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荆白雀不卑不亢道。

    “那你与北地几国朝廷可有关系?”

    荆白雀下意识抿紧唇,宁峦山深吸一口气,便要进前,他半只脚已经迈出去,只要这两人之间爆发不可调和的冲突,他便以生死挡在第一线。

    其实这两人都不是暴虐无度,滥杀无辜的人,但这世上,有许多事都不是靠好坏来决断的。

    然而,荆白雀却忽然反挡在他跟前,伸展双臂,坦然道:“我身上没有刚才那位壮士所说的东西。”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随便你们来搜!

    刘裕挥手:“在下不懂武林规矩,但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得罪了,姑娘!”

    宁峦山猛地拉住荆白雀的手:“你知不知道……”

    荆白雀立马接话:“我当然知道,在绝对的军队面前,没有胜算。”她抬眸,认真地盯着宁峦山看,语气并没有想象中沉重:“别担心,民不与官斗是常识。”

    “对我是常识,可对你……”他低声呢喃

    荆白雀疑惑地望着他,目光从他脸上滑至手上的伤口上,眼底不禁闪过一丝恨意:“侯龄之伤的你?我不会放过他。”而后她扬起头,对着马上的将军大声道:“刘将军,若今次没有搜到,可否放小女子离开?”

    王镇恶从附近找了两个还未逃出城的妇女,仔细交代后,把她们往荆白雀方向推。

    荆白雀任由她们搜身,片刻后,并无所获。

    所有人的呼吸都提了起来,荆白雀扬起头,刘裕却并没有放行,只和颜悦色道:“多有得罪,姑娘海涵,既是爱徒的朋友,不若留下来,犒赏三军之时也分一杯酒吃,就算给姑娘赔个不是。”

    几个将军脸色都不大好看,以刘裕的身份,根本不必顾及这丫头,江湖人再厉害,岂敢与军队和朝廷抗衡,不过是碍于宁峦山在侧,一时之间,各人心中对这师徒二人的关系又起了心思琢磨起来。

    只有荆白雀知道,刘裕并没有完全信她,即便他与宁峦山关系紧密,但他身为统帅三军的主将,绝不可能当着手下的面,给一个可能为奸细的女子格外优待,他能把身段放低,算是给足了面子,此刻强行离开,只怕是不识抬举,会再生事端。

    “将军也是依军法办事,小女子恭敬不如从命。“荆白雀拱手,毫无惧色,更无退意,刘裕再看她,脸上多了三分欣赏。

    城中大乱,军情如山,耽搁不得,几人正要分道,各归各位,却又有一支军队在此汇合。

    “西门已定——”

    捷报传来,一十二三岁的白衣小将轻骑快马奔赴,满面红光,他身后跟着一人,乃谘议参军王修,正忙着追赶,生怕他心浮气躁,惹出祸端。

    那句父亲还未出口,刘裕手中长槊落下,精铁在地上砸出圆坑,少年立刻缩了缩脖子,不敢张扬造次,目光很快飞过重兵,落在中心的两个人身上,两眼瞪圆,嘴巴动了动。名字将要脱口而出时,一旁的刘裕咳了一声,他飞快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只笑着喊道:“阿善哥哥?”

    宁峦山点头,却没走过去。

    刘义真从马鞍上滑下来,一把抱住宁峦山的胳膊:“阿善哥哥,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里?这些年你去了哪里?你怎么说走就走……”直到身边老马打了个响鼻,他这才恍然,环顾四周,茫然道:“发,发生了什么?”

    谘议参军王修早在他俩寒暄之时,便向沈田子悄声询问,后者便把原委说来,只笑道误会一场。

    谁知刘义真一听荆白雀之名,忽然叫出声:“白雀!你就是那个煞星白雀!我在江左听说你杀了师旻阁主!”

    周围人立马色变。

    好在宁峦山反应极快,立刻出面替荆白雀澄清,刘裕只在听说她受师昂一掌不死时目光有所触动,半晌后捻着胡须,频频点头,似乎有意召为己用。

    “哎呀,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说法,年前帝师阁不是以飞白书传天下言明白雀并非凶手,不过真凶到底是谁啊?我忘了他们有没有说了!看我这记性,还不如老爹!”刘义真拍了拍脑袋,他年方不过十二,说话一向随意,在场的叔叔伯伯们都笑了起来。

    谈笑间,西城再起烽烟,沈田子令人给他二位牵了两匹马,刘义真拉着宁峦山,邀他出将入阵,杀个痛快,刘裕却摆摆手吩咐,先找个落脚地。

    北门秦兵早已溃不成军,王镇恶沿途清扫残兵,送他们去了当年他祖父王猛入仕时的丞相府旧宅,宅子保留完备,除了门前匾额不复,一应如昨。

    苻坚也就罢了,毕竟是助他践祚的生死之交,但姚家人已改朝换代,竟然也不曾将此地毁去。

    刘义真趁巡街的功夫,偷偷溜过来看了一眼,立刻便给宅子吸引住目光,脱口道:“王将军,令祖父真厉害,先后两秦在他去后都为他留其旧居,你回到秦国,可有回家的感觉?”

