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相国府内宅。

    安寿苑,

    “大姐儿到哪里了?”

    年迈的老太君斜靠在蜀锦缝的靠枕上,身下是紫檀木的罗汉床,垫了厚厚的褥子。

    她一身碧水缎子衣裳,衣为尊玄,领口绣了淡黄福寿菊;裳是靛蓝,盖在湖光锦的薄被下,只露出同样花色的一角。

    镶暖玉的云纹抹额压着花白头发,没有妆色的脸上,眉毛已经稀疏,眼里光芒深藏,眼皮却有些垂落,圆鼻头微红。说话间可见牙齿倒保养得不错,至今整整齐齐。

    虽然老了,又有些精神不济,却挡不住一身的雍容华贵。

    伺候在床边的中年妇人也是一身绸缎曲裾,暗青色绣翠竹纹路,雅致端庄。

    发髻中珠翠不少却不俗气,只是脸色偏黄,眉眼间几分忧愁。

    “回母亲,晨间管家信至,他们已经到了邓州。那孩子说初次见长辈不能失了礼数,这两日要在邓州城里给我们置办些见面礼呢。”

    “要她什么礼?她一个孩子流落在外多年不知吃了多少苦,又说那家人贫困得紧,哪里有银钱置办?”

    老太君正是林云歌的亲祖母,当今相国林玄峤的原配妻子,朝廷封赏了一品夫人的相国夫人,也是西宋开国唯一异姓王——秦王的独女——秦氏,秦赛卿。

    秦王是赤脚跟高祖打天下,一生无子,将唯一的女婿林玄峤当儿子一般,不仅支持他当上了林氏族长,更是坐稳了西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

    当然,林玄峤自身的谋略、才华也非池中之物,不然也做不了三朝相国。

    他们老两口恩爱数十年,育有四子一女。

    又因长子林子墨极像外祖父秦王,少年时就进了秦家军磨砺成材,更极得秦太君疼爱。

    只可惜林子墨早逝,秦太君伤心之余,也对大房偏护许多,才格外关心林云歌一路动向。

    说话间,便让丫鬟扶自己起来,“快些让人送银子去,别叫大姐儿为难。不,该让老三带人亲自去接,都到家门口了,可不能出了岔子!”

    说着就要派丫鬟去叫老三林子砚。

    床边的端庄妇人连忙阻止,“母亲,您忘了,三叔前两日便去了庄子上查看春耕的事,哪里有空。”

    这妇人便是二房林子文的妻子,齐氏,“媳妇看,不如就让二爷去吧,他反正是个闲人,不派些差事给他,他便整日地会友、清谈。让他带上护卫,就去了。”

    秦太君并没应允,“如今朝局变幻,老二跟那些文人多在一处大有用处,他不能去。苏妈妈,你去把大姐儿亲娘唤来,我有话说。”

    齐氏眼中闪过丝嫉妒,却不敢叫婆母看见,只继续温婉问,“大姐儿的弟弟军哥儿如今也十四了,倒是可以去接他长姐。他们是同胞姐弟,多相处几日也能熟络些,左右不过多带些部曲去也快。”

    “你又知道了,”秦太君看二媳妇一眼,自然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我自有打算,你莫要多话。我大孙女平安最要紧,你们这些人的心思别以为我老婆子不晓得。劝你们还是收一收,惹恼了我,看我不好好治一治你们!”

