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白雀不禁陷入沉思,天下诸国大事她心里还是清楚的,自打刘裕匡扶晋室,诛杀桓贼,收复南燕,平定卢循作乱后,在朝在野,权倾一时,如日中天,既是为刘家办案,难怪丁酉春出生寒门,官职不高,却能在江左游刃有余。

    钱六叹了口气:“其实我也只知一二。说是刘道规将军膝下多年无所出,只有两过继子,老大刘义庆,乃其兄刘道怜的次子,老二刘义隆,乃长兄刘裕之子。他与夫人那时正当壮年,如何不想要个亲儿子,便想了许多方法,结果给府中一下人蒙骗,闹出事来,幸得丁酉春识破装神弄鬼之计,这才避免大祸。”

    “后来刘道规便因病请旨归朝将养,具体得了什么病,不得而知,不过有传言与此有关,但不久后,这位前豫州刺史便辞世,太尉大人权倾朝野,几乎不许旁人再提及此事,便是丁酉春也闭口不谈,说到底,恐有些不光彩的地方,说出去怕叫那些地方豪族笑话。”

    荆白雀和苗凤草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那那个装神弄鬼的人呢?”

    “你们想问她是不是九官,应该不是,”钱六摇头,“据说是个女子,我听你描述,你师叔不是个女人吧?至于下场如何,你觉得犯了这等事被揪出来,还能活到现在吗?”

    苗凤草又喜又忧,他师叔不是女子,但谁能保证和他师叔无关,却是不敢有牵连,更不敢再多舌。

    过了会,钱六又拍打脑袋,道:“如果只是骗子,不至于瞒得如此严实,我倒是想起另一个说法,说是死了人,手法奇诡,好像镜中杀人,也许和你们所谓的秘术有关。”

    “啊?还杀了人?”

    苗凤草历来只谋财不害命的,一听腿肚子都吓软了,差点跌在地上,全靠荆白雀拉了一手,直接将他扬到了胡床上。

    荆白雀和苗凤草所想,却又不尽相同,她想得更深一些,这刘府案、丁酉春、虫鱼、镜子……假若那案子里涉及的镜子就是九官所携带的那枚阴阳镜,在三四年前的刘府案中出现,而他的去向只有两种可能,通过丁酉春到了虫鱼手中,或者直接到了虫鱼手中。

    虫鱼是在四年前犯事被通缉,刘府案发的时候,正是通缉最厉害的那两年,他不该掺和在其中,如果不是以当事人的身份介入,那他很难有机会拿到镜子,如此一来就只有第一种可能,丁酉春把涉案证物阴阳镜带走了,而虫鱼是从他手中获得,丁酉春已经死了,那那枚阴阳镜是自愿给的,还是……

    不寒而栗!

    丁酉春不明不白死在了巴蜀,他们一直怀疑是侯府的人所为,但没查出所以然,会不会……会不会丁酉春为虫鱼所杀,他的目的就是那枚镜子!

    那他拿阴阳镜,真的只是为了给昔日分道扬镳的好友驱邪?

    荆白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面色苍白如纸,苗凤草颤巍巍凑过来扶着她,他可从未见过这位女煞星如此,生怕自己捅破了天:“你,你还好吧……”

    荆白雀摆开他的手,步子一转,竟然浑浑噩噩向钱府外走去。

    目下她只有一个疑惑:宁峦山是不是早就知道?他又知道多少?

    那样子活像青天白日中邪,不只苗凤草,连钱家两兄弟和幽人都吓得不轻,钱六一个鲤鱼打挺从胡床上滚下来:“小侄女?”

    “啊?”

    荆白雀恍若惊梦,才知失态,忙推说无事,向其告辞。

    走的时候,钱六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耳畔低语:“小侄女,我此次前来,还有一个消息,这天下格局将变,大乱将起,千万不要掺和其中,好好做生意。”

    “……”

    说完,他朝幽人飞了一眼,呼来伴当收拾行囊。

    钱胤洲送她到门口,犹豫再三,忍不住道:“他就是这样,钱家分裂便是我父向苻坚投诚所致,他们这一支对外族仇视颇深,我长于长安,见过氐族、羌族、羯族、汉人、西域各国人,这些年游历西域,更是见过更远的大食人、天竺僧、波斯美女,我倒觉得,都是人,都是生不由己随波浮沉的人,这天下岂是我们几个棒槌脑袋能决定的,不要多想,好好过日子。”

    话说得十分露骨,也给她敲响警钟,想到自己瞒着宁峦山的身份,想到宁峦山瞒着她的案子,向来豁达的她,竟绞着衣服,发起冷汗。

    他们只是因为自己是公羊月的徒弟才接纳自己,宁峦山只是把她当作了江湖人,而她注定有摆脱不了的命运。

    ……

    “这是你的胡奴么?”

    ……

    “虫鱼本是我的好友,我们行事意见相左而分道扬镳,他认为我受人蛊惑,所以妄图以阴阳镜驱邪避凶。”

    ……

    “晁先生,我想和你学刀!”

    “我从不教授外族人。”

    ……

    “阿嫲,我想去江南。”

    “去江南做什么?”

