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牙“嘁”了一声,黑着脸走开,再待下去只怕他牙都要酸倒了。

    宁峦山往荆白雀身后张望了两眼,略有些惊讶:“只有你一个?”

    这些日子以来,两人的默契度又上了个台阶,荆白雀几乎不假思索便答:“来送信的不是幽人。”

    苗凤草是个滚刀肉,谁说话都不好使,只能用强硬的武力震慑,为了看住他,幽人只能向帮里的兄弟传信,恰好三十六陂有一队押镖的弟兄走北线丝路,不日将要经过龟兹,于是她便将搜集来的东西托他们顺路捎去昆仑脚下,而这些人送完信,便继续往大食去。

    荆白雀算了算,也有些日子没见着缦缦,不过听陂里的兄弟说,他们在龟兹城客栈见过一面,人很是精神,她也就放心。

    走的那天,宁峦山和乌牙在雪山下分别,紧紧拥抱。

    “好兄弟,我会再来看你的,玉屋藏娇就心领了,你记得把份子钱准备好,稍后我给你列个单子。”

    “你听听自己说的是人话么,你可别来了,宁狗,我怕我哪天被你气死。”乌牙翻了个白眼,话虽然这样说,但他抱住宁峦山的手却紧了紧。

    宁峦山微微一笑,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发,两人依依不舍分开。

    圣女安排人手护送,昆仑的车队常在西域走动,尤其对死亡之海以南十分熟稔,带他们走了捷径,提前三日到达龟兹。

    入城后,宁峦山在城门布告栏扫了一眼,和荆白雀直奔苗凤草居住的那条隐蔽的小巷子去。

    但他们前脚刚跨进去,便察觉不对,土墙上多了许多崭新的发白的印记,地面残留着打砸的凹坑,这罗摩道我人都死在了天城,绝不可能分|身前来找麻烦,这地方又格外偏僻,怎么会被人找上,找上来的又是谁?

    荆白雀站在门口,目光一沉:“屋里没人。”

    以她对自己部下的了解,幽人不会带着苗凤草随意离开,定然是出了事,但以她的武功,除非几大城主这样的人出面,又或者西域大国请兵包围,否则不可能不声不响拿人。

    秉承怀疑,荆白雀敲响了右手方隔了三间的那座红褐色的房子,不一会从门缝里探出个中年男人,浓眉大眼,作龟兹本地打扮。

    “什么事?”

    荆白雀故意把刀解下,立在脚边,用龟兹语说:“那边屋子里的人呢?”

    “那里真有人住?”

    对方却下意识脱口。

    荆白雀哼了一声,男人见她浑身杀气,必是习武之人,且绝非好相与的,赶紧打住,犹疑不安地沉默片刻,嗫嚅道:“前,前日来了好多兵,来抄家的,怕不是人已经被捉住。”他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道:“我劝你们赶紧走,别惹祸上身。”

    “哦?来抄家的是哪路达官?”

    “……右,右相。”

    两人交换眼神,他们还是低估了朝廷的本事,苗凤草这里看似隐蔽,但天子脚下,对方有心要查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这里虽然不在城中心,但并不安全,结合当时苗凤草的说法,罗摩道我来找他,他已经想跑路,所以才敢铤而走险骗右相,哪知道被扣在这里那么久,而荆白雀仗着幽人的武功,难免有些托大。

    “你们……”

    那男人见搬出右相都没把人吓唬走,反倒引得对方脸上阴晴不定,心道蹊跷,不免改观。

    虽说大漠里头练家子多生匪气,但不少都是为应对沙盗,以武防身,但也不是没有那种可能……

    这俩人该不会也是亡命之徒吧!

    荆白雀察觉到他眼神的变化,忽然愤愤地说:“住在那里的是个骗子,我们在极乐墟被他骗了!本来想找他算账的,没想到……既然官府出马,也算解气!”