    齐氏不敢再多言,只乖巧地为婆母端来清茶。

    不多时,大房夫人刘莺儿进来了,身边跟着形影不离的宋雅怜。

    林子墨生前封了将军,刘氏跟着封了个三品夫人,在相国府的妇人中,除了秦太君便是她品阶最高。

    宋雅怜则是在林云歌走失后,刘氏为了寄托思女之苦,经常接来府里陪伴自己的外甥女,是比林云歌大两岁的表姐。

    宋家本是寒门,宋雅怜的父亲宋进科举进士出身,官声平平但得到林子墨这个连襟照拂,一路从地方官做到京官。

    目前是从四品的太中大夫,品阶还行,却是个闲散官。

    虽说西汉牛人东方朔也是这官职,可他自然没有人家常伴君侧的本事和才华。

    偏偏西宋每日上朝官员(非监官)品级卡在正四品,所以宋进一年到头能远远望一眼皇帝的机会都屈指可数。

    奈何他入京才一年林子墨就战死了,不然依托着这层关系说不定还能往上升一升。

    如今宋进想要跟相国府里拉上关系,便越发让女儿宋雅怜来得勤了,十日有□□日都在刘氏身边。

    只是刘莺儿本来不是相国和相国夫人属意的宗妇,连着对她娘家的亲戚也不待见,自然更不会给宋雅怜家里什么好处。

    待苏妈妈挑帘让人进来,秦太君也没睁眼看。

    刘莺儿人如其名,是个活了半辈子还觉得自己是娇弱小姐、脑子不甚明白的妇人。

    见婆母还是一副不待见她的模样,心里几分不快几乎全在脸上。

    但碍于孝道,还是俯身请安,“母亲安好。”

    宋雅怜跟着行礼,“怜儿叩请老祖宗万福金安。姨母与怜儿正想来给老祖宗请安呢,没想到您就念起我们,真是巧呢。”

    秦太君还是闭目养神,齐氏倒是看了两人一眼,对宋雅怜很有些不屑,“表小姐这张嘴可真是伶俐,你姨母都还没说话呢,你就说了好些。”

    “怜儿自然是个伶俐的,长得好,又善解人意。”刘氏半点没听出齐氏话里的挑唆,当即就夸起了宋雅怜。

    “对个亲戚如此赞赏,你自己的孩子如今到哪里了,你可关心?”秦太君终于还是开口了,再让她说下去,怕是要把个外人夸得比自己家孙女强。

    “这……”前几日刘氏还问了,这两日宋雅怜总是一大早就来了,她一时高兴就忘记打发人去问林云歌的行程,“听闻南边前些日子涨水,想来江上行船必定快,应该就这两日到长安了。”

    齐氏突然轻笑一声,在秦太君不满的注视下,开口,“母亲,嫂子是辽东人,自然不知道南边的事。”

    说着转身朝刘氏微微颔首,“大嫂,云歌从扬州来长安,途经水路多逆行,涨水反而会拖慢船程。如今停在邓州,要见到她,估摸着还要七八日呢。”

    刘氏一听这话,脸上便有些烫,开口就嘟囔一句,“好好的不赶路,做什么停在邓州……?”

    宋雅怜见秦太君脸色突变,连忙帮姨母打圆场,“想来云歌妹妹坐船许久也劳累了,停下休整一两日也好。邓州繁华,姨母,云歌妹妹长在乡下,见了顺道想逛一逛也是有可能呀。”

    齐氏听了两人的话,差点笑出来,连忙低头给秦太君锤肩。

    秦太君则直接将手里茶盏扔在了刘氏脚边,刘氏被惊吓,便生出怒气来,“母亲这是做什么?那船行在江上,儿媳又不是神机妙算,更不是船工,哪里就知道她究竟走到哪里了?”

    “你当真是枉为人母!”秦太君甚至刘氏德行,指着就骂,“枉我大姐儿舟车船舶赶了二十四日,好容易到了邓州还惦记着给府里长辈置办见面礼。你做母亲的不派人时时打探着就算了,就连口里都没半句关心!当真是我儿瞎了眼,娶了你这么个不念孩儿的草包老婆,气杀老身!”

    秦太君就是将门独女,早年间便是个杀伐果决的女英雄,嫁人后打理后宅更是滴水不漏,数十年如一日地辅佐夫君稳居高位。

    这愚蠢的大媳妇大概是她辉煌人生里的唯一败绩了,她是当真不理解当年精明威武的大儿子怎么就娶了这么个空有一张皮囊的货色。

    这一骂,内室里三人并丫鬟们齐齐跪下。

    刘氏心里委屈,可也不敢继续顶撞婆母,当即含泪道,“是儿媳的错,母亲保重身子。”

    齐氏也道,“母亲息怒,如今派人去接大姐儿才是正事。大姐儿孝顺,必不愿让我们在府里久等,若不快些派人去,怕是他们又要启程了。”

    宋雅怜拉着刘氏衣袖,不让她多说话,自己心里却是嫉恨得扭曲。

    一个乡下找回来的丫头,凭什么得到相国府如此重视,得到这些她从小认识的长辈们这么关心。

    哼,亲生的,在姨母心里,她宋雅怜可比那乡下丫头亲多了!

