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要出发时,已是日近黄昏,在建都府衙的门口,他们见到了姗姗来迟的林柯。

    林柯手中已换了一把长枪,这枪的枪杆表面是一层如鳞片般的铠甲,映着落日,熠熠生辉,枪头与枪杆的连接处铸成了巨蟒张嘴的模样,枪锋则似巨蟒之舌,犀利无比,似要直插云霄一般凌厉。

    宁世明首先注意到了那巨蟒的模样,虽说是蟒,但蟒又何来鳞片,更为关键的是,在那巨蟒头顶,龙角若隐若现。

    宁世明心中有些震惊。

    林柯没有理会宁世明的反应,只面色严肃的看向阿月,轻声道了句:“你还好么?”

    阿月抿了抿嘴,没有回答。她知道,就在刚才这几个时辰之内,建都城发生的几件大事估计已经传遍江湖。

    “你怎么来了?”阿月问。

    “我护你们上路。”林柯道。

    也不用林柯多说,他站在这里,阿月其实心里已多了些底气。

    阿月微微点了点头:“多谢,不过你护好祁王殿下便是,我们就不劳你费心了。”她将目光落在林柯的斩银枪上,显而易见,这已经不是林柯原本的长枪了:“怎么,看样子公主还给你换了把好兵器?”

    林柯没有回答,转身在前方领路。

    林柯也记不清自己从何时起,不再与阿月针锋相对,事事非得争个高低对错,反而体会到这个少女不同于公主的口是心非的心思。

    或许也不是,公主也有她口是心非的一面。

    若不是公主在绵阳时将他撇下,他也没有机会重新认识大禹的河山,没有机会重新认清自己的路。

    正因为有了与夏无邪和阿月共同的这段经历,才让林柯本来单一狭小的世界变得有了其他的颜色,逐渐宽阔起来。

    在太阳落山的时候,众人离开了建都城。

    林柯与公主分别后,径自去了乌衣巷的民宅中。

    陆明正在为秦韧熬药,他轻轻扇动着蒲扇,小灶台里飘出一些青烟。而恭叔则独自坐在院角,身侧是一个楠木盒子,盒子里,便存放着这柄公主亲自命人铸造的斩银枪。

    恭叔消瘦的脸已经显得棱角分明,消瘦的手也显得病态,可当他把那柄枪交到林柯手里时,却十分稳当,没有丝毫颤动,似乎在托付一个信念。

    当年,便是他赶到道山,提前告诉公主先帝的队伍恐在绵阳生变。是他带着尚且年幼的公主,赶到了先帝身边。

    他是最早的鹰卫之一。

    鹰卫这个组织,也是先帝亲传到公主手上的。

    先帝这个人,自不是林叔口中那个残暴弑杀之人,也不是林柯口中那个生性软弱之人。他也有自己的亲信,在朝廷的亲信,在江湖的亲信,甚至在北魏的亲信。

    所以,他才亲自策划了绵阳之行,表面上是被丁郎中的灵药引诱,实际上,不过是将计就计。

    他本就是为了让江湖中蠢蠢欲动的人与北魏的揽月门拼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而之所以命恭叔去接青鸾,便是为了教她什么是纷争,什么是权力,让她亲身体会世间的争斗与善恶。

    因为先帝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他只能尽量多教青鸾一些,让她不至于只是个普通的宫廷女眷,长大后,被她皇兄随便当做一个政治筹码。

    而人生的幸福,便只能靠运气。

    青鸾公主永远是她最爱的女儿,也是他最放不下心的人。

    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公主,一个可以独当一面与皇帝抗衡的人,而不是一个只能乞求皇帝怜惜的可怜妹妹。

    林柯握住斩银枪的那刻突然明白了,这样的先帝,绝不会用真正的寻龙珠去作为赌注。

    或许,他早就先一步计算好了。

    真正的寻龙珠,从来就不在当年的随行队伍之中。

    夜幕降临后,深秋的寒气便逐渐显现,到了月上梢头时,众人在原野中扎营安顿了下来。

    苍茫原野上燃起一团篝火。

    慕容诀在一旁运功调息,阿月则守坐在慕容清的棺材旁边。

    宁世明缓步走到林柯身后,看见林柯的身影映在火堆的火光里,面色是黑与红交织的样子。

    “皇姐去哪里了?”宁世明问。

    早些年,宁世明还矮林柯半个头,现在他的个头已与林柯一般高了,几天下来,人瘦了不少,脸庞也褪去了一些少年的稚气。

    就是那认真的眸子,与阿玉严肃起来格外相似。

    “现在孤身在外也不知道何人可信,等了了慕容家的事,我再送你回青州。”

    林柯拙劣的避开了宁世明的问题。

    宁世明又追问:“那个南宫致远,当真是如此穷凶极恶之徒?”

    林柯愣了半晌,才说出一句:“这你不用管。”

    一路上,林柯还曾说起他离开乌衣巷之后的经历。

    离开乌衣巷后,他见到了匆匆忙忙从悦来客栈冲出来的苏哲。

    苏哲有些狼狈,提着一把刀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口里不断重复着:“南宫致远,我要杀了你!”

