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向星很小的时候就被要求循规蹈矩。很多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只知道,听话,就能让父母稍微开心一点,这样父母也会多爱她一点。

    十八年来她都努力扮演着“好学生”和“乖乖女”的角色,只为了得到一句来自父母的夸奖。久而久之,包括父母在内的所有人就认为,她只能是那个样子。一旦有什么行为举止被别人认为不符合“好学生”和“乖乖女”的形象,她就会遭到质疑和斥责。

    比如——高三那年许向星只是帮学校里的一个混子捡了本书,就被作为追求对象来骚扰,那混子每天放学都跑到许向星班门口向她表白,许向星不胜其烦,她的同学们也颇有微词,于是把这件事告诉了班主任。

    可班主任却说:“许向星啊,你一向很听话很爱学习的,怎么去招惹这种人呢?”

    又比如——那混子追求她不成,就对外宣称许向星是他的女朋友,恬不知耻地捏造许多他与许向星之间并不存在的亲密行为,这事传到了同学们的耳朵里,于是她就听到了那些指指点点的不屑和嗤笑。

    “所谓的好学生都是装的吧,我早就觉得那女的不正经了。”

    “她好像学习挺不错的,没想到她竟然是那种人……”

    再后来,这件事传到了许向星父母的耳朵里,母亲对她痛心地说:“向星啊,我交钱让你去上学是希望你能有出息,长大后赚大钱的!而你却不知羞耻!跟那样的人瞎搞在一起!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而许父气得双眼通红,抄起一个衣架就朝许向星身上挥去。

    那天刚好是元旦节,也是许向星的生日。父亲在打完她后带着母亲和弟弟去了游乐场过元旦,而她蜷缩在床上将身上的血痕涂满碘酒,带着满脸冰凉而绝望的泪度过了她十八岁的第一个长夜。

    她平平淡淡循规蹈矩的生活已经偏离了轨道。在那天之后,她每次踏入校园都会全身发抖,坐在教室里时还会呼吸急促,然后是无知无觉地留下泪,打湿练习册,晕染了那一页唯一的一个红勾。

    触目惊心。

    后来她每况愈下的成绩也触目惊心。父亲通红的双眼,母亲的叹息也触目惊心。手腕上那一道道鲜红的划痕更是触目惊心。

    再后来她在班里大吼大叫,撕书、砸桌椅,班主任挺不住了,联系许向星的父母,让他们带许向星去看看心理医生。

    可她的父母根本不认为女儿生病了,只是觉得许向星开始叛逆,越来越不听话,母亲接着责骂,父亲又开始毒打,许向星手上的划痕也越来越多。

    那段时间许向星有半个月没去上学,父母把她关在家让她改好了再去学校,他们真的认为,许向星只是不想听话。

    直到有一天许向星喝了家里的酒精消毒液,吐得不省人事,许母才把她送往医院,在洗胃过后去了医院的精神心理科。

    许向星被确诊为重度抑郁,开始了药物的治疗和不定时的心理疏导。

    那个混子在这之后也被强制转学。高三的时间很紧迫,那些喜欢说人闲话的人也收敛了许多,一切似乎要回归正轨了。

    但只有许向星知道,她再也回不去了。

    一面镜子被打破后,再怎么修补也还是会有裂痕。

    许向星的成绩从一本的水平下滑到普通本科水平,在那之后,一直到高考,她的成绩都再没有起来过。

    而且她变得呆滞,容易走神,记忆力减退,理解能力也变得大不如前。

    同时也伴随着断断续续涌起的痛苦和绝望。

    她不再循规蹈矩,却好像被关进了更大的牢笼里。

    她需要自由。可她无法自由。

    “你怎么了?”许向星回过神来,发现林驭风正在一脸疑惑地看着她。“不是急着吃饭吗?”

    “哦,我没事。”许向星缓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朝食堂走去。

    林驭风双手插着兜,慢悠悠地走到许向星旁边。

    “哎,你不是走读生吗?怎么也来吃食堂?”许向星问。

    “学校又没规定走读生不能吃食堂。而且我在这里吃了三年饭,也习惯了。”林驭风掏出饭卡在手中摩挲着说。

    “这样啊,你以前也是银华高中部的吧,你同桌和我说过你了。”

    “程恒越这小子,”林驭风笑了笑,“没错,我俩是这里的老学长了,你呢?你高中哪里的?”