    秦太君知道刘氏吐不出象牙,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去,把军哥儿找来……顺道把流哥儿也找回来,让他跟军哥儿一起去接大姐儿。让老三媳妇拨出足够银钱来,再带上治时症的药,一定要把大姐儿好好接回来。”

    刘氏一听,便舍不得儿子远行,不顾宋雅怜阻拦,跪着说:“母亲,军哥儿年幼,不如就来二房流哥儿带人去。还有林管家照料,哪里需要……”

    “混账!”秦太君刚躺下,又坐起来,齐氏连忙去扶她,“母亲莫动怒,身子要紧,眼看大姐儿回来,您可不能病了。”

    帮婆母顺着气,齐氏略带责怪朝地上刘氏说:“大嫂您也别只疼军哥儿,我们云流是惦念云歌这个大妹妹,可说到底军哥儿跟大姐儿才是同胞血脉。何况军哥儿都十四了,大哥当年在这年纪已经进秦家军立了战功的,您何必太过宠溺?”

    这一句,可算是把偏心、溺爱说全了,也说进了秦太君心里。

    “你回去闭门思过,大姐儿回府前不准离开院子!”秦太君喘着气,看都没看地上两人,“外面的亲戚也不准见,别大姐儿还没进府,平白就来拱火添乱,让自家孩子心寒。”

    宋雅怜面色通红,也含了泪,做出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让刘氏心里顿时生出许多愧疚。

    刘氏要说话,齐氏先开口,“大嫂,我们一起去找孩子们吧,眼看这天色可不早了,一会儿城门就要关了。”

    关了便明日再去……刘氏咬着牙,却被宋雅怜死死拉着衣袖,只能行礼离开。

    回去路上刘氏便跟宋雅怜说了好些气话,踏进她的秋水轩时,甚至已经将气撒到还未谋面的女儿头上,只怪她路上多事。

    偏偏这话被小厮先一步找回来的林军听见,当即质问,“母亲这是何意?长姐自小流落在外吃苦无数,如今将要返家,您怎忍心这般苛责她?”

    刘氏或许糊涂,可她最疼儿子,一听这话便本能觉得是自己的错,又一想,就有些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责怪起了还没见面的大女儿。

    明明她常常思念大女儿,好些时候午夜梦回,都要为这走失的孩子哭一场。

    宋雅怜见她似乎要想明白了,连忙打岔,“军弟你说什么呢?姨母哪里会责怪大妹妹?姨母是关心则乱,怕大妹妹久留邓州生出变故,希望她早点动身回来。”

    “对对,怜儿说得对,”刘氏不疑宋雅怜有旁的心思,“军哥儿,你跟二房那个大的去接姐姐,可要小心他们使坏。多带些你父亲留下的部曲,莫要吃亏了。”

    林军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那皮肤娇养得比一般女郎都要嫩上几分,一身衣裳颜色也鲜艳,鬓边还夹了一朵新开的红木槿,越发衬得他美貌翩翩。

    可他常年养在内宅的女人堆里,很有几分分辨女子言语好坏的技巧。

    平素对宋雅怜这个表姐便十分了解,只是他照顾对方面子,不曾多说什么。

    如今明明常思念长姐的母亲突然怨起了她,他一猜就是这表姐挑唆的。

    “大表姐知道母亲关心长姐便好,”不软不硬说一句,林军朝刘氏行礼,“母亲,儿子先去祖母那听训令,您让我房里的姐姐们给我收拾行李,不要太多,不好带。”

    就在这时,内堂跑出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小姐,一把抱住林军的胳膊,睁着双与刘氏几乎一模一样的大眼睛问,“哥哥哥哥,可是要去接长姐?清儿也要去,带清儿一起去!”

