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饭,宁峦山吃得极其浮夸,恨不得方圆百里都知道荆白雀拿了个勺子喂他。饭后,仆从收走桌碗,两人消食,在门前走了走。

    走着走着,荆白雀又将神术刀取来,看了又看。

    “你要不试试?”

    荆白雀犹豫了一下。

    就这一瞬,宁峦山忽然觉得很伤,他好像知道她在克制什么,却又觉得她该如鸟儿,自由在天上,而不该随自己,软禁在朱户高门的深院里。

    他默然立在花丛前,在荆白雀将要收刀之时,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冷不丁问:“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荆白雀摇头。

    “我来给你描述一个我想象中的世界,不需要轻功,人也可以在天上飞,船能在海底航行却不会沉没,路无冻死骨,禾下能乘凉,千里传书只要短短一瞬,战争虽然没有消失,但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不曾见过战火。”说着,他将荆白雀推出去,推到庭院正中,顺手取走刀鞘,转身去屋里拿来纸笔,就着山水前的石桌铺开,一面笑看荆白雀试刀,一面拿起纸笔开始作画。

    神术不若大夏龙雀笨重,轻灵锋利,动时携花带叶,试了几招的荆白雀忽然翻身,刀气掀动桌上的宣纸,宁峦山去挪镇纸,一抬眸就见落花枕在长刀刀尖上,递到他眼睛下。

    “你可以放下一切么?”

    隔着石桌,荆白雀看了一眼刘府方向,这意味着要他放弃许多,许多身份所带来的便宜,身份所牵绊的责任与义务,以及身份所具有的立场,如果他不是刘裕的学生,恐怕现在他俩已在乱军之中身首异处。

    “我难道没有放下吗?那我在江陵过的什么日子?”宁峦山深深凝视着她,须臾后又道:“换言之,你与三十六陂可又称不称得上放下?”

    荆白雀心头一跳。

    “但其实我们都知道,我们并没有挣脱漩涡,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宁峦山将落花拈来,捏着花萼,轻轻转动。

    “要是能飞出这片天地就好了。”荆白雀把刀收了回去,意味深长道:“比如,去你梦中的世界。”

    薄纸被风吹散。

    荆白雀捡起来,展开一看,上面一团乱麻。她指着其中一团黑黢黢的东西说:“你别告诉我这是你画的我。”

    其实宁峦山想的是画不出人还能画一只鸟,结果……

    只听他面不改色道:“怎么可能是你呢,这是我梦中的世界,和梦中的……飞机!”

    ——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话,适用于所有场合,因而宁峦山没能逃过被刘裕单独请去喝茶。荆白雀在长安待了大半个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宁峦山在时,她便整日抱着大夏龙雀不撒手,等他一走,神术刀就给翻了出来。

    日入后,王镇恶回到府中休憩,正撞见荆白雀在后院练刀,手持的正是前些日子宁峦山从桂阳公刘义真手里赢来的那一柄,不由停下脚步,多看了两眼。

    荆白雀早已察觉来人,正是手痒,便改道飞身,如紫电朝他射去。

    王镇恶血气一涌,心想那日虽没与宁峦山切磋过招,但既是他认可的女人,江湖上又有名有姓,顿生意趣,反手拔出腰冠宝剑,向上一顶。

    比武惊动了内外两院的守卫,洞门后黑影鱼贯而入。

    王镇恶不愿受人影响而扫兴,摆摆手把人全都遣退,一心一意与荆白雀交手,两人相互喂招,斗了小半个时辰,皆是筋骨舒展,酣畅淋漓。

    再看那清冷傲霜般的女子,身经百战的将军眼里又多了几分欣赏。

    不多时,有丫鬟送来茶水与汗巾,王镇恶擦了把脸,拍了拍身边的垫子,与荆白雀同坐树下,笑道:“听说你们江湖人都有脾气有个性,那日太尉大人所为,公事公办,还请姑娘不要往心里去,大军北伐,迟早要收复河西冀北,长安有长安的气魄,江南有江南的瑰丽,你不妨好好考虑考虑。”

