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白雀回到鸣銮殿第一件事,就是把宁峦山从榻上拽起来,在案头边坐下,看着一旁食盒里软软糯糯的糕点,拈了一块,见他迷迷瞪瞪没有反应,随手往嘴里塞,语气很是轻快:“你做的?”

    “你太高看我了。”宁峦山愣了一下,挑眉。

    “那就是稚衣来过,她没把你从榻上扒下来扔出去?”荆白雀调侃。

    宁峦山一边整理衣襟,一边走到她身边跪坐下来:“冷了。”

    “这就是冷着吃的,你不知道?”荆白雀十分诧异,就这短短的功夫,她已经吃了三个,从不急食,也少有暴露自己喜好的她,此刻根本留意不到自己脸上的明媚:“我就喜欢吃这个。”

    宁峦山凝视着她,大半身子挡住灯架,光线更加朦胧暧昧,荆白雀脸上影子斑驳不清,她整个人仿若月晕般虚化,好像随时风吹便会消散,宁峦山抿唇,许久后,激荡的心绪又陷入了她清亮的眸子里,心里荡开一层层不知其味的涟漪。

    “怎么了?”荆白雀察觉异样。

    宁峦山什么也没有多说,只问她今天去见拓跋嗣如何,荆白雀便说了他的为难:“拓跋嗣不相信是西平所为,我只是提到西字,他的反应已经相当激烈,所以珍珠我只字未提,即便它的来历毋庸置疑。”

    听了她的话,宁峦山宽解道:“不信很正常,身为帝王,乍听乍信才奇了怪了,毕竟宫中势力繁杂,万一是嫁祸呢?就是……”他忍不住皱眉。

    “就是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有一种感觉,他不是故意气你,更像是在试探你的反应。”宁峦山向她靠了靠,眼眸更加深邃。

    “试探我?怕我把这个皇宫掀了,还是怕我拆散他们这对有情鸳鸯?他有什么好怕的,多虑了多虑了。”荆白雀摆摆手,没觉得怎么样,但过了一会又寻思着改口:“也有点道理,毕竟我和他一直都不对付,可能是对我第一印象太差了,所以我说什么他都不会信。”

    “你又怎么他了?”宁峦山好奇。

    荆白雀一边窸窸窣窣吃着糕点,一边顺势给他讲起自己当年,还没有拜公羊月为师之前,在敦煌差点坑掉拓跋嗣小命的过往。

    “你知道清河王拓跋绍吧,我当初流落在外时,有一次曾在塞外遇上他,那个时候我不会武功,差点被人牙子倒卖,好不容易逃出来,在街上冲撞了他,他想要我的命,恰好拓跋嗣去敦煌拜师学艺,我就利用了他消灾解难。”

    “后来……后来出现了许多变故,本来是打算平安离开后就放了他,结果差点害得他性命不保,大概自那时起他就恨上了我。”

    “其实也该恨的,毕竟是我做错事在先。再后来谁也没想到,我们会拜入同门。后面的事上次跟你说过了,我师父待我极好,我也试图修补关系,可惜他不接受,大概还是气吧,既然是我动手在先,那我就受着,人总有消气的时候。”

    “本来我们之间的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稍有缓和,就在那时他知道了我的身份,夏国和魏国又有旧怨,他大概认定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不相信我是自然的,要不是夏国占领关中,炙手可热,对他构成威胁,他也不会委曲求全娶我。”

    宁峦山忍不住吱声:“我也想委屈,什么时候轮到我?”

    荆白雀别了他一眼,赶紧把手里的糕点塞进他嘴里。

    宁峦山就着她的手吃完,却攀着胳膊不放,把袖子往上捋,心疼地看着小臂上那道伤疤。荆白雀本能想要缩手,却没挣脱,指腹轻轻抚摸过凹凸不平的肌肤,她心里一刺,渐渐恢复平静,勉强道:“不痛。”

    “这是沙鱼奴印吧,乌牙和我说过鲛宫的情况。”

    荆白雀咬唇不语。

    “你刚才说从伢子手里逃出来,莫不是鲛宫?其实你不承认我也能猜到,那个时候我就想,鲛宫位置隐蔽,三十六陂那么多人,在孔雀河附近搜索了好几个月,毫无结果,但你一回到关外,就顺利找到地方,并能有计划地攻打,要知道我身边还有个于阗王子,常年奔走大漠都差点迷路,全靠那场风暴误打误撞。”

