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大娘往熊林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抬手阻止:“你们先过去,俺和他们单独聊聊。”等人离开,她一改方才的紧张和胆怯,平静而温和的注视着宁峦山。

    宁峦山从容回视,道:“其实我怀疑你,不只是因为衣服,而是屠行并不是普通人能做的行当,但你们却没什么积蓄,跟人挤在破落院子里,那钱都去哪儿了呢?我想应该是捐了吧,当这个星主要捐多少呢?”

    熊大娘道:“星主只是小供奉,不多,大供奉才是难以想象,恐怕……在朝在野都不是小人物。”

    “我猜小供奉应该类似于闲职。”宁峦山如是道,毕竟她鲜少离开他们的视线。

    熊大娘点点头,解释道:“白衣会总坛,由坛主坐镇统帅,其下四分坛,则由四宫护法统领,又称为四使,掌管西蜀分坛的是‘天狼手’,掌管长安分坛的为‘吹箫怨女’,掌管汉中分坛的是‘骑鱼女子’,掌管陇南分坛的乃‘白藏菩萨’,这四人又各领七宿旗下星主以及教众,始成白衣会。”

    宁峦山立时放柔语气:“大娘,你对我二人如何,我二人有目共睹,若你想拉我们入会,早就使出千万般手段,既然没有,说明你并非想将我们推入深渊,在下斗胆猜测,你非但不是要害我们,还是希望我们力挽狂澜?”

    熊大娘大笑:“不错,许久不见如公子一般清醒之人,俺入白衣会,的确是为了舍身救人!”

    “三娘的母亲本来怀的是龙凤胎,生的时候只有她一个活了,她娘难产而亡,她爹听说肚子里本来还有个男胎,因此怨愤,心道从前积累的家业,都要给她姊姊和她这俩赔钱货,没个男丁,无法在乱世守住家财。”

    “三娘为此内疚,觉得自己生而有罪,不被喜欢,便以供奉的形式代替赎罪,加入白衣会。其实她未必不知道白衣会求财,但能使她心安,她便也顾不上分辨,可她长姊却觉得父亲所为实在过分,为了救回妹妹,自己竟也被拖入白衣会,后又在意外中身亡,三娘以为是自己害死了姊姊一家,后来就疯了。”

    “三娘疯癫以后,念着从前的恩情,俺收留了她,渐渐了解白衣会,对于那些身处高位的人来说,也许不过舍财,获取内心安宁,但对于普通人来说,俺只看到了散尽家财,妻离子散,为他人做棋子使。”

    “俺读书不多,但俺知道,这样下去必定会乱,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坐以待毙他人扰乱民心,为了打听到更多的消息,俺加入白衣会,自己贴了不少钱,给那些穷苦潦倒吃不起饭,都快饿死却还守着希望的人。可是,俺发现贴钱治标不治本,所以才想要求变。”

    “……但俺没那个本事,俺不能打也不能说。”

    宁峦山道:“所以你就看中了我们?”

    熊大娘继续解释:“那天晚上,俺亲眼见到你们从客栈顶上飞下来,又动手杀了欺负老刘的驼帮的人,俺猜测你们与白衣会有故,且不是他们的人,又生着几分侠义之心,所以俺便将你们带回来,但俺内心很矛盾,毕竟要将你们卷进来,是一件残忍的事。”

    “俺希望你们慢慢接触白衣会,慢慢识别他们的丑恶和骗人把戏,俺带你们送肉是有意为之,三娘子虽然疯了,但有时候还是会无意识走到集会,你们亲眼见过那样荒谬的情景,公子,你可觉得这样能救得了秦国人?”

    “救不了,哪有那么多救世主,就算大秦天王苻坚重生,没准也无法复兴。”宁峦山摇头。

    熊大娘叹息。

    荆白雀站了出来,插嘴道:“你既然已经看出我们与白衣会有故,那不如开门见山,我们可以帮忙端掉白衣会,前提是你要想法子帮我们深入内部,我二人来长安,也是因为有朋友被抓到了白衣会里,想要设法营救出来。”

    熊大娘不假思索,果断答应。

    跟着大部队的项五看三人一直没跟上,把老蔡扔给熊林,就在这时,劫牢的白衣会头领走了回来,恰好挡住熊屠户和老蔡,项五趁机要溜,却在转角处被跟上来的宁峦山按住。

    “去哪儿?”