    饶是王镇恶刀山火海波澜不惊之人,此刻也是满面煞白,冷汗俱下。

    刘义真懵懂无知,回头见他神色有异,十分奇怪:“王将军,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适?可是旧伤复发?快!快传军医———”

    宁峦山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往门外推:“你再不走,一会叫老师发现你擅离职守,小心将你军法处置。”

    一搬出他爹,刘义真不敢懈怠,速速离去。

    等那臭小子跑远以后,宁峦山才向王镇恶拱手:“有劳王将军了。”

    王镇恶动了动唇,似乎想说点什么,宁峦山嘘声一叹,道:“义真有口无心,将军勿怪,但城中国宅众多,你却不该将我们带来此地,童言虽无忌,但落到有心人眼里,未必不会招之祸端。”

    王镇恶却摇摇头:“他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还犯不着计较两句话,王某行得正坐得端,主帅自有公断。”言罢,他便带甲离开。

    宁峦山目送他走入夕阳,转身关上大门,荆白雀把刚才借着收刀掩护而偷偷塞到宁峦山身上的金令取回来收好,抱刀等在阶下,挑眉以应。

    “如你所见,这就是我的老师。”宁峦山无奈一笑,眼下方才有机会单独与她说说话。

    荆白雀定定望着他:“如我所见,天不怕地不怕的你,好像很怕他?”

    “大概是以前他教训我教训得太狠了吧,给我留下了心理阴影。”他手掌轻轻扶着荆白雀的肩,要往里走,荆白雀却没有动,留在原地,将他多看了两眼。

    如他所言,确实像调皮捣蛋的学生对严师的怯,在刘义真身上也能见到这样的影子,但这种怯却又不完全相似,似乎畏中有敬,且军中的人对他的态度也很暧昧,亲密中有疏离,疏离中也带着敬畏与戒备。

    包括刘裕的儿子,那位桂阳公刘义真,不完全像是对自己父亲的学生的态度,初见时,任性恣意,连随刘裕出生入死的王修也拿他没办法,王镇恶也只是表示不计较,但宁峦山三言两语却可以将他轻易打发。

    良久后,荆白雀摇摇头,转身与他步入庭院。

    随即她看了一眼在他们头顶盘旋不下的飞鹰,冷不丁来了一句:“飞鸟是属于天空的。”雄兵围城又如何,以她的武功,要想万军之中杀人,不易,但若想就此留下她性命,也难,她一个人来去自由惯了,甘愿低头,也不过是怕宁峦山难做人。

    宁峦山意会,冷静道:“先别轻举妄动。你放心,我会保……”

    “这世上没有永固的关系,刘裕位极人臣,军功赫赫,不管你是谁,不管你以前和他关系多么亲密要好,世事变化无常,人生长恨,江水长东。阿善,我遇见你时,你只是江陵城一个小小捕头,你的选择已经决定了,你和他走不到一条路上。”荆白雀凝视着他,眼底涌起无尽的悲哀,她的话音很轻,语速很慢,每一个字说得都铭心刻骨。

    宁峦山想说两句俏皮话,想一笑泯之,但他怎么都笑不出来,慢慢被她的情绪浸没:“你怎么这么悲观,这不像你。”

    荆白雀不说话,抬手,指腹抚过他的脸,似舍还不舍。

    随后的几日,他们在这里住下来,此处虽是王镇恶先人故宅,但许是军务繁忙,他本人倒是少有露面,宁峦山凡事泰然,有要求即提,倒是把这儿住得像自己家,连厨房的五盘碗都新张罗了一批。

    荆白雀起初还出门探探风,后来每日三巡大门,见守卫森严,也就干脆不再出门,吃穿用度皆吩咐侍女,日子该怎么过怎么过,倒是也没受到任何苛待为难,刘义真从未央宫中搜罗来的宝器玉石,竟也会给她捎带一小份。

    她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宁峦山仔细擦了擦,一股脑全给屯在箱子里当私房钱藏。

    饭后,百无聊赖的时光,荆白雀和宁峦山重新复盘,交换情报,荆白雀说虫鱼应该死了,因为最后走的时候,没见到人,而且宁峦山也表示,白衣会撤离得很彻底。

    但是镜子还在桓照手上。

    第三日的傍晚,沈田子登门拜访,邀请他们与军同庆,宁峦山以并未参战,不敢居功谢绝,他便变戏法似的,命人拎来两坛美酒,说是从秦宫搜出来的,又带来了一些消息,譬如姚泓投降后,被押送建康,宗族百人也被迁往江左。

    宗亲或许能落个善待,但这位末代君主,大概是难逃一死。自桓温起,晋国北伐近百年,早已是民心所向,荆白雀不迭心情有些沉重,若问姚泓,他必然是不想死的,哪怕江山拱手相送,能换一条命也好,可惜这不是他能决定的,谁叫他坐在那个位置上。

    想到这儿,她又不禁庆幸,幸好那日刘裕说分她一杯酒不过动动嘴皮子,若真叫她赴宴,才叫不伦不类,而她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并非长袖善舞,深谙政治,能左右逢源之人,她所求不过,如飞鸟自在。

    但普天之下,似乎这样的愿望,都是奢侈。

    沈田子除了带酒,还送了一副樗蒲,宁峦山喜笑颜开,立刻与他称兄道弟起来,那位沈将军与他客套客套后,立刻追忆起往昔:“想当年,咱们也曾在青州并肩作战过,不知……”

    “公子。”

    “……公子是否还记得?”

    “当然记得,沈将军大破公孙五楼,令燕军北退,实为勇毅无双。”宁峦山笑着举杯,话说得十分亲切,便要请他进屋,遣人取来玉杯,要给他斟酒。

    沈田子吓得立刻站了起来,反把酒壶抢过来,面有忧色,许久后自斟一杯,双手奉上,似乎有意示好:“那年兵伐江陵之事,公子应有所耳闻,沈某奉命而为,也是无可奈何,那日交兵,在下并未下死手,还望……”

    宁峦山伸手取杯,一饮而尽,随手扔在盘子里。

    见他不曾有半点隔阂不悦,沈田子松了口气,伸手再取酒壶,重新码好杯子,可就在此时,宁峦山却蓦然开口:“这是你的意思,还是……”

    沈田子与他视线相撞,半晌后道:“太尉大人始终对您寄予厚望。”

    隔着灯火,宁峦山的目光逐渐迷离:“……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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