    “我是市二中的。”

    “哇,那个滨城二中啊,市重点,你真厉害。”林驭风眼睛亮了亮。

    “并不……厉害的话我就不复读了。”许向星低下了头。

    “每个人都有发挥失常的时候,你只是没发挥出你原来的水平,相信你平时的成绩肯定挺不错的,”林驭风说,“你们二中文科生的厉害可是全市闻名的!别妄自菲薄!”

    许向星抬头,“谢谢你的抬举!你的成绩也不错啊,你的高考成绩可是比我的多了整整二十分呢。”她笑说。

    “我呢,就这个水平了,你肯定不一样,”林驭风抱臂,“你是发挥失常,今年进步空间大得很,祝你成功!”

    “一看你就是谦虚了,也祝你成功!”许向星朝他比了个大拇指,“我还挺意外的……”

    “同学!你吃什么?”食堂阿姨打断了许向星。

    “米饭、青菜加鸡腿!”许向星刷完卡,示意林驭风打饭。

    林驭风打完饭,和许向星找了个位置坐下,“你刚刚说意外什么?”

    “我说,我还挺意外的,我刚开始还以为你会特别高傲不好说话,没想到你这人还挺有趣的。”许向星说。

    “……是什么让你产生了那种错觉呢?”林驭风笑问。

    “大概是因为……你特别自由潇洒,不像那种平易近人的好学生。”

    “你这话说的,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啊?”林驭风有些哭笑不得。

    “当然是夸你啊!”

    林驭风沉默了一会儿,用筷子戳着餐盘里的米饭,“你知道吗,自由有代价的。”他看着许向星的眼睛。

    “比如说,你如果不想被你同桌占用你的私人时间去监督她学习,就应该拉下面子,第一时间学会拒绝。”

    “啊,你说这个啊……”许向星眨巴眨巴眼睛,“她已经找到学习搭子了,不需要我了。”

    “嗯,那……挺好的。”

    ------

    晚上六点五十分,晚自习准时开始,但是班里一如既往地吵吵嚷嚷。

    班主任陈明奇无奈地推开前门,“我在楼下办公室都听见你们吵了,你们要弄清楚,你们是来复读的!你们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难道想再来一年吗?”

    他叹了口气,“我们现在来选班干吧,班里没人管不行,老师不在你们就乱糟糟的。有人想自荐当班长或者纪律委员吗?”

    大家都纷纷低下了头。

    陈明奇搓了搓手,“啊,我知道有些同学不想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管理班级上面,可是班级没有人管的话你们也没办法好好学习是不是?这样吧,我挑几个同学出来先来当一段时间的班干,如果对你们有影响了你们再换,怎么样?”

    这时班里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并且把头埋得更低。

    但是没办法,总要有人当班干。

    陈明奇想了想,拿出手里的表格看了看,陆陆续续叫了几个同学的名字。

    “许向星。”许向星听到自己的名字,手中的笔顿了顿。

    “你们几个来办公室一趟。”

    许向星叹了口气,走出教室,在去办公室的路上一直想着推脱的说辞。

    “我叫你们几个来,目的很明确,就是希望你们几位能够担任临时班干,管理一下班级,如果到时候觉得不合适了再换,好不好?”

    没人说好,也没人说不好。

    陈明奇继续说:“那程恒越同学,你担任纪律委员怎么样?”

    “随便。”程恒越盯着手里的练习册,应答道。

    “那候贝贝同学,你担任班长,慕英同学担任卫生委员……许向星同学,你担任学习委员兼副班长。好的,我们现在先把工作协调一下……”

    开完这场漫长的会议,大家都唉声叹气地回到教室。许向星却还站在教师办公室门口,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怎么了,许向星同学?”

    “老师,我……”许向星攥紧了拳头。

    “自由是有代价的。”她脑海里突然响起林驭风的这句话。

    “老师,我做不了班干部。”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这句话。

    “为什么呢?是怕影响学习吗?”