    荆白雀摇头,长长叹了口气。

    “莫不是担心……”王镇恶却误解了她的心绪,只道:“太尉大人惜才,他既然允诺,自然用人不疑,姑娘不必担心。”

    风摇花落,荆白雀半晌不语,良久方才轻轻搁下茶杯,转头面对着他,道:“我听说王将军是长安人,这里曾是您的祖宅,您的祖辈都是汉人,投奔江左,乃审时度势之需,这么多年您战功赫赫,为朝廷效犬马之劳,尽心竭力,可你真的觉得,你能融入晋国朝廷?你真的已经融入晋国朝廷了吗?”

    闻言,王镇恶瞳孔一缩。

    苻坚兵败,苻秦势力四散,他随叔父王曜归晋,后因刘裕伐燕,广固之役为人举荐而受召,自此征战沙场,不到十年,便已任龙骧将军,可谓一路腾飞。刘裕赏识他,同袍平日打交道少,但与他也几乎并无挂碍,在晋国顺风顺水的他,似乎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这些话若落在旁人耳朵里,居心叵测,大有挑拨离间之意,但王镇恶虚长她二十多岁,犯不着与不谙世事的小女娃计较,只是略略皱眉。

    荆白雀对他多了几分好感,遂又道:“除非出现天下共主,否则南北积怨,难以轻易调和。”

    “谈何容易啊,荆姑娘,你不妨再考虑一下。”王镇恶看向宁峦山住的地方,此刻门窗紧闭,黑灯瞎火,应在赴宴。

    他在军中久矣,不喜应酬,但也知道自打他们清扫姚党和秦国残兵,在长安安定下来以后,刘义真好几次想要寻宁峦山吃酒,刘裕也数度提起他,但他总闲在府里不出,像是刻意回避。

    “不过有的事是躲不过的,他始终都是要回去的,回到他该去的地方,我以为你们……”王镇恶眼睛里的光闪了闪。

    “好,我会好好考虑的。”

    荆白雀笑着拱手,并没有与他争论,她虽然无法完全确定宁峦山的真实身份,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也有了一些猜想,她虽不知未来会怎样,但这些年摸爬滚打,该有的政治素养她都有,否则她也无法在夏国王宫活到现在。

    这些年,她比谁都知道,尴尬是什么滋味,统万城中,尽管她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但她知道,一切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她的存在一直提醒父王,自己曾依靠岳父起势,却又杀害岳父自立,他与母后之间,母后与自己之间,始终心存隔阂,这种关系微妙十足。

    相比起繁华的都城,她更喜欢塞上三十六陂的自由。

    也许,宁峦山和她是一样的人,一样的身不由己,一样的向往自由,他们被困在这里,有能力掣肘,也有时代的无奈,仇恨积怨已深,旧的制度根深蒂固,无论站在谁的身后,站在哪里,都将进退维谷。

    荆白雀捧着杯子,小小饮了一口,茶水已凉,但心却冷不下来。

    王镇恶并没有留宿府中,而是接到军报,返回了军营。趁天色晚,他打发走的守卫还没归位,荆白雀跃上树丛,向着屋顶召唤了缦缦养的飞鸟。

    鸟腿上绑着信筒,应是自敦煌分别时,与幽人交代的事有了消息。

    ——“根据苗凤草提供的外貌描述,竭力探寻东来的方士,确认七年多以前曾有持镜者进入晋国,疑似为君所寻九官,此人最终于颍川附近失去踪迹。”

    颍川?

    拏云台?

    荆白雀放飞飞鹰,转身进了房间,将手里攥着的纸条即付丙丁后,在案边失神跌坐下来,盯着油灯里摇曳不止的火苗,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勉强回过神,解下腰间的神术刀,枕在腿上,推开刀鞘,看了又看。

    “你说我只要站在你身边就好,我要怎样才能一直站在你身旁?你说你会向我靠近,可你要如何,才能向我走来?”