    林柯跟着他一路来到醉仙楼,厮杀却已经结束。

    南宫致远早已不在这里,只留了些南宫家的手下在协助收拾残局。

    武林人口中议论着,无外乎南宫家主英勇无敌之类的话。

    苏哲突然发了狂,走过去揪起一个南宫家的小厮便吼。

    可这时的他模样潦倒,手上的大刀不过只是摆设,前头三两个人,便反过来将他按在地上,还挑衅的问话,问他是哪里来的无耻之徒。

    林柯看不下去,将他救了出来。

    苏哲却被心魔困住,一心只想找南宫致远复仇,可他连那些喽啰都打不过,去找南宫致远不就只有送死的份么?

    林柯追问之下,苏哲才心灰意冷的说了实情。

    他被林柯打了一拳躺倒在地上,眼里充满血丝,嘴角还流着鲜血,却是上扬笑着的。

    那时,林柯心里便觉得,可怜之人真是必有可恨之处,今日苏哲的下场,都是他曾经种下的因结的果。

    苏哲说,原本苏臻与彭扬还有王长都确实是有所图谋,毕竟在当今皇帝宁放的严苛之下,江湖中人与朝廷官员,日子都不好过。王长都有反心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想圈蜀地自立为王,彭扬与苏臻便也想依附于他。

    毕竟在大禹朝廷,他们都混不出头。

    大禹现在兵力涣散,真要对付起王长都的军队来,也不那么容易,蜀地易守难攻,王长都还是有几分把握。

    而此时,他们还接触到了一个新兴的门派,自称揽月门。

    揽月门非武林正宗,也屡次向彭扬示好想要加入众人商议之事。

    今日便有黑衣人向苏哲透露,这个所谓的揽月门幕后掌门,便是南宫家的家主南宫致远。

    后来,林柯才从阿月口中得知,原来江湖上,还有一真一假两个揽月门。

    按苏哲的说法,这个南宫致远假意加入他们,实际上不过是想伺机除去他们而已。他憎恨苏臻的背叛,也嫉妒如今彭扬在苍山派的影响力。

    所以,他也是苏臻和彭扬之死的罪魁祸首。

    从动机与结果上来看,南宫致远确实符合凶手的身份。

    可是向苏哲爆料的那个神秘黑衣人,又是什么来头?

    宁世明听后不禁背脊发凉,昨夜,南宫致远还与众人一齐在建都府衙小聚,酒席间谈笑风生,与他也聊了好多事。

    宁世明对江湖的那些想象,有一半是出自南宫致远的描述。

    昨天,南宫致远在他眼里是一个谈吐得体的温润贵公子,今日,南宫致远是迎上劲敌也面不改色的江湖好汉。

    可到了林大哥这里,南宫致远便成了一个事事算计的心机小人。

    林柯说不用他管,又如何才能做到不管呢?

    可宁世明也有自知之明,他不会武功,不懂江湖,又如何管得来?

    林柯那句话,实际上也戳中了他的痛处。

    离开青州不到半个月,来到建都不过三两天,让宁世明本如花蕾一般欣欣向荣的心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来世上,并不是青州那个世外桃源。

    他低头道:“若是林大哥与皇姐有什么安排,世明能帮得上忙的,请尽管差遣。世明虽不才,也想略尽绵力。”

    林柯深邃的眼睛看向宁世明,听他继续道:“我在青州时听过先父的事迹,我虽不及先父,毕竟不能太不肖辱没了先祖名声。有人想杀我,我也是怕的,可若是能做几件无愧于心的事,便也是值得了,就算对母亲也可以有个交代了。”

    说完,宁世明便转身走了。

    他生平第一次有了想闯出一番事业的冲劲。

    他围着营地转了转,看见随行的人有的正在酣睡,有的又三两成群在聊天。他们来自大禹其他的地方,说的话也有着不同的腔调,宁世明听不太懂,只觉得今夜的和谐安宁难能可贵。

    最后,他坐在了阿月身边,学着她的模样打坐调息。

    阿月额间系着一块白布,夜色中的清丽的面庞有几分朦胧,头发经过一天的风霜也有些零散,微风吹拂,此刻这份沉静在宁世明眼中格外楚楚动人。

    “慕容姑娘真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他心里小声的对自己说。

    他心跳逐渐清晰强烈起来。

    白日里,这个比他还小了一两岁的小姑娘,竟真的舍身护他,她拔剑出剑的每一招,宁世明都刻在心里,那每一次自信的过招,都让宁世明觉得有一分不可一世的明艳。

    宁世明以往认为,江湖高手都应该是高深莫测的长辈,从没想过,江湖高手可以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他收起自己的小小心思,凑近了看,见到阿月修长的睫毛与高挺的鼻梁。

    “怎么了?”阿月突然睁眼。

    宁世明吓了一跳,跌倒地上。

    看着阿月水汪汪的眼睛,他不禁自嘲,如今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多想这许多事。

    他尴尬的笑了笑,道:“我陪姑娘守夜。”

    说完,他便继续打坐调息,闭上眼睛,把秘密都埋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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