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之初,帝京下了一场雪,那时絮絮扬扬如飞花,是一场瑞雪。但没想到随之而来的是一封封灾情奏报,皇城脚下的县乡陆续冻死人,哀鸿遍野,朝廷这才重视起来,连忙推行赈灾之策,工部更是连夜派人前往受灾之地,搭建棚户。

    大雪封山,从帝京近郊千里运送木材又谈何容易,工部尚书一时权宜,应肯了从倒塌的房屋中挖取木材的法子,因地制宜搭建百余户安置住所,勉强让灾民有了住处,安抚之策也得以顺利推行。

    安然无事近两月余,结果一朝东窗事发,那些被暴雪冻过的老朽木内里腐烂,在前几日一场鹅毛大雪中,全塌了。若是一个县乡倒塌便罢了,可蹊跷就在各处受灾的棚户在同一日内全部倒塌,砸死不少灾民。

    民怨一起便是麻烦事,原先还能派侍卫镇压,但纸终究包不住火,就在工部尚书赶到距帝京最近的县乡那日,各处流离失所的百姓纷纷涌上帝京,声称——“告御状”,状告钦差大人贪腐白银,欺压百姓。

    瑞昌帝派去赈灾的官员不只有工部,户部也在其中。而今工部督造棚户出差错,捅出来的篓子自然也不小,牵扯进去的户部钦差被瑞昌帝一旨令下,就地斩首示众。这事闹到朝堂之上,已经不单单论对错了,皇帝要结果,就得有臣子给出说法。

    “冤枉?”瑞昌帝怒道,“那些丧命的百姓就不冤枉吗?!朕给你们高官俸禄,衣食无忧,在其位谋其政,你们就是这样报答朕的!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此等道理还需朕来教导诸卿吗?!”

    百官吓得纷纷跪地,“陛下息怒,臣惶恐。”

    惶恐?这些人分明胆大包天。

    望着底下一群饭囊衣架,更是气涌如山,跪在地上的工部尚书不知死活,淌了一地血让人心生厌烦。瑞昌帝十分果决地下旨。

    “工部尚书周造掌天下百工、屯田水利之政令,理当身先士卒,表率群臣,为天下百姓鞠躬尽瘁。然其在赈灾一事,欺君罔上,掩人耳目包藏祸心,朕深恶其罪,故按律流放蜀地。来人,拖下去,即日启程,不得留京。”

    这封圣旨念在工部尚书亦有功德的份上,饶了死罪,可流放蜀地天高路远,寒冬腊月拖着一身伤能否有命出京城还在不好说。

    心知命不久矣的工部尚书颓然认命,“臣领旨,谢陛下恩典。”君要臣死,他注定活不长久。

    杀鸡儆猴是帝王常用的手段,以儆效尤断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卫云远低着头,小心翼翼瞅了瞅瑞昌帝的脸色,心想:满朝风雨要开始了。

    果不其然,工部尚书被拖出去之后,瑞昌帝箭头直指右相,收敛怒火询问道,“蔡卿家对流民一事,有何见解?”

    右相蔡娄手握玉质笏板,起身进言,“民不富,士不荣;君不胜,国不壮。善政者,恤民之患,除民之害也。陛下宵旰忧勤,能真知灼见,是天下百姓的幸事。”

    “臣以为,流民之事应当追本溯源,对症下药。”

    好一句“追本溯源,对症下药。”这话的背后到底是指流民之事,还是暗喻此事背后推波助澜的人,见仁见智。

    瑞昌帝心中轻哧,一只老狐狸,而面上不露半分异色,赞许道,“蔡卿所言极是。传朕旨意,即日派右督御史率锦衣卫前往受灾各县乡,工部抽调百余工匠随同,户部开国库支出一万两白银,调运屯粮一千石分往各地。”

    “启禀陛下,臣以为滋事重大,还需慎重考虑。”右相蔡娄在上方话音刚落的瞬间,瞧准时机开口道,“陛下乃天子,得上苍庇佑,龙体贵重不宜费力劳心。可国务不大,而务得民心,不若再派皇子,代陛下前往受灾各县乡,以安民意,彰显体恤之心。”

    督察院的右督御史去了,皇帝的爪牙锦衣卫也派了,工部和户部皆加派官员,此时再添上两位皇子以昭天威,皇恩浩荡,岂不是尽善尽美。

    瑞昌帝一听,心中豁然贯通,留着那两位不省心的皇子在帝京,还不如都派出去磨练磨练,也算一番考验。

    于是他故作高深,不解道,“依蔡卿所言,当派哪位皇子前往合适?”

    作为皇帝身边的宠臣,右相蔡娄能连任两朝宰相不是没有道理的,“受灾各县乡分散凌乱,一人怕是分身乏术,臣以为当派两位皇子前往,较为妥善。太子掌东宫,谦恭仁厚;三殿下乃凤宫所出,多谋善断。依臣之见,这二位殿下甚好,能担此大任。”

    这番话正合心意,瑞昌帝眉宇舒展,眸子更是赞许,“众卿家可有异议?”