    “现实明明一而再再而三想将我们推远。”

    她用力握住刀身:

    “宁峦山,我该怎么办?”

    ——

    因为姚泓、姚赞携宗族投降,长安宫城并未被焚毁,只因宫人出逃,有离乱之相,经过这些日子的整顿,长安治安基本已恢复。

    虽说刘裕大会文武于未央殿,但并不常住内城,尤其是近些日子,大多在军营。

    饭后,宁峦山陪他在演武场上走了走,扑面而来是熟悉的腥风、寒柝与干柴火气,枕戈待旦的日子仍历历在目。

    “今次叫你来,是有一事要与你相商。大军经略关中,休整之后,会继续北伐,届时你是随我们一道,还是先下江南?”

    宁峦山低头沉思:“此时北上,并非良机。”

    刘裕瞪了他一眼:“你明知我不是来与你商讨军机的,你任性出走了这些年,难道对未来没有一点打算?少时游历是好事,但久不归家那叫什么,那叫浪子。我既身为你的老师,便有教谕规劝之责,不可任你如此荒废下去。”

    “老师,我当年离开江左,并非任性妄为。”

    “那是什么?你又为何离开?”刘裕眼神忽而一变:“难不成是有人要对你不利?”他似乎想到什么,眉头一直紧缩,两人沉默着走了长长一段路。

    这个弟子,文武出众,当初最为他看好,攻灭燕国,班师回朝后,他也曾有心做一回巨浪潮前的推手,可惜颍川惊变,叫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而那年卢循孙恩起义,他奉命在外围剿叛党,等得到消息的时候,宁峦山已经不告而别。

    当初只以为是故人惨死,旧臣离心而致使他心灰意冷,才出外远游,如今看来,恐怕另有隐情。

    刘裕忽然转身,深深打量他。

    七年后再见,眼前的人几乎不见当年的雷厉风行和杀伐果决,只余下风轻云淡的恬静与恣意,倒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去时五年,时移事易,变数繁多,看来不论是人还是事都不能再同往昔论。

    他没有就着先前的话接着说,而是垂眸扫了一眼宁峦山的腰间,笑道:“我以为你会冠刀来见,像当年一样,傲视左右,桀骜不驯。”

    “这不得罪的人太多,个个都想要我的命,还不得收敛。”宁峦山自嘲道。

    刘裕一听,确定他果真还在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心里的猜测反倒落定,遂拍了拍他的肩:“回来吧,有为师在,绝不容他人伤你。我看白雀那丫头倒是厉害,连镇恶都说她刀法了得,前有荀灌突围救父,近有淝水之战时,巾帼豪杰辈出,譬如北方坞堡势力中的女将斩红缨,又譬如帮我们制作攻城器械的那位公输府女家主,你若放不下,不若请她去晋国,我正需要这样的人才。”

    “我会说与她,但去留在她自己。”宁峦山目光坚定,对此十分坚持。

    刘裕暗笑他心里的主意,不置可否,话锋一转:“对了,你也老大不小了,陈郡谢氏、傅家、檀家的女儿皆已及笄,回头我……”

    迎面走来一队甲士,带队的正是刘义真,他抢声打了个招呼,正好将刘裕的谈话打断,刘裕还欲续上时,却有亲信走过来,到他耳边低声耳语:“主帅,建康八百里急报,刘穆之大人去了!”

    “什么!”

    刘穆之乃是他留于台城,坐镇京畿之人,忽然病逝,只怕京邑任虚,刘裕几乎难掩失态,交代一声,便与之进了大帐。

    刘义真见老爹匆匆离开,一时半会回不来,便把宁峦山拉到角落:“我爹给你说亲呢?怎么样?好看么?有那位白雀姊姊好看么?”

    “你这么好奇,你去娶?”宁峦山在他脑袋上拍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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