    “不完全是……老师,我……我妈妈可能在报名的时候没有跟您说过,我其实,有很严重的抑郁症。我连自己都管理不好,更别说去管理班级了。”许向星语罢,抿了抿嘴,将拳头攥得更紧。

    “你这种情况太常见了,你说说,你之前为什么抑郁?是因为成绩还是同学关系?”陈明奇推了推眼睛。

    “都……都有。”

    “如果是同学关系,那你现在完全不用害怕,现在是一个新的环境,现在班里没有和你过不去的同学吧?如果是成绩,那就更不用担心了,你的高考成绩四百八十分,你先说说,你今年想要达到什么样的水平?”

    “我……上一本吧。”

    “这个完全不难,四百八十分,比较不错的二本成绩。而且你妈妈和我说,你以前成绩不错,考过五百多分,一本线大概在五百三十分左右,而你还有一年时间,我看你这几天学习也挺努力,明年上一本对你来说绝对不难。而且,我觉得你是一个自律勤奋的孩子,我相信你的能力。”

    许向星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班主任说得好像挺有道理。

    “可是,我……”

    “别可是了,快回去学习吧,一寸光阴一寸金,现在你复读了,一寸光阴十寸金,你的时间一分一秒都浪费不得。”陈明奇挥挥手,示意她离开。

    许向星只好攥着衣角,走出了办公室。

    “对了,下个星期仪表检查,你通知一下同学们周日回去整理好仪容仪表!”陈明奇喊道。

    “知道了老师!”

    许向星没走几步,就看见林驭风手里拿了一张纸向办公室这边走来。

    她朝他打了个招呼,便走回了教室。

    他去办公室做什么呢?许向星有些好奇。

    算了,那是别人的事。许向星叹了口气,她都自顾不暇了,哪还有功夫管别人。

    ------

    林驭风走进办公室,把手上那张纸拍在陈明奇桌上。

    “重度抑郁重度焦虑,以后我会经常请假看医生,这是我的诊断单。”林驭风撑着桌子,看着陈明奇,“所以,老师您有时候看见我没来也不要大惊小怪。”

    陈明奇笑了笑,“重度抑郁重度焦虑?我看你不像啊。你周一班会课没来待在学校门口的便利店里也是在治病?”

    “班会课又不上课,我不去也没有什么损失,还不如让我买点东西吃点好的。”林驭风笑得灿烂。

    “你还理所应当了?你这是不守纪律!”陈明奇见林驭风还在嬉皮笑脸,面有愠色地敲了敲桌子,“你在银华待了三年,怎么这么目无遵纪?你等着,我联系你高三的班主任,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老师您别生气,别和我一般计较嘛。”林驭风把双手插进兜里,“您和我高三班主任沟通了也没什么用,您相信我,别浪费精力,把这些精力用在其他同学身上吧。”

    “你!行……这次我就先放过你,下次你再这样我一定对你不客气!快回去自习!”陈明奇厉声说道。

    林驭风一蹦一跳地离开了。

    陈明奇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唉,这一个个的……”

    ------

    转眼间就到了周六,这天夜晚,许向星躺在宿舍的床上,心想着明天中午总算可以回家了。

    复读班这边一个星期只放半天假,而高三的同学都是周六下午就回家了。许向星想着,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玩手机了,第二天还可以睡到自然醒。

    下一秒她便摇了摇头,不行,现在可是在复读,要比高三更加辛苦。

    但是,这样的生活,她也确实熬不住。

    现在的她,每分每秒,每时每刻,内心的信念都在摇摇欲坠。

    高考之后会怎么样呢?今年努力了一定比明年更好吗?

    就算比明年更好,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可以后的生活会不会更累呢?

    母亲总是说,赚钱不容易,你要好好读书,赚钱帮忙养家。

    到时候,会更累吧。

    长大了之后母亲一定会让她结婚生子,这样以来她就要照顾两个家庭。

    好累……真的好累……

    许向星失眠了,躺在床上茫然了一整晚。

    好像自己想得太多了,她现在需要吃点药。

    可是母亲说,吃药会影响智商,所以把药全都扔了。

    一想到这一点,她就无比地想要逃离这里。逃离学校,逃离家庭,逃离滨城,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

    去到那自由的永无岛,去到那幸福的乌托邦。

    临近天亮的时候,许向星才有了一点朦胧的睡意。

    她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个人闯入她昏暗压抑的梦魇,牵起她的手穿过层层雾霭,穿过狂风暴雨,朝着有光亮的缺口,肆意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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