    宁峦山看了一眼和熊大娘交代自己刀没拿上,要绕路回去取刀再来汇合的荆白雀,拍了拍身前家伙的肩,说:“你现在可以走,但你不死,在长安也会寸步难行。别装了,你是刘裕的探子,对吧?”

    ——

    长安分坛地位超然,要进入其中,需经层层筛选,否则便得等所谓的契机。

    被劫走后而挂上逃犯身份的他们,无法再回到小院居住,熊大娘把他们领到一处寺院之中。伽蓝佛塔下挖掘了一条极宽敞的地道,又因近期翻修绘画,请了不少工匠,他们便混在其中。

    这伽蓝院明面上与东传佛教有关,但私下里却是白衣会的产业。

    熊大娘要帮助宁峦山调查,去厨房混了个短工,白日有正当理由出入,老蔡则消极以对,认命似的缩在地下避风头,而得知熊大娘苦心的熊林沉默了一天,开始跟着工匠们找活干,项五还是老样子,依旧与大家不冷不淡。

    至于宁峦山,正跟着荆白雀认路,先把禅院的布局和结构摸清楚,好随机应变。

    走着走着,两人闲聊起来,荆白雀率先开口:“你怎么看这些尸体失踪案?”

    宁峦山道:“一开始我认为只是某种特殊的仪式。”

    “然后?”

    “不过自打集会回来,我就改变了想法,锁定白衣会。我们被抓进大牢除了熊大娘要引起我们对白衣会的仇视,顺水推舟让我们打入白衣会内部以外,还反映出两个问题:其一,你还记得那个捕快说的么,他说当夜城中发生多起凶案,那为什么案子与案子间隔时间越来越短?”

    “其二,其他几间牢房里被抓进来的人中,穿着不尽相同,有穿着绫罗绸缎出身富贵之家,也有着麻衣在市井杀鱼卖鱼的,还有几个连汉话都听不太懂的西域人。长安的里坊带有明显的群聚性,即特定的人聚集在特定的地方,这些人根本八竿子也打不着,能有什么联系?”

    荆白雀神色肃穆,沉默地走出去老远,方才开口:“我姑且答一答,不一定对。间隔短无非三种原因:目标寻找起来更加容易,有既定目标且越来越易得手,以及凶手亟需要更多的死人。结合第二个问题,如果随机杀人,我倾向于第一种可能。”

    “很接近,但不是全部,我更倾向于后两者,凶手一开始想要杀人,但并不自由,从某个转折开始,他自由了。”宁峦山略一沉吟,目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至于死人多少,你看看衙门里那些焦头烂额的差役就知道,有人要对付白衣会,但无法直接出手,所以想要祸乱长安,再借官府的力量除之。”

    “听你这么说,白衣会倒是四面树敌。”

    “其实我也怀疑过应星,三娘是疯了,但我想你应该没有观察或者近距离接触过一个真疯子,你会发现,疯子常常与自己过不去,他会拉着你就着一个点反复追问不停重复。”

    “就比如那天,她说见鬼,会纠结看到什么鬼,不是什么鬼,并且不停重复,但她从来不否认见鬼,因为编谎话是需要逻辑的,如果是正常人,定会思考怎么圆来保证人家相信,但一个疯子是做不到的,她应该确实看到了什么,而当夜只有应星夜半归来,很难说与她毫无干系,但或许是因为应星可怜,大家情理上更偏向她,而我们恰恰又没有证据。”

    “此外,她很怕应星,应星对她说没有鬼的时候,她的眼里充满恐惧。一个疯子为什么害怕呢?因为潜意识里自知理亏,而应星吃亏的只有一件事,所以我斗胆猜测她可能曾引诱应星加入白衣会,但中间出了问题,所以造成了应星的悲剧。”

    荆白雀有些糊涂:“如果应星杀了三娘,为什么自己也被杀了?”