    “哎呀,没抓到!”那男人被她糊弄得一愣一愣,喃喃着。

    “什么,没抓到?”

    荆白雀尖啸一声,当着他的面走到苗凤草那破院大门口,一脚踹下摇摇欲坠的门板:“气煞我也!”

    那人吓得摇着头缩进屋,宁峦山轻咳一声,荆白雀这才收回脚,不过她这一踢有意外收获,在门户转轴的地方,她发现了幽人留下的暗号。

    “怎么?”宁峦山靠过去,怕那人还会探头打量,不动声色挡住了柴门。

    “幽人已提前撤离。”荆白雀摩挲着下巴,思忖片刻:“如果她带着苗凤草,铁定不敢住客栈,大概率会给缦缦留下联络方式。”

    她转身要走,宁峦山紧跟不落,她一停步,人就撞了上来。

    ……

    “我一个人轻功纵去,快去快回,这附近……”她环顾四周,龟兹房屋院舍建制不如江南,讲究半遮半掩,普通人家门前能栽一棵树都不错,大概率连棵草都不生,若是在巷子里徘徊不去,定然惹人怀疑,于是她反手一推:“你先进屋躲一下,这地方刚被砸,短时间不会有人再回来,旁人畏惧官府实力,也不敢上赶着找晦气。”

    宁峦山却并非故意要缠着她,他只是觉得奇怪,他们离开龟兹去往天城,中间耽搁了近两个月,苗的老窝两天前才被端,如果他是右相,当夜没抓到人,就该跟龟兹官府通气,下通缉令,但进城布告他看过,干净得至少三个月没张贴新的。如果不通缉,要么说明自己基本已经掌握对方去向,有把握拿下,要么就是自认倒霉。若是前者,怎么会拖那么久才动手?

    这里面有太多的漏洞。

    何况他虽然没跟幽人直接交手过,但对她的本事还是有一定估量,有她在,苗凤草不大可能偷溜出来暴露行踪,怎么会突然被右相的人知道。

    难道是被人出卖?

    念头跳出来的一瞬间,宁峦山抓住了荆白雀的手腕。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不寻常的风声,荆白雀回眸一瞥,那一闪即逝的正是幽人的绳镖,她的武器不仅可以用来杀人捆人,因为出镖的速度而发出的声响不同还能传递讯号,天色渐渐暗下来,随即又一黑影闪过,荆白雀立刻跟了上去。

    她要追人,不管来者是不是幽人,她都没办法顾及宁峦山,只在走之前朝他后方打了一掌,强行把他从破门洞里推了进去

    “屋里没有活人,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宁峦山无奈,只能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和黄土,爬起身缓步朝那间装满各种奇怪机关的屋子靠近,窗户上赫然张着刚才荆白雀那一掌打出的洞,里头若是有陷阱,此刻也该启动,幸好太阳已落山,不点灯往屋子里一坐,倒是能藏好一阵。

    他在窗户口又警惕地多看了一眼,确定无碍才大步跨进去。

    屋子里比外间更昏暗,这里他来过一次,大致结构和家具摆放还有印象,但被龟兹官兵打砸一通,地上都是残渣碎片,他怕误伤,还是吹燃了火折子,放在就近的斗柜上。

    关门时一股邪风从敞开的洞吹进来,正好将那支摆正的火折子吹落,光线下沉,房间里却骤然漂浮起一团团“火”,随后数十条光线来回交织,将整个房间切割成大小不一的形状。

    如果这不是光,此刻屋里的人已经被分尸成断。

    是镜子!

