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衣虽然对这个凭空冒出来,又做女人打扮,言辞怪异的男人颇有微词,但还是按照荆白雀的吩咐,在睡前准备好了休息的屋子.天色不早,明日荆白雀还需学习魏宫中的礼仪,宁峦山不敢再拖着她守夜,便告辞歇下。

    他能入得了宫,自然有些手段应对,倒是不必太挂心。

    荆白雀在门边靠了片刻,等他关门,这才回身。

    更深露重,寒气逼人,银壶里的酒还剩一些,都是魏宫中的佳酿,她心里装着事,毫无倦意,便拎起来侧倚在窗边一人独酌。

    ……

    王弟弑父逼宫,只身杀回王都,扭转乾坤的少年帝王,谁人不慕,可就在那之后不久,她见到了贵嫔杜氏,她为拓跋嗣诞下长子拓跋焘,听说她作为良家子入宫之时,拓跋嗣身处东宫,而她呢,她那时在关外苦练刀法,可有的人已经软玉温香在怀。

    那是个温柔乖顺的女人,很是好相处,却像一根刺深深扎进心里。

    在那之后,拓跋嗣又陆续娶了大小慕容夫人,尹夫人……直至西平公主自秦入魏。这个世间,想寻到长久的相知相伴,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他也许真的希望她成为他最锋利的刀,但却不是唯一的一把,就像她永远也不是阿照的唯一选择。

    理智告诉她该走向何处,但心却仍然在漫无边际漂泊。

    她一直以为,拥有了无上的武功,拥有了师父的关爱,结交了生死挚友,创立了塞上桃花三十六陂,那些昔日的伤痕早已被今日的美好抚平,但其实,美好就如琉璃易碎,痛苦扎根远比自己想象得更深,在她不愿承认的最深处,还是害怕被抛弃,害怕有一天又回到孤身一人。

    就像恩公说的,并不是人多就不孤独。

    ……

    这也是她一直不敢接受宁峦山的原因,谁又知道,这一程相遇又会在哪一程分离?可今夜,她冰冷的心又重新热了起来。

    那么就,向前看吧。

    荆白雀无声地笑,手中银杯一空,她透过窗户,奋力一抛,就像抛去过去,抛却心里的阴云。

    砰——

    杯子穿过树梢,砸进阴影里,发出一声不和谐的闷响,不像碰到石头或是地面那般清脆,倒像是……

    “谁?”

    树影里摇摇晃晃走出一个人,身着夜行衣,即便蒙面,但那双妖冶动人的眼睛依然十分好认。

    桓照拉下面巾,露出血色全无的脸,荆白雀目光从他微微发抖的手臂过渡到血渍浸润的肋下,恍然:“原来今夜的刺客是你,怎么半日不见,你就伤成这样?莫不是来刺杀拓跋嗣?呵,你们白衣会的生意可真是做得够大够强。”

    “我为何要杀他,我杀他刘裕能把我迎回晋国,奉我为帝么?”桓照从她身边走过,推门而入,他明明话音都在颤抖,还勉励维持着君子端方有度的笑容:“你在关心我?”

    “早知道是你,方才就该让达奚致把你捉了去。”荆白雀的脸色瞬间垮下来,她轻轻哼声,去查看血迹,在不惊动宫内人的情况下,简单收拾了一番。

    这家伙之所以有恃无恐,就是知道自己和右卫将军达奚致对质过,如果禁军顺着血迹追到这里,她之前阴差阳错替他遮掩的事情八百张嘴也说不清楚,别还没拿到拓跋嗣的软肋,反倒把自己折进去。

    荆白雀叹了口气,都怪那个不省心的男人。

    待她收拾完毕,确认无人发觉,推门而入时,桓照正坐在紫丝屏风后,脱去左侧上衣,缠在腰间,用小刀挖出带倒刺的箭头。

    尽管他竭力克制,但死寂一般的内殿仍不时能听见急促的吸气声。

    荆白雀隔着屏风,硬声硬气地说:“你收拾好就赶紧走,我这鸣鸾殿可不便多个男人。”

    “哦?不便?”

    带血的箭头摔在地上,桓照眼疾手快掀起白布,挡住飞溅的鲜血,等阵痛过去,这才扔下刀,呵笑一声回应她。

    荆白雀当没听懂他话里有话,厉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可质问一出口,她又想起宁峦山在长安王府里提到,他乃桓氏后人,指使白藏杀帝师阁阁主师旻,风翠翠在红信坊隔门而望见到的美人就是他,他到江陵不是偶然,与普汝也有关系,立刻反应过来:“你来找普家人?”

    桓照一边包扎伤口,一边回答:“我来寻求合作。”

    哪有人这样回答的。

    要么矢口否认,要么点头称是,然而他答得模棱两可,没有提到普氏,难道和他有牵扯的,不止普家,那他还想寻求谁的合作?