    “我要去江南,我要去南……建康……那里才是我的……”奶娘一把捂着她的嘴,惊恐看着左右:“殿下,请您以后不要再说胡话。”

    ——

    “我刚才是不是惹钱六老爷心烦了?他走的时候脸色不虞来着,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九官师叔会引来那么大的麻烦,我只是……只是想打听他的死活,要是知道他和刘……”

    记忆的杂声,和着苗凤草的絮絮叨叨,在耳蜗里回荡。

    哗啦——

    书馆的大门被猛地踹开,门后的人纷纷转头,荆白雀保持推门的姿势,脸色不善,苗凤草和幽人就站在其背后。文则看荆白雀两颊发青,放下手中的书从馆舍里走过来,没想到却被她推开,她目不斜视,径直抓着宁峦山的手,将他拉进偏屋。

    想到刚才断断续续听到的话音,还有本该在客栈的苗凤草,宁峦山心中已有定论。

    这一趟应该有不少收获,只可惜是不好的。

    荆白雀把他推到墙面上,干巴巴地说:“你们当捕快的,应该对天下大案都有所耳闻吧,没准还学习过破案思路。”

    “拐弯抹角不适合你,还是开门见山吧,”宁峦山掸了掸衣衫,好整以暇望着她:“你想问丁酉春的死和虫鱼以及苗凤草那个师叔有没有关系?你不是去找你师父么?难道是虫鱼对付了尊师,尊师的失踪与之有关?”

    荆白雀眼皮狠狠一跳。

    他一脚踩中她最想问的问题,可在那之后却又像漫天乱猜,是有意还是无心?

    荆白雀盯着他的眼睛,枝头的飞鸟猝然振翅,透进窗户的光线在明暗中轴转,像暗自较劲的内心。

    半晌后,她吁出一口气:“你知道多少?”

    “曾有怀疑,”宁峦山紧绷的面部肌肉也松弛下来:“西蜀案后,我怀疑丁酉春并不是侯家人出手所害,但因为侯龄之的身世、行为以及目的始终成谜,所以我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将他剥离在外,只是推测,丁酉春的死和以前他经手的案子有关,而长途跋涉至西蜀的路上给人钻了空子。所以,我回江陵破案时,向帝师阁要来了魏平,并借此机会找他问了问关于丁酉春之前办过的案子,但并无突破,直到虫鱼在西域现身,并且我们抓住了苗凤草,我才隐隐将这两者关联起来。”

    “虫鱼和我有旧怨,一直不曾找上门,但乌牙一带着我远走大漠,他就跟来了,我起初以为他是追着我,事实上是因为我假借丁酉春之名上帝师阁调查师旻阁主,传书走漏了风声,他是为了找丁酉春,后来阴差阳错发现丁酉春是我假扮,顺水推舟要杀我。”

    “为什么他要找丁酉春呢?为什么他一知道丁酉春在江陵就着急赶来呢?他在怕什么?怕我和丁酉春在江陵碰面,毕竟办案可是我的本行。”

    荆白雀忽然插了句嘴:“他怕丁酉春把镜子给你,让你提早有所防范?”

    宁峦山未置可否,只接着说:“苗凤草口中的神门宗秘术,再结合丁酉春过去经办的案子,与此有关的,也就只有他成名的,刘府秘术杀人案。”

    荆白雀蹙眉。

    宁峦山轻轻拉住她的手,用目光描摹她的脸:“我之所以没有提,是因为我知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如果没有虫鱼和白衣会搅在一块这事,我们在敦煌就会分开,知不知道又能如何,难道你还要去江南追查?”

    荆白雀生生给他的话噎着,虽是他擅作主张,但自己并没有立场让他事事报备,何况他说的是事实,即便帝师阁已经知道她不是凶手,撤下追杀令,但她也不可能再回中原,更不可能因此追到江左去。

    虫鱼和她几乎没有关系,所有的担忧借口都很牵强,除了一点——

    为了宁峦山。

    如果是为了他,着急也好,多管闲事也罢,都有了通顺自洽的理由。想到这儿,荆白雀心跳过速,忍不住别过脸。

    ……

    “我,我答应了苗凤草,替他找到师叔,他就会愿意随我去三十六陂,如今虫鱼是否真的死了还有待商榷,苗凤草是最后一个知道阴阳镜口诀的人,能让他乖乖听话也不错,你也不希望惹来麻烦吧,何况这阵法对我武功有所干扰,我也不想留下祸患,万一那九官没死……”

    她没打算找借口,可说出口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

    宁峦山笑而不语,目光发亮,看着她心虚地不断找理由,没有戳破,如果荆白雀要收拾苗凤草,根本不需要和他做这种交易。

    她究竟是想说服他,还是想说服自己?

    “喂,你跟我说说案子吧。”

    荆白雀后知后觉,嘿了一声,转念又赤裸裸地望着他,钱六毕竟没有经手,官府也不会让闲人随便接触案卷,只有官府有查阅权限。

    宁峦山忽然委屈巴巴地说:“我又不叫喂。”

    “阿,阿善!”

    宁峦山倾身,与她额角相靠:“我不告诉你还有一个原因,既为公也为私。这案子涉及晋国高官,那位奉业公子不是寻常人,你恐怕也不只是白雀,我无心探究你们的真实身份,但捕吏再小,却也是晋国的官,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荆白雀抬头:“你相信我吗?”

    宁峦山面色不改,目光清冽:“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相信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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