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比武被揍,他对赫连玉的憎恶大抵要追溯到第一次见面,谁能想到身经百战的他,居然会在两个不会武功的小毛孩手里遭了黑手,他好心援手,却被人绑到荒郊野外,一醒来就听见那丫头跟人商量,要拿他当替死鬼,还说要划花他的脸,让人认不出是谁,惊怒交加的他永远记得,她发现自己逃跑时回头的惊愕。

    那种背后说人坏话,又当场被拆穿的惊愕……但也只有惊,看着他远去,她居然如此平静。

    一个半大的孩子,居然生着这般狠毒的心肠和毫无波澜的心态,简直令人胆寒,他发誓若平安回到草原,定要把她抓来碎尸万断。后来他也曾派人往敦煌寻找,却再无踪迹,就在他将这段难堪的往事抛诸脑后时,却猝不及防迎来了第二次见面。

    他的师父公羊月指着紫藤树下,洗得白白净净的小姑娘对他说:“这是你师妹啊,以后咱们师门奶孩子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

    那一瞬间,他的心情十分难以描述:“师父,你知道她以前做过……”

    那丫头同时吱声:“我不学剑。”

    “你,英雄不问出处,你是师兄,要照顾妹妹。”公羊月一手拎一个:“还有你,学剑不好么,干什么非要学刀!”

    她嘟囔:“我又不跟你学,我要跟晁先生学。”

    “你怎么知道他会刀?”

    “他真的会?”

    公羊月:“……”

    公羊月:“不,他只会菜刀。”

    荆白雀冲他龇牙:“菜刀好啊,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嘛!”

    “……”

    看着那斗嘴的一大一小,拓跋嗣心里更不是滋味,自己想学剑,求还求不来,得想法子通过定襄姑奶奶引荐,还得防着拓跋绍,可她呢,小小年纪就想着谋财害命的心术歹毒之人,公羊月却求着她学,这简直等同于打他脸!

    他堂堂魏王长子,怎么就不如这个女人!

    于是他发动手下,到处搜集这个女人的消息,可惜却并未掌握到实质性的证据,以至于他每次旁敲侧击向公羊月表示小心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时,总是要被戏谑一顿,好几次他一说完,这女人就咬着苹果从门口走过,那种泰然与镇定,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好!

    既然不能光明正大收拾她,那给她点教训,报自己被绑之仇总行吧!

    两人就这么低头不见抬头见地相处了一段时间,终于等到了一个天赐的良机,书馆馆主晁晨要出一趟远门,据说是在大漠里发现一处奇特的遗迹,像是剧烈的爆炸造成的,于是决定跟着钱家的家主去探一探,公羊月表示不放心,非要陪同,于是把他俩留在了书馆,并交代拓跋嗣作为师兄,要好好指点师妹。

    他那蔫坏的师妹当天就表现出异常,有意向他示好,并在啃苹果的时候,捎带了他一个,但是被他从窗户里扔了出去。

    那丫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苹果,委委屈屈去捡,拿到水池里洗干净。

    那一瞬间,他心突然软了,向外走了两步。

    就在他以为这女人有所收敛,要对她改观时,她气势汹汹走过来,把苹果往他嘴里塞:“都说了不要浪费粮食!”

    !!!

    拓跋嗣愤怒地对达奚致说:“你见过这样不识抬举的女人么!孤从没见过如此粗鲁的女人!那苹果都快塞孤鼻孔里了。”

    自那之后,不论荆白雀如何求教,他总是冷着一张脸,后来那丫头就不再找他,直到有一次他在练剑,荆白雀忽然打了他一巴掌,把他扔进水里,两个人打了一架差点把书馆拆了,自此后这梁子算是彻底结下。

    达奚致捧腹大笑:“这就是鼻青脸肿那一次?后来呢?”

    那个时候虽然生气,但也只是自尊心强,气她伤自己面子,气自己输给她。大概才华真的能让人改观,他对她的恨意稍稍平复了一些,也许是打心里接受技不如人,只能甘拜下风,尤其是当拓跋绍杀父弑君,又想要杀他,而他反杀了拓跋绍登基为王时,自己也只会轻蔑地说一句手下败将。

    他是骄傲的人,也有些理解骄傲的飞鸟。

    直到天赐六年冬十月,壬申日,即位大典。

    师父和她前来观礼,他是很高兴的,那时心中早消了气,只是还不知如何下台阶,仍然对她冷脸,她还是老样子,对他退避三舍,视而不见,典礼上,他站在九层玉陛之上,一眼就看到人群里的她,她似乎对他称帝十分惊讶,时时若有所思。

    仪式后,他去见师父,顺便也见见她,师父似乎误会了什么,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把她单独拎到一边,开口就想撮合他俩。

    “你之前不是一直跟我打听,拓跋家有几个儿子,哪个能有机会践祚,怎么样,这个可是你看中的那一个么?趁你师父我还能说上话,你若有意,我便为你牵这段缘。”

    荆白雀脸色很是古怪:“老月,究竟是什么让你产生了如此错觉?”