    宁峦山几乎本能地闭眼,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战栗,蛰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如镇压深海的巨兽,被猝不及防唤醒,他双脚站立不稳,频频后退,而屋里满是砸烂的家具,他脚下一绊,向后倒去,碎屑如尖刺,几乎直抵他后心。

    他是个男人,即便不会武功,也不至于柔弱失态到如此地步,可四年前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幕却在这个破旧的小屋里重现。

    他以为他已经放下,孰不知这一切在他心里撕开的伤口,历久却始终难以弥合。

    只要再晚一个呼吸,他就会被断裂的桌子角刺穿肺腑,然后站立不稳,保持叉刺的姿势,在无人的房间里,等着血流干

    等到人来给他收尸。

    光线穿过他趔趄下坠的身体,镜面上的花纹照落在他的肌肤上,诡吊而恐怖。他可能真要死了,但不是对方期待的死法。

    呵——

    手指慢慢摸向心口的大穴。

    然而,身后的破门忽然被踹开,一道冷峭的影子旋风一样扎进来,飞腿踹烂地上的桌腿,反向单手挽住他的胳膊,带他旋身而起,落在角落。

    宁峦山摸到那骨节分明的手,心中涌出一股暖流。

    “你没走啊?”

    “如此明显的调虎离山,我还没那么蠢,不过委屈你当一会诱饵。”荆白雀冷静的声音飘荡在他耳边,“不过就是几面镜子,怎么就差点要你的……”

    说话间,在手的长刀悍然劈出,斩向虚空里汇聚一点的光。

    冲进屋时,她只大致扫了一眼屋内的情况,乍一看反光,明白内置有镜子宝石一类能表面光滑的东西,但却不清楚对方摆这些玩意做什么,只怕是故布疑阵,用来扰乱视线,为了在暗中放出暗器。

    但大夏龙雀轻而易举就切断了那些光,黑暗中并无金石相接的声音。

    荆白雀咦了一声,凝聚目力,想要看清楚这屋子里的情况,然而刚才飓风一般的刀气,却将悬挂的镜子撞得东摇西晃。光线凌乱,分合明明毫无规律,但所有的光线却又诡异地汇聚一点上,正好落在她的眼睛上。

    眼睛?

    她看到了一双慢慢睁开的眼睛,那是自己的眼睛,却又透着不一样的神情。

    窗外响起窸窣的脚步声,调虎离山失败的主谋,自然要回头查看,但人影未至,窗户的空洞里却飞来一柄晶莹的飞梭,朝着两人呼啸而至。

    荆白雀举刀,同时松开宁峦山,并将他向外侧推。

    但他的动作慢了,不仅手慢了,连刀法也慢了,时间如同在这个空间里被无限延长,而她的动作被慢放了一千倍。

    闭着眼睛始终不敢睁开的宁峦山,心里腾起危机,鸡皮疙瘩几乎要在头皮炸开,生死之间,他吸了口气,用头将荆白雀顶开,自己骤然睁眼,悍然直视前方。

    在他自己都毫无察觉之时,扶着荆白雀还没收回去的手,用那柄神兵将水梭挡了回去。

    这一击对手其实只用了五分力,大概是觉得,在此阵中的人受到影响后,对付起来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此时宁峦山就站在屋子最后方,背贴着冰冷的墙,将屋内格局尽收眼底。

    屋梁上不知何时垂落了数幅巨大的经幡,金粉笔书古怪的花纹,屋子的四角和墙内,分别嵌入了铜镜和宝石,而空中用线牵着,坠挂了两枚巴掌大小的镜子,那镜子一面雕刻凶兽,一面雕刻吉兽,无论是花纹还是符文都两两相对,像是能合成一块。

    刚才荆白雀看到的眼睛,就是从上面映照出来的。

    但奇怪的是,那两枚镜子抛光并不好,远远看去,镜面像粘着一团雾,倒是火折子在普通的黄铜镜上一掠,屋子四角的镜子随着中间那两枚“引子”的变化,照出如后世万花筒般的变化。

    咔——

    两枚镜子在水梭飞退的流光中,又翻然变幻。

    荆白雀此刻已回过神来,她以为是光的问题,便仿效宁峦山闭上眼睛,嘴上却促声问:“你看到了什么?屋里有镜子,是不是神门宗的阴阳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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