    宁峦山说着自己的推论,从怀里拿出一瓶从刘义真那儿掏来的好药,替她擦在伤疤上:“坚持擦两个月,应该能淡去。”他顿了顿,叹息:“你这疤一看就是烙铁烫出来的,以后再不好看,也不许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情。其实这个药之前就想给你,又怕你觉得我肤浅,只在乎好不好看。”

    “你觉得我在意别人看法?其实我自己不在意,但我是公主嘛,必须要照顾到皇家颜面。”荆白雀展颜:“没事,都过去了。”

    惨白的月光下,桓照仰躺在枝桠上,手中捏着酒瓶,当他听到荆白雀提前大漠往事时,时不时抬臂往嘴里灌,整个人身姿更如纸薄。可当她表现出云淡风轻,往事已远时,胸腔里那颗跳动的炽热的心,骤然缩紧,生出钻心之痛。

    宁峦山的声音透过窗户飘进他的耳朵:“我知道你不容易。”

    荆白雀拍了拍他的手,笑了,笑得澄如琉璃。

    桓照慢慢闭上眼睛,经历了这么多事,换作他人,恐怕早已疯癫,但她骨子里,仍然存有坚韧的温柔,他喜欢一切在这世间挣扎求生又不肯放弃的人,就像他自己。

    这么想,他心里既痛,却又觉得开心。

    她从鲛宫手里逃出来之后,本可以重新开始,是自己让她吃了那么多苦,在她只有一步踏入光明之时,把她推入了深渊,而今还能再见到当年的笑容,自己也了无遗憾。

    屋里的荆白雀听见枝头的风动,稍稍侧目,但很快被宁峦山的话语拉回思绪,两人靠坐,又谈起拓跋嗣。她的心情早已舒展,说话时放得很开:“其实我不与他逞口舌之快,除了最初的愧疚,也敬他是君王,犯不着得罪,他文治武功都不弱,当初清河王拓跋绍谋反,他也只诛他一人,既有手段,却不滥杀无辜,这样的气魄,很值得钦佩。”

    “再者,他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宁峦山挑眉:“凭何惹你怜惜?”

    “他十一岁时获封齐王,道武帝拓跋珪杀死了他的生母,以保证自己死后外戚不会专政,他因为思念母亲,日夜号泣(注),他的父王却为此震怒,他不得不远走关外,在塞上游历。我听老月说,他拜师并不顺利,连着三年,年年相候,才得偿所愿。”

    “这是学三顾茅庐么?”

    荆白雀一愕,他这么一说还真是。

    宁峦山淡淡地说:“虽然过程曲折了一些,但他毕竟坐上了那个位置,他已经比这世上大多的人幸运,除了子贵母死制,身于皇家,为了王权富贵,比这更恶心的事比比皆是,你别告诉我你当初心慕于他是因为怜惜。”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酸呢,荆白雀睨了一眼,警惕地说:“你想说什么?”

    宁峦山一秒破功:“你也怜惜怜惜我吧,我娘死得早,我爹也没了,从小孤苦无依,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要提心吊胆怕哪日一命呜呼……”

    荆白雀无措,目光渐渐温柔,探出去的手就要落在他的肩上。就在她信以为真,那句“你还有我”呼之欲出时,宁峦山话锋一转:“好不容易追到的媳妇,马上就要嫁给别人做老婆了,你说可怜不可怜,我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万年老光棍的生活!”

    “……”

    荆白雀不留情面地踹了他一脚。

    “你踹我也不能否认你心里的想法。”宁峦山搓了搓手,厚着脸皮继续说:“否则你看到西平公主从天华殿出来,就不是这个反应了。”他偏要凑过脸去逗她:“你都不会吃醋吗,可惜我没有红颜知己,倒是不知你吃醋会是何模样。”

    “你这是在可惜呢,还是在变相夸你自己!”荆白雀别了他一眼,眼里却藏不住笑:“两人相知相伴就够了,何须以那样的手段来试探感情。”

    “高见啊。”宁峦山装模作样拱手,又神神秘秘地说:“不过试探的时候,有的人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自己不肯接受罢了。”

    “我觉得你这话意有所指。”

    宁峦山否认:“没有。”

    荆白雀奇了怪了:“我为什么觉得你眼下特别开心?”

    宁峦山笑而不语,因为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还没找着赛道呢,就已经出局,能不高兴么!

    荆白雀狐疑:“你真的没有红颜知己?”

