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油渣粉,清秋和何维义一路从旧城区的东大街悠悠闲闲地漫步到荣新区。

    时间尚早,大部份店都还没开门,街上冷冷清清的,雪越下越大了,早上出门的时候,雪花还若柳絮飞扬,这会儿竟像棉花似的一球球地落,清秋手向空中一展开就接了一大团。

    “想吃棉花糖吗?”她把手伸到何维义嘴边。

    何维义二话没说,朝她手掌上的雪团咬了一大口,嚼吧嚼吧几下咽了,“不够甜!”他说。

    “回去给你加点糖!”

    小时候他们吃过白雪拌白糖,也试过掰断树上的冰柱子醮上白糖当冰棍儿吃。“哎呀,好冻!”她甩掉手中的残雪,又拍拍手扫走贴在掌心的雪末子。

    转角推过来一辆四轮车,推车人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大婶,积雪太厚,她看起来腿脚还不大好,一步一脚就像雪地上行驶的车辘一般吃力。清秋跟何维义见了,赶忙向前,一人帮忙推一边。

    “婶儿,这大雪天的,您这是要去哪儿呀?”清秋问。

    “谢谢你们啊!我去前面的石头市场。”大婶叹了一口气说,“这台子一年起租,摆不摆都得交钱。”

    石台市场全长五十米,左右两边是两排水泥砌的高台,每个台都是一样的二米长,一米宽,一米高。平日里商贩们就在石台上铺上雨布,摆上商品售卖。

    四轮车入进市场通道,何维义一边推一边问:“大婶,您是哪个台?”

    “就前面右边第五个。”大婶只顾着往前看,没留意脚下,不小心绊到一块石头,幸亏何维义及时扶住她,否则她可能就跪地上了。

    “哎呦!谢谢你呀,小伙子!”大婶抬起头,何维义愣怔在原地。

    清秋也绕了过来:“没事儿吧?大……!”最后的那个“婶”字在看她清楚大婶的面容后吞回了肚子里。那可不是什么大婶,而是蓉蓉的母亲,清秋舅舅的大孙媳妇。

    何维义放开扶着蓉蓉母亲的手,拉上清秋说:“十五!我们走。”

    蓉蓉的母亲听到十五二字,目光倏然移上清秋的脸,眼神复杂难懂:似意外,似疑惑,更似恐惧。

    那是清秋他们刚搬上九山的第一个新年。

    大雪从年二八晚上开始,纷纷扬扬一直下到年三十,看似人畜无害,清纯美丽的洁白花瓣如神似魔,一点一点,不着痕迹地吞没了整个陶镇,从山上往下看,镇子在雪雾朦胧中若隐若现,就像是个遗失在地图上的世外古城,透着一股超然的神秘的宁静。平日里欢快奔腾的九河在白雪的神威下屏声息气,一动也不敢动;就连那往日里高高在上的龙脉也弯腰曲背,低头臣伏,更别提那座原本就如小人国里的蘑菇屋一般渺小的茅草屋,如草芥一般,被毫不留情地削掉了脑袋,斩断了脚,只剩下一个摇摇欲坠的躯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年初一,雪停了。

    师傅师母虽然不在了,何维仁还是跟往年一样,一大早就带着弟妹们上孟家庄给清秋的表哥表嫂们拜年。积雪太厚,下山不容易,特别是清秋,穿着厚棉裤的小短腿踩进雪地里,要使老大的劲儿才能拔出来,虽然每一步都不易,可她精力充沛得很,还能追着何维智一路在前面打雪仗,在他们身后,何维仁挑着一担砍得整整齐齐的木柴,何维义提着一个竹篮子,里面有二包白糖,二瓶酒和二包茶叶,每一件东西上,都贴着写了福字儿的油面红纸,那是送给两个表哥家的拜年礼,跟清秋父母还在的时候一样。

    终于到了山脚,一眼望去,一片的冰晶玉洁。

    忽然,山坳转角的大树后面一抹鲜红映入何维智的眼帘,然而,等他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的时候,他飞快地往回跑,迅速挡在清秋面前,故作镇定地说道:“先不玩了!前面不好走,我们走那边。”何维智拉起清秋的手,正欲往另一条小路方向走,可不幸的是,清秋也看到了那一抹红,她圆圆的眼睛一亮,惊喜道:“三哥,那边有花花!”说着,甩开何维智的手,蹚水般吭哧吭哧地移动着脚步,何维智追上她时,已经到了树下。虽然,他早已经知道那是什么,可那会儿毕竟离得远看不仔细,到了跟前下意识抬头一看,吓得他顿时撒腿就逃,撇下清秋一个人对着那一抹红嘶声尖叫。

    原来,那一抹红是一个人,而那棵树,是孟家庄的神树,清秋叫它吃人树。

    早听说九山有一棵神秘的大树,那棵树异常粗壮,要九个大汉手牵手才能把它合抱起来,传说每年都会有一个人在那棵树上吊死。清秋一直好奇,既然是棵吃人树,干嘛不砍了干脆?可孟家庄的老人们都说,那是他们庄子的神树,神树没了,整个庄子就会延续不下去。所有人都以为那年应该不会有人死在上面了,庄子里的老人们本来还忧心忡忡,若是没人进献,庄子来年怕是要出大事了,却没想到,大年三十夜里,一个才十五岁的姑娘,身穿大红新衣裳,把自己送给了神树。

    小时候的事情清秋记得的不多,大部份记忆都很模糊,唯有那个画面,好似烧得通红的烙铁在她的脑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直到如今还宛如昨日:那姑娘直挺挺地挂在那儿,扎着两条粗黑的麻花辫,整张脸又青又肿,像个酱包子;两个充满血丝的眼球突出眼眶,眼眶下隐约可见两行血泪;尖尖的鼻下挂着两根混浊的冰柱子,一条紫灰色的舌头歪出嘴角,正对着清秋阴侧侧地笑。清秋吓得尖叫不停,眼睛却魔障了似的无法从那张脸上离开,若不是何维义把她抱走,她指不定真的会像戏里演的那样,魂被吸走了去。

    清秋跟何维智受了惊,何维仁本想先回家,可孟家庄已经在眼前,再说这年早拜晚拜,早晚都得拜,不如就去吧!

