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东西二市盛名在外,但并非只有二市才有商铺行当,实际上各里坊内部该有的店铺客栈一应俱全,只是规模比之二市要小很多。

    之前进城时,他们先踩过点,这些里坊结构大同小异,荆白雀认路很有一手,领着宁峦山穿过一条食肆街,按正常人行路的脚程,正该岔到人前方拦截,但三娘是个疯子,她的速度不能以常理论,她可能行走很慢,走走停停,也可能拔足一阵疯跑。

    二人从街口冲出,忽然有许多人迎面而来,将他们的脚步绊住,这里离方才那富户的府邸不远,荆白雀不便贸然施展轻功,只能硬挤。

    当他们溯游而上,冲出人群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他们的正前方,伫立着一幢圆形建筑,高约三至五丈,宛如一只倒扣的馒头,从外墙看,远见似冀北等地的土堡,不过顶上圆形开口,从影影绰绰的正门往里瞭,那镂空天顶之下,正对着一汪浅水池,可将天幕倒影。

    “欸?”宁峦山捏了捏荆白雀的手指。

    荆白雀抬起下巴:“你看四面十字折角檐,还有用料,瞧着有些像高昌的房子,和佛教关联甚密。”

    然而这附近却是一个和尚也没有,当然也不见三娘子。

    寻人一问才知,这里从前是高昌人的商会,他们当中有人是佛教徒,还在附近买了房产院落定居落户,但后来长安动乱,死伤无数,遂被废弃,如今看着倒是给别人鸠占鹊巢,重新刷上岩彩,挂上白色的丝幔。

    屋子外面有许多人静坐,大多生着关中面孔,穿着朴素甚至单薄破烂,他们刚才进来时多见的便是这些人,像是逃难来此,而更多的则是水边的白衣人,穿着白衣会一样的缟素长衫,在一声声丁零的银铃声下,闭目不动。

    和佛教苦修不一样,和内窥也不同,这些人脸色都不怎么好,像是没什么生气的鬼,在阳世寻求庇护。

    还有一些白衣会的教徒,拉着那些投奔难民,在传授一些很玄妙的东西,有些像在抨击王权,针砭时弊,激进而尖锐,但又不如直接嚷一声“我要造反”那般直白刻骨,宁峦山见此一幕,也不得不唏嘘:“他们想干什么,传|销团伙么?”

    人虽多,但并没有高声喧哗,以至于虽然耳朵里一直钻声音,却如林下蝉鸣,俨然成为一种诡吊严肃的背景。

    因而宁峦山一开口,引得好几个人侧目。

    荆白雀赶紧拉着他往里躲了躲,走到环形水池的另一侧。

    飞舞翩跹的白色幔帐之下,有人伏在地上祈祷,除了灯架上的橘光,放眼去没有别的色彩。

    旁边的人给他们让位置,他们站着没动,被人误以为犹豫,一个老婆婆悄声说:“只要和他们一起祈祷,内心就会平静。”

    二人没当一回事,趁着视线开阔,赶紧寻找三娘。

    他们真的看见三娘了吗,还是看走了眼?她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这里也没有,再去那边看看。”

    两人刚刚转身,身后一间暗室的门将要推开,他们要寻找的痴人正往外走,忽然被人叫住。

    “三姐。”

    “你……”

    女疯子转过身,凝视着白缦后面的人脸,眼底涌起惊骇,她扭头要跑,门栓不知何时被拉上,一双手越过她的身子,将她圈锁在角落里。

    三娘尖叫一声,捂着头蹲下来:“你,你别过来!”

    “你认得我吗?”影子靠下来。

    “……”

    “你怕我?”

    “……”

    三娘把头埋在衣服里,惊慌,无助又不解。

    细长的手指慢慢抚摸上她脖子间的嫩肉,随后一把卡住她的脖子:“要不是你,要不是你骗我过去,我怎么会被那些人……你别躲呀,过来,过来呀……”

    ——

    浅池后方延伸出好几条路,人越来越少,荆白雀脚步越来越快,影子落在帷幔上,像鬼影幢幢。

    “三娘?”

