雅神女,背刺了带领三十六国之人攻上昆仑净土的亲哥哥,如今这点场面,对她来说可谓小菜一碟。

    她以强硬的手段,令雪卫镇压住所有不服之人,一律格杀,对于忠心之人,则软硬兼施,很快天城便又回到了那个寂寞风雪的天城。

    而在遥远的槿花林,老僧抬起头来,嘘声一探,伸手拈花:

    “龟兹国师,圆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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