    “有,其实有的,你还见过。”宁峦山忽然正色道。

    “谁啊?”荆白雀一脸震惊,在江陵的时候,自己在他家住了这么久,除了红信坊里的女人,连隔壁老太太都没见过,衙门里又都是男人,等等,难不成是个男的……

    “男的?”

    “公的。”

    “???“

    “就我们家那只猫喽,你不是还抱过?”

    ……

    “真的假的?”

    “现起的名儿。”

    “那以前叫什么?”

    “一夜暴富。”

    “看来有钱是每个人的终极梦想,这么看你不该离开拏云台,太亏了。”荆白雀忍住把茶泼他笑脸上的冲动,心里其实早已按耐不住欢喜。

    宁峦山顺势起身要走,荆白雀把他拉回来,他一脸奇了怪了:“你不是说完了吗?除了拓跋嗣还有什么需要我费心的?”

    “西平公主戴着珍珠耳坠。”荆白雀不轻不重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但只是匆匆一面,我不太确认,所以我离开天华殿后去见了她,没想到那么短的时间她居然重新梳洗,我只能略施小计,引她带我去她的私库,发现那里确实有一套魏王赏赐的珍珠首饰,不过丢失了其中一条珍珠项链。”

    宁峦山给灯里添了一些油,随后坐回原位,略见沉思:“你把珍珠给她看了?”

    荆白雀诧异:“你怎么知道?”

    宁峦山认真地解释,刚才的插科打诨统统不见:“给她看珍珠,是很冒险的事情,你在犹豫,所以才会从头开始事无巨细往下说,因为你要告诉我细节,需要我帮你做出判断,否则你会直接从结果切入,告诉我——我找了珍珠的主人,就是西平。”

    “你猜对了。”荆白雀不得不服气,这个家伙眼睛毒辣,心细如针,还深谙人心:“她很聪明,我在库房转了一圈,她立马发觉不对劲,质问我究竟为何而来,我说我来查案,把烧毁的珍珠给她看了一眼,告诉她我在天文殿捡到。”

    “其实我说不说,她应该都能猜到,尤其她心中有鬼的话,我这个人对付女人,不太喜欢拐弯抹角,不如说了,以最坦诚的姿态,让她配合我调查。”

    宁峦山却从另一个角度发出疑问:“是什么让你这么冒险?”

    荆白雀疑惑:“?”

    “我明白,你是因为看到她戴着耳环,所以顺便一探,但你发现她换装后,完全可以小坐一会,随便找个理由离开,即便你怕她警觉而毁掉珍珠,以你的武功出门转一圈再回去盯梢昭华殿,应该不是太困难的事情,来个夜探库房也不是不可,再或者,在库房她心生警惕之时,依然装糊涂死不承认,是什么让你在和她喝了杯茶的功夫,做出了改变?”

    荆白雀正捧着茶杯,两眼微瞪,许久后摇头。

    宁峦山说:“一定是什么影响了你,不过在潜意识之中,只是你没发现。”

    她想要避开他的话,却不可自已地陷入思索。

    是她说想要关中的甜米酒喝,而西平听她说到关中,脸色微恙,神色凄婉?是西平遣贴身宫女去后厨取,而后深深吸了口气,对她说你没有必要激怒陛下?还是镯子断了的时候,她第一个反应是站出来维护自己的宫女,但是惊怒交加却又无可奈何的悲哀?

    荆白雀随即深吸一口气,道:“你觉得在魏国对我最有威胁的人是谁?是拓跋嗣后宫的那些女人吗?那肯定不是,她们打不过我,身份比不过我,所有的权力都依靠拓跋嗣,如果拓跋嗣执意要结盟,她们怎么会蠢到为了我去得罪最大的依靠?”

    “与我交好才是出路。”

    就像西平提早备好差点,打碎镯子第一个念头是大度赔偿,不要落人口实,不要她为难,也会劝她和拓跋嗣好好相处,哪怕这个人即将分走她的宠爱,分走君王的恩宠,甚至凌驾于她之上。

    “但你看,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她,像不像妒忌?一个亡国公主,享受皇后的待遇,在失去母国依靠后又即将失去地位的妒忌?”荆白雀惨然一笑,终于说出了憋在她心里的那句显得有些愚蠢的话:“可我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

    “你知道的,人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难以掩饰,所以我想确定,西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听到我在尸体身上发现珍珠后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还有黑手在搬弄是非。”她唏嘘一叹:“我不希望我的到来,改变了别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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