    哗啦一声,帘子撩开,几点温热飞溅到脸上。

    荆白雀抬手一挡,宁峦山迎面撞见手臂上的殷红,大惊,但很快发现,不是她的血。

    一个女人手中持着小刀,衣衫半开,一道平而浅的刀口赫然出现在右胸上,她麻木地看了一眼误入的客人,却没有任何惊慌,转头取血,点在脚边香灰小人上。

    宁峦山没收回的脚差点踩上去,一些碎片的记忆忽然涌现。

    荆白雀立刻转身,过了一会,不知道从哪里找来香灰,学着那个人随意堆在地上,然后拔出小刀,往自己手臂上割。

    “不,不是这样。”

    旁边的女人看了几眼,开始解释:“要用内心的血,才能真正代替你,代替你受过。”

    荆白雀低头,半张脸埋在厚厚的棉衣里,声音颤抖,无助而可怜:“你,你是为何不得安宁?”

    “我…”

    “我希望那些害我的人,都能死!”女子表情突然狰狞,将刀狠狠插在地上。

    荆白雀趁机套话,终于确定这里是白衣会集会的地方,这里有很多信徒都是无辜平民,有逃难的,也受压迫的,想要反抗却无力反抗,他们都只是普通人,自然会胆怯害怕,也怀有人的善良。

    白衣会不想吸纳小绵羊,但人又不是生来奸恶,且大奸大恶之人不受管教,也不好管理,所以,他们利用这些人的遭遇和困境,鼓励他们使用暴力。

    这些人如果伤害他人,内心会强烈不安,但只要把罪恶转嫁,就能做到心里安慰,毕竟有的时候,神佛无用,有用的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借口。

    而这种仪式便是重要的借口。

    从某一点来看,反抗不是不好,毕竟这是个糟糕的世道,但若是人人如此,秩序必然崩坏。

    失去秩序的环境,令人不敢想象。

    荆白雀当然没有动手,扔下刀子起身,那个女人在她身后大喊:“只要一下,一下就舒服了!”

    “原来那团香灰是人,是剥离的本我。”

    宁峦山跟在后面,幽幽道。

    荆白雀停下脚步,道:“你说客栈?”

    那团灰烬被人踩散,所以无法辨别摆放的图样,至于心头血,房间到处都是血,谁会注意香灰里的血。

    也就是说,有白衣会的人在那间屋子杀了人,心里并不平静,所以就地举行仪式,但却因此被人偷袭,才会有后来的脚印。

    “那尸体呢?”

    “白衣会的仪式里可没有藏尸和毁尸呢。”

    ——

    听说坛主莅临,白衣会长安分坛的副手牧向云急急忙忙前来接见,自从他的上峰,四宫护法之一的“吹箫怨女”失踪后,他再也没睡过好觉。

    本次任务听说十分隐秘且艰巨,为了保证不走漏风声,怨女并未与他交代细节,等他们的人赶到时,长安城里只留下诡异的现场,此外,他们没有再得到任何充满希望的消息。

    这里是他的私宅。

    几株稀疏的竹影后,慢慢显露出一道素白的身影,那人穿着苎麻白衣,搭了件雪狐大氅,即便如此素净,也掩不住那张脸的雍容瑰丽。

    “怨女呢?”

    对方端起茶碗,隔窗冲他微笑,牧向云回过神来,一身冷汗,赶紧推门,扑跪在他的脚边。

    “失,失踪了,”牧向云磕磕巴巴地回禀:“……我们的人到了客栈以后,只捡到了一截断臂和怨女的玉箫刺,恐怕,恐怕已经失手。”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尸体呢?”