    当年魏国还不是魏国,那会子国号为代,代国献帝拓跋邻将国人七分,由氏族各自统领,除去为帝的拓跋家,鲜卑共余七族,即纥骨氏,普氏,拔拔氏,达奚氏,伊娄氏,丘敦氏,侯氏,百世之内,七姓与拓跋家不得通婚,而这七姓中,纥骨氏追根溯源,为献帝的兄长,与拓跋家关系最为紧密(注)。

    八部首领共举八部帅,共同拱卫京畿(注),他若是和余下七姓联合,实际上也就染指了兵权。

    若是让他拿到兵权,城中还不知要掀起何等腥风血雨。

    荆白雀霍然起身,目不斜视向外去,此人决计不能留,恐生后患,哪怕自己要顶着拓跋嗣的猜忌,也得想法子先把祸根扼杀在萌芽之中。

    桓照知其脾性,明白她向来决然,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光着上身,越过屏风拉住她:“我的盟友会来接应我,但今夜宫中生乱,禁军搜捕,我不便在外活动,你让我在你这里待一个晚上,我不会牵连你。”他顿了顿,威胁的话竟然出口得有些无奈:“如果你不愿,我虽然动不了你,但……刚才从你这里出去的那位是……小山爷吧?”

    荆白雀脚步一顿,转过脸来冷冷睨着他。

    “你别以为他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这位小山爷与颍川拏云台有密切的关系,你说如果魏王知道他的身份,会怎么对他?如果我让人把他捉给魏王作为投名状,你说魏王会不会与我合作?”

    荆白雀眼中杀气一闪而过,须臾后,冷静下来:“你这话说得有趣,用拏云台威胁我,究竟谁才是晋国人?”

    “我只是一条丧家之犬。”桓照自嘲道:“公主殿下,如果不是你们,我又怎么会弃关中而北行。你的那位小山爷,设计牧长老找出总坛的位置,暴露给北伐的晋军,借助刘裕的手在关中剿灭我白衣会,即便我先手向陇南转移精锐,但多年经营十不存一,否则我也不需要铤而走险,你说我恨不恨他?”

    荆白雀与他对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摆摆手坐下:“那敢情好,叫你的人赶紧动手,我正愁不知如何处理这烫手山芋,这下倒是眼睛清净。”

    桓照纳罕:“你对喜欢的人都这么狠心?”

    “我对不喜欢的人更狠。”荆白雀劈掌关窗,皮笑肉不笑道。

    “别死鸭子嘴硬,你如果不喜欢不在乎,绝不会在这里和我说气话反话,想要摆脱我的威胁,抱歉,”桓照弯了弯眼,竟也不急,又拉着她的手坐下,微微一笑:“杀他之心,并不仅仅因为他三番五次坏我好事。”

    荆白雀甩开他的手:“你倒是对我很了解。”

    “不如我们来谈一笔买卖吧,别着急拒绝,你不想嫁给拓跋嗣,但是又没法拒绝,你需要和他谈条件,你看,我也想要和他谈条件,何不合作找到他的弱点。”

    他一面说,一面随手将桌上翻倒的酒瓶一个一个码放整齐,荆白雀看了一眼,发现瓶子的位置,正合宫中几处机要大殿:“你也看到了,一国王宫,光有武功也不一定能自如进出,这禁宫之中,有的地方以你的身份也不便去,我可以帮你,比你独自大海捞针要好上许多,只要你在宫里掩护我。”

    他既然如此有本事,为何要仰仗我?是有意的,还是他的盟友于这宫禁无法活动?

    荆白雀不禁思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猜宁峦山应该已经把我的身份告诉你,不必怀疑,桓家有不少人在追杀中投靠了魏国,我能动用的人和势力比你多。”

    荆白雀冷笑:“我不明白,你明知道我们要杀你,就不怕我过河拆桥?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善良了?”

    桓照握酒瓶的手指微微一紧,闷声道:“因为我不希望你嫁给拓跋嗣。”

    烛影在酒瓶上荡漾,两人的呼气同时被打乱。

    过了一会儿,桓照松开被勒得发青的指骨,又闲闲地补充一句:“你别多想,我自然是不希望夏国和魏国联合起来。”

    “也是,你姓桓,自然想讨回桓家的东西,魏夏若是联军,晋国只怕千疮百孔,你也不想上位之时,捡一副烂摊子。”荆白雀了然,倒是松了口气。

    桓照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许黯淡:“或许吧,何况利益永存,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如果一直有好处,你又何必费力气出卖我?你在长安呆了一段时间,应该能感觉到,那位小山爷和刘裕之间关系十分微妙,他一旦回到晋国,等待他的还不知道是什么,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们若是合作,我不介意帮你藏个人。”

    烛花落下,一人向前倾身,一人向后避让,屏风上剪影相对,正合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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