    公羊月道:“你上次不还问我他喜欢什么?”

    “我只是……和他有些误会。”

    “什么误会?打架的误会?”公羊月笑着揶揄她:“我和你晁馆主就是不打不相识,还打出了个知己来。”

    “……”

    荆白雀转身要走。

    公羊月把她拎回来,摩挲着下巴:“难道我牵错了红线?不合适也没关系,魏国那么多好男儿,刚才祭天典礼你看上哪个,我帮你去说,如果都不看上,天下之大,让你师兄帮你物色,西凉的、夏国的、南燕的、晋国的任你挑,哪怕是司马家的小子也不是不可,就是麻烦点,到时候我们去抢。”

    “难怪以前那些江湖人都说你是魔头,还什么不打不相识,晁先生不会也是你抢来的吧?”

    “你个死丫头,找揍是不是!”

    “我看晁先生博闻强记,学识渊博,高低得当个国子监祭酒,是不是你害人家陪你在敦煌吃沙子?”

    “你晁先生情况特殊,”公羊月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不过我和你晁先生,纵横江湖半生,经历过太多生死离合,也见惯勾心斗角,身家国别是最不看重的,只要品行过关,就是波斯人也给你安排。”

    “别了别了,还不如就拓跋嗣呢,选他,起码能荣华富贵,安度余生。”

    ……

    达奚致:“她真这么说?”

    拓跋嗣几不可见点头,那日他就站在花窗后,身上还穿着没来得及脱下的礼服,约莫是深宫内院没什么危险,对面两人又光顾着说话,连公羊月都没注意到他,又或者注意到却不甚在意。

    “她把天子当什么!菜市口买菜挑挑拣拣,剩下的没有选择的选择吗!这简直是对陛下您的侮辱!”达奚致出离愤怒,过了会反应过来她如今的身份,倒是又有些释然:“如今北方强国就数夏魏,若是以夏国大公主的身份来看,倒也般配,您宫里那些夫人,谁心里不是安于富贵,不过只有她说出来罢了,您这么在意……”

    “您为什么这么在意?陛下,您在意的究竟是……”达奚致突然一拍脑袋,总不会是在意她选择的理由是钱权而非……

    拓跋嗣怫然不悦:“你这是要揣测圣意么!别以为你叔叔位列八公,你就可以口无遮拦,胆大妄为!”

    达奚致立刻跪下来,解下腰剑双手捧给他:“臣罪该万死。”

    拓跋嗣轻哼一声,负手离开,走出去老远后,看那倔脾气还保持原来的姿势告罪,又叹了口气:“起来吧,你啊,这都多少年了,张嘴就来的习惯还没改过来,迟早有一天会要你的命!”

    “你问孤为何在意,孤难道不该在意么?打听储君情况,掺和王位之争,攀附权势,野心昭然,哪一条不够治她的罪,就算魏国的法治不了夏国的人,干预别国的政事,难道就不是自找死路,孤倒情愿她是知好色而慕……”

    终究没把完整的话说出来,有时候他站在宫中,见紫藤花开,也会想起当年追风而走,挥剑而舞的少年男女。

    再后来,荆白雀在他心里好不容易翻新的形象,又轰然倒塌,回到原点——

    几乎和他想象的一样,满身铜臭,唯利是图,心机深沉,她可以为了权力富贵而向他低头屈膝,委身向他示好,却再也找不见那年那个敢当面往他嘴里鼻孔塞苹果的小姑娘,和精彩绝艳的风骨。

    达奚致把腰剑收起来,稀里糊涂挠头:“但是陛下,臣还有一事不明——别的不说,您就没想过,她当时为什么要打您那一巴掌?”

    “当然是为了……”

    “为了什么?”

    “为了出气!”

    “臣倒是觉得不是,她都能光明正大打您一顿,何必搞偷袭!”

    拓跋嗣瞪眼:“欸?”

    ——

    鸣鸾殿。

    “我曾遭人背叛,大病一场,很长一段时间陷入怀疑和惊恐之中,刚开始的时候,我不是针对他,即便是老月,我也无法放下戒心,唯有救我的晁先生令我十分依赖,这也是我一直想学刀的原因。”

    “后来我病渐好,也因为书馆的生活重新敞开心扉,我想弥补过去,和他解除误会,与他示好,他似乎却并不消气,我无计可施,只能退避三舍,直到有一次,我发现他急于求成,行气岔逆,有走火入魔之兆,我想救他,却又喊不醒他,就打了他一巴掌,强行替他散功,但这之后他好像更恨我。”

    荆白雀还有点委屈:“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大概是他不想承认作为师兄武功比我差……”

    “那你还说要嫁给他?”

    “两回事。”

    宁峦山略一思忖,道:“我不觉得你会为了权势和贪图享乐低头,一定还有别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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