    孟家庄不大,三十来户人家,庄子跟九山之间隔着一大片农田,白雪覆盖下,分不清哪儿是田,哪儿是路,倒更方便了。穿过农田,跨过一条绕村小溪,溪边门口有九级青砖台阶的就是表哥们的屋子。

    大门闭着,何维智敲了三声,没人应门,他又敲了三声,扬声喊:“表哥!表嫂!” 里面没有回音,可门是往里闩的,应该都在家呀!莫不是还没起床?可那会儿也快十点了,何维义疑惑地望向何维仁,何维仁肩上还担着柴,说道:“兴许没听见,你再试试。”何维智又连敲了三下:“表哥表嫂!你们在家不?” 清秋也扯开嗓子叫:“表哥表嫂!是我!十五!”

    里面总算有了动静,不大功夫,传来了大表嫂的声音:“哎!来啦来啦!”

    进了院子,才发现原来表哥表嫂们都在。

    大表哥右手食指跟中指间夹着半根燃着红星子的烟,送到唇间吸了一口说:“这么大雪,就不用来拜年了!”

    何维仁先把柴挑到院门左边的柴房里,仔细地码到柴堆上,回头说:“那咋行!”

    “以后别再费力了,你瞧咱也不缺柴!”二表哥两手插在军绿色的棉篓口袋里说。

    何维仁拍拍粘着柴灰的手: “山上反正有,就顺道挑些过来。”

    “大表嫂,蓉蓉呢?”清秋以前每次过来,都跟大表哥的孙女——与她同岁的蓉蓉一起玩,此刻,院子里只有表哥表嫂们,小辈们一个不见。

    大表嫂站在大表哥身侧说:“在屋里呢!”

    “我跟蓉蓉玩去!”清秋说着就要往屋里跑,却猛地一下被大表嫂拉住:“你别进去!”

    “为啥?”清秋圆溜溜的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大表姐。

    “那个啥!呃……蓉蓉她病了,不舒服。”大表嫂支支吾吾地说。

    “这样啊!那我瞧瞧她去!”清秋挣脱大表嫂的手,又要往屋里去。

    “都说了让你不要去,你咋不听呢!”大表嫂截住清秋,冷冷地责备她。

    清秋惊愕地看着大表嫂,那是第一次,一向笑容满面的大表嫂不笑了。何维仁也有些愕然,何维义倒是淡定得很,看气氛有些不对,忙把清秋拉回自己身边。

    身穿桃红绣花棉夹的二表嫂忙出来打圆场:“是这样,蓉蓉感冒了,大表嫂担心传染给你就不好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何维仁笑了笑,转身对清秋说:“十五,听话啊!下回再跟蓉蓉玩,好不?”

    何维义默默地看了一眼面前整齐的队伍,两个表哥站中间,两个表嫂立两头,何维义向前几步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二表嫂跟前,递上篮子:“这是给大表哥和二表哥的过年礼。”

    二表嫂却推开了,说道:“哎呀!不用了,你们自己留着吃就好了。”

    “拜年哪能空手的,您就收下吧!”何维义又推回去。

    “不用不用,你们带回去!”推搡间,一包白糖下雪似地往地上漏,何维义把篮子放下,一检查才发现原来是包白糖的报纸湿了。

    “实在对不住,刚才没留心,篮子搁雪地上把报纸浸湿了。” 何维仁解释原因,“对了,刚才来的路上,见有个姑娘吊死了,就在山脚下那棵大树上,也不知是哪家的人。”

    “啥?”列队齐整的表哥表嫂们倏地从衣领里拉出一排脑袋,异口同声地问。

    何维仁重复:“有个姑娘吊死了,就在山脚那棵大树上。”

    “你们撞见啦?”大表嫂跨步出列,眼里冒着好大两簇火苗,再旺一点,能把她前额的刘海烧着了。

    何维仁不明就里地看着大表姐,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清秋先插了话:“撞见了,那模样可吓人了!” 说完,还打了个冷战。

    “撞见了你们还来?”大表嫂倏地气急败坏,“真是晦气!这大过年的,你们这是存心给咱家招霉运啦!”

    四兄妹惶然地愣在一旁。

    “还不快走!把这些晦气的破东西通通都拿走!”大表嫂喘着粗气,好像跟人打架似地。

    何维义一早就看穿了那天的异样,只是直接赶人这一幕他倒还真没料到,既是如此,那便没有再多呆一分钟的必要,他弯下腰去提篮子,何维仁气得声音都在颤抖:“那些破东西就别要了!” 何维义却缓缓提起篮子,不紧不慢地说:“为啥不要?”说着转向大表嫂,“这些破东西是我跟哥挑了十担柴火去集上卖了换来的,师傅师母还在的时候,送来的也是这些破东西,难为你们吃了那么多年。”

    自那以后,清秋四兄妹便跟孟家庄的亲戚断了往来。那时候,她还小,每到过年,总还嚷嚷着要去蓉蓉家拜年,慢慢长大后,也就明白了许多事情,她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谁都不想攀个穷亲戚,更何况她扫把星的恶名在外,自然是能躲多远躲多远。再说,她的亲叔尚且把她们四兄妹扫地出门,更何况是表亲?

    世态人情到了清秋这儿,还没有蜻蜓翅膀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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