    卫云远默默垂首,君臣间一唱一和让她敬佩不已,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这位右相不仅揣测君心,还让瑞昌帝听得高兴,顺着他走,果然深不可测。

    眼下已商议出结果,估计也快散朝。她暗自挪了挪略有发麻的膝盖,却不想听见有官员启奏,开始反驳右相所言。

    起先站出来的是兵部侍郎,弹劾东宫此前无御令擅闯兵部,干涉政务,有失体统,不能担此重任。

    接着跳出来的是都察院侍郎,奏三皇子大病初愈,应当休养生息,不宜劳苦伤神。

    见有人开头,作壁上观的官员纷纷退避三舍,任由两派之人互相挣闹,期间牵扯出了不少官商勾结,用钱买官之事,甚至连某些官员压箱底的人命官司都抖了出来。

    瑞昌帝听得心烦意乱,连连下狱好几位官员后才道,“朕意已决,退朝。”

    明哲保身的官员看到被拖出去下狱的同僚,忍不住松了半口气,恭敬有礼等上方那抹明黄色身影离开后,才缓慢往宫外走。

    卫云远趋步走在后边,揉了揉发麻的膝盖,不小心偏头瞅见右相看过来的目光,饱含深意又带有笑意,接着对方就走了过来。

    “威远侯不如同老夫一道,去府上取那副药方。”右相握着笏板,目不斜视,神色如常。

    眼前这人才搅动一方浑水,朝堂局势瞬息变化,卫云远不得不应承下来,“下官谢过右相。”

    于是还未走远的官员众目睽睽下,目睹了威远侯一路随行右相,并登上相府的马车离去,而威远侯府的马车则是摇摇晃晃跟在后边。

    威远侯这是搭上右相了?

    相府的马车外表朴素,内里却铺了一层柔软的棉垫,格外暖和。卫云远隐隐热出了汗,想不到右相竟如此畏寒,暖炉里炭火烧得红亮。

    右相悠然自若,丝毫不在意气氛安静诡异,从暗格中拿出圆润的佛珠,慢条斯理地盘弄起来。

    那串佛珠看着有些年头,光泽温润,檀木纹理分外流畅,仔细瞧去隐有蟠龙之感。

    “侯爷感兴趣?”右相蔡娄睁眼看过来,饶有深意,“老夫府上还有一串这个小玩意,待会一同赠给侯爷。”

    被抓现行之后,卫云远大方洒脱地笑说:“多谢右相割爱,下官是行军杀伐之人,血气深重,怕沾污佛缘,还是不要了。”

    征战沙场秋点兵,神佛飘渺,行军之人大多只信手里的刀。

    右相手中顿住一息,眼中轻嘲转瞬即逝,笑道,“是老夫唐突了。此前听闻东城门发生流民动乱,有贼人公然行刺侯爷,不知侯爷可有伤着?”

    “下官倒没有伤着,只是未曾想到这些贼人竟如此大胆。”卫云远慢悠悠说着,倒不奇怪右相会有这一问。

    马车慢悠悠驶到相府前,等人都下车后又接着往后巷驶去。

    右相府门匾黑金雕漆,府门前镇着两尊石狮格外威严,是先帝早年间特赐的封赏就连门匾上的字都是先帝所提。

    卫云远暗自收回目光,跟着右相一同入府内。初次登门右相府竟是在此等情境,叨扰中不免有些失了礼数。

    她爹不常与两位宰相往来,交情也不多,眼下这一出还真有点不好演。

    瞧着眼前的棋盘,卫云远直纳闷,顿感无奈。本来是拿药方,怎就下起棋来了?

    回想起刚才绕过水榭时,右相蔡娄突然起了兴致,提议对弈一局,客随主便,她也只好应了。

    “老夫听闻侯爷曾与四殿下对弈,”右相蔡娄落了黑子,悠然道,“今日难得和侯爷下一盘,算起来还是老夫之幸。”

    这话说得精妙,卫云远连忙推辞,“右相高抬,下官是个臭棋篓子,能得右相指点才是下官之幸。”

    也不知帝京何时兴起的文墨之风,一个两个都喜欢找武将下棋。幸而有之前明傅瑾的千金教导,卫云远此番倒不至于输的太难看。

    落子间皆悠闲,慢慢也看出了些门道。卫云远心想:右相这一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她左等右等,磨完一盘棋已是一个时辰后,而右相迟迟未开口,也不知葫芦里卖的药,半分听不见算盘声响。

    正琢磨着要不要出言打破沉默,结果从亭外闯进一位男子,哭啼着扑进右相怀中。

    “阿爹!雀儿咬我!你帮我打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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