    “没找到。”牧向云瞄了他一眼,战战兢兢地补充了一句:“都没找到。”

    他赶到现场时,整个人都快虚脱,屋子里满是血,还不是鸡血鸭血,全他妈都是人血,但有血却无人,这个出血量,无人也就算了,连尸体也没有,附近方圆两三里连草都拔干净了,居然连个鬼都没瞧见,失血如此就算没死,还能跑出长安?

    “唔。”

    侯龄之应了一声,问:“西市鱼龙混杂,那间客栈是谁的地盘?”

    “不属于任何人,但西市最厉害的点子是驼帮。”

    “驼帮现在什么情况?”

    “一切如常。”

    窗外风声萧萧,侯龄之不自觉放下茶盏,思考起来:房间里的人血显示至少有一人死亡,从血印轮廓来看,应是个男子,假使怨女得逞,死的是罗乾象,即便刺杀过程失误,断去一臂也不该彻底失踪,应立即报信,或是逃至周围因失血而晕倒,怎么都会有痕迹。

    倘使倒过来想,如牧向云所言失手,死的是怨女,血人经过伪装,那么尸体都能带走,为何要留下手臂和武器?

    一片枯黄的树叶随风飘零,辗转落在茶杯中,涟漪层层,惊醒他的心。

    侯龄之追问:“手臂上可有疑点?”

    牧向云摇头:“衣服布料吻合,手指生有老茧。”他忽然反应过来,将抄在怀里的玉箫刺拿了出来。

    为方便携带,长刺已经收回箫中,未免血污了自家老大那不染尘俗的手,他用布裹缠得严严实实。

    侯龄之目不转睛看他拆裹布,忽然伸手把东西抢过来。

    收在箫里的刺并不平整,比箫管边沿高了一寸,他翻手一转,用力将长刺甩出,就着桌角一磕,不轻不重打在机关上。

    只听咔哒一声,里头紧绷的细线断裂,箫中刺瞬间断在地上,中空的箫管里头,悠悠飘出一张字条。

    “拿去修。”侯龄之把箫扔给牧向云,伸手夹来,轻轻抖开那卷纸片,上头潦草写着几个小字:

    “廿一日,戌时一刻,通善里,小绢行,不见不散。”

    “廿一日,不就是今天?通善里可在东南边,离西市可隔着半个长安!”牧向云咋舌,如何也想不通:“留字条的人什么意思?难道,难道怨女在他手上?”他的脸色顿时难看:“……是坛主您要找的那个人吗?”

    侯龄之默不作声。

    罗乾象被困长安,当务之急是离开,虽说可以挟持怨女谈条件,但怨女不过是自己的手下,而他明白自己对他势在必得,万一自己心狠,放弃这个手下,那么他只有死路一条,他这么个狡猾的,一躲就是十年的人,绝不可能要求直接见面。

    也许是障眼法?

    半晌后,侯龄之闭上眼睛,轻轻呼气:“驼帮有西域的生意么?”

    “没有,驼帮在长安主要是靠收点子维系,他们的首领是个老盍稚,据说出身略阳白驼坎,在城里也干些杀人越货的事情,但不经商,虽然叫驼帮,却与押镖八竿子打不着。”

    “……杀人越货?”

    “姚苌取代苻坚,建立了姚秦,两秦相争,你死我活,更何况是普通人。姚家出身羌族,带来了老羌,而驼佬出身的略阳氐早已世代扎根于此,这抢地盘还不得头破血流,成王败寇,很多人自是消失得悄无声息。”

    “悄无声息?”侯龄之忽然笑了,“有意思,那驼佬的对手们去向如何?”

    “这……”

    “当年云栖能逃出关,一定有人相助,他一个从来没有做过生意的将军,没有手艺,没有根基,只有点武功,不偷不抢靠什么发家?杀人生意还是吃人生意?”

    牧向云惊骇:“您的意思是……”

    “去查查,他们之间有没有关系。”侯龄之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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