    “胡闹,你去添什么乱?”刘氏一把拦住小女儿,“你长姐还在邓州呢,不要拖着哥哥,耽误了接人,看老祖宗不打你屁股。”

    三姐弟中,林云歌的脾性他们还不知,可年近十岁的林清却是相府里的小混世魔王。

    仗着有祖父祖母罩着,上树掏鸟蛋,假山上扔石子,池子里捉锦鲤,带头扯姐姐们头发,撕哥哥们的书,什么都教她做了一遍。

    偏偏她还不怕打,不怕罚,小小年纪便已经是祖宗祠堂里的‘常跪客’。

    就连相国林玄峤都说,若林清是个郎君,该是最像大儿子林子墨的。

    仿佛天生人极端,林军却是个十分文弱的,十四的年纪有时候被林清惹急了,也能哭两声。

    换做别的家长必定头痛,可刘氏心大,丝毫不觉得儿女如此有什么不对。

    至于大房里那两个庶女,她就更不放在心上了,只当是陪嫁姨娘生出来的丫鬟一般。

    就连外客宋雅怜在大房都比两个庶女体面。

    所以这大房要不是秦太君坚持让他们搬回相国府,又帮忙看着,怕是早就乱了套。

    林清闹了一会儿,见刘氏不依,便冲去了秦太君院子,吵着要去接长姐。

    林军哪里肯带她,在秦太君哄着林清吃点心时,就跟林云流匆匆出发了。

    再说邓州城里,锦鲤不愧是锦鲤。

    林洪旺还在沿河寻人时,林月娥就误打误撞地问到了客栈,又被来明和尚碰到。

    姐妹见了面,听林云歌说是有人暗算,林月娥便红了眼眶,“那劳什子地方咱们不去也罢!先是那老货欺负你,才下船又被暗杀,他们到底是要你回去,还是要你的命?”

    林云歌安抚了好一阵,又说自己已经有了安全入京的计划,林月娥才不说返回的话。

    “你想怎么做?等一下,”林月娥脚步轻快地走到房门边,拉开门看了,确定没有人才回来。

    上天是眷顾她的,林云歌弄了一身伤,可这丫头浑身愣是一点擦痕都没有。

    见她这么谨慎,林云歌有几分欣慰,拉着人坐下才说:“来明师父已经安排好了,我带你从陆路赶往长安,必定无人能料到。”

    “就我们三个?”林月娥想起坐马车的痛苦,有点退缩。

    “还有新来的陆先生和请来的几个镖师,之前遇见的常兴也随我一起,路上就算再遇到麻烦,有他们也能轻松解决。”

    这是林云歌一早就计划好的路线,即便没遇到常兴等人,她依然会带林月娥这么走。

    林月娥又问了怎么会遇到常兴,林云歌只说他们也是经过邓州去京师,大家相互问了,便决定结伴同行。

    “救你的也是常兴?那可要好好感谢他,”林月娥想起常兴的模样,突然说:“阿姐,这个常兴人看着不错。要是他离开现在的主子了,就让他来保护我们吧。”

    这是想得真美啊,林云歌笑道,“那路上我问问他,要是他现在的主子对他不好,我们就把人撬过来。”

    当然是开玩笑的,林月娥却是当真了。

    礼物采购有常兴帮忙第二天便好了,中午时林洪旺带人赶来,又是自责又是赔罪。

    林云歌留了他和素心在房里说话,“下面的行程我带月娥走陆路,一会儿让跟我们姐妹身形相差不多的丫鬟装扮成我们模样,戴上头纱与你们回船去。余下几日由素心妈妈守着,不叫他人接近,也可保我和月娥一路顺利。”

    素心和林洪旺自然反对,林云歌给他们分析了这次刺杀自己的人和此计利弊,最终说服了两人。

    “大小姐,还是让我跟着你吧,没个人照顾你路上也不方便,”素心还是不放心。

    林云歌摇头,“船上人都知你与素锦妈妈日常跟在我左右,若是你们不在,岂不引人怀疑?隐藏的人一时间找不出来,掩人耳目便越是谨慎越能瞒过去。”

    还是林洪旺坚持让林金和香芹两兄妹跟着,“回船上我便说他们护主不利,关进船舱待回府发落,也能掩人耳目。”

    不愧是管理偌大相国府杂务的,林管家学得相当快。

    计策定下,林云歌和林月娥伪装了,先一步离开邓州城。

    林管家和素心则在第二日傍晚才带着礼物和扮上的两位‘小姐’回船上。

    林云歌会骑马,可林月娥不会,他们一行便伪装成了进京的商队,一路朝长安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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