    宁峦山停下脚步,这一点他也想了很久,想不通,荆白雀见他陷入思考,不敢惊扰,在旁边陪着,好在这个时间和尚都在做功课,外面连个扫地僧也没有,不怕人撞见。

    就这样站了半盏茶的功夫,宁峦山脑中终于闪过一丝灵光,正要开口,熊大娘提着个食篮向他们招手:“吃饭嘞,到处找你们!”

    宁峦山闭嘴,微笑着自然接过她手里的食盒。

    熊大娘向左右看了看,谨慎地提醒:“二位艺高人胆大,但事无万全,还是仔细些,过几日上元节,可能要举行佛塔会,届时庙中各方云集。”她顿了顿,勉强堆出一个苦笑:“不过现在打仗,还不确定会不会举行。”

    望着熊大娘忧心忡忡离去的背影,荆白雀心里并不平静。

    她道:“秦国先皇姚兴,曾以国师之位请鸠摩罗什于长安讲经传道,秦国宗室对此十分感兴趣,这佛塔会不只是风云际会,怕是皇室也会驾临,届时必然守卫森严,严重掣肘我们的行动,只能寄希望于战时,能免则免!”

    宁峦山瞥了一眼,打破了她的侥幸:“佛塔会一定会举行。姚泓上位艰难,屁股还没坐稳就屡遭叛乱,受内忧外患,在风雨飘摇之际,必然会寻求内心的安定,即便不是亲自祈福,也会授权于臣,想法子延续既定的仪式,来安定人心!”

    “那有什么用!”荆白雀脱口而出。

    他望着她,平静道:“那你觉得怎么样才有用?”

    荆白雀避开他灼热的目光:“我不懂打仗。”

    “哦,是吗?那长夜漫漫,我说给你听吧。”宁峦山微笑,耐心地讲:“刘裕所率领的晋军已越过许昌,不日将破潼关,北面又有夏王赫连勃勃陈兵雄关,最好的法子就是从诸镇调兵充实京畿,即便晋、夏两国此时发动攻击,至少能守住王城百里,否则边镇与京畿将共失(注1)。”

    她极力想要避开的东西,隐隐有避不开的趋势,荆白雀像是从宁峦山的话中窥见未来一角,心中烦躁,但又不便表露,只能敷衍道:“……是个办法。”

    “但是姚泓不会答应,因为强兵在外,此刻征召回来,若有二心,京畿立刻就会变天,他宁愿死守皇位,也不会冒险。”宁峦山摇头,机锋一转:“何况如果真将大军召回来,等于自己先放弃国土,姚泓的从弟,齐公姚恢出镇安定,赫连勃勃不一定打得过来,但眼下自己先退走,不是逼着对方直奔王城么。”

    “姚泓这不是左右为难?”

    宁峦山意味深长道:“这不是困局,而是一个必败之局,姚泓一定会输,因为无论召不召集边军,姚恢一定会叛。”

    荆白雀问:“为什么?”

    宁峦山道:“不为什么,也许你是个忠臣,也许你选择中立,但如果所有能打的都没了,你是全村唯一的希望,这个时候的你不在浪里,就在船上,往哪里游,往哪里走,不是你说了算。给你机会,你叛不叛?赢就能践祚丹墀成为新王,还能攻打外敌立威,多好的机会,难道不比守在边塞吃一辈子沙子强?”

    “唉!”

    “叹什么气,这些人还不需要我们替他们操心,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活着。浪来了的时候,冲在第一个的人,一定会被拍死,除非他是天命的英雄。”宁峦山捏了捏她的手指,力气不大,但她却忽然惊了一跳。

    她心里不由一动,妄自揣测起来:他今夜为何拉着我说国家大事,难不成他这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是啊,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当然是好好活着。”荆白雀不动声色地回握住宁峦山的手,心里却生出凄风苦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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