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重帆也体会到了欲言又止是什么滋味。
姜斯月不去看对峙的两人，反而饶有兴趣地看着重帆：“师兄临走前和你说什么了吗？”
重帆被问得一怔，捏紧了矮榻的边沿，“你说什么？”
话一出口，重帆几乎没听出来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姜斯月挑起眉毛看重帆，发现他被吓住才含混一笑。
此时外面对峙的两人也有了新进展。
崔明拿袖子抹干了脸上的泪，刀刃出鞘削去自己半边袖袍，愤然扔在地上：“今日你我之间，是先割袍断义，作为死敌再决一死战。”
迟刃胸膛猛然起伏几次才喘匀了气息，沉声道：“生死勿论，如你所愿。”
说罢，亦拾起自己的长刀。
重帆不通武功却也能看出这二人身上的气势和之前完全不同了。崔明不似刚才半冒进攻击，迟刃不再一味格挡。两人有来有回，人影交错，打落枝头霜雪。
姜斯月抱剑而立嘴角上扬，全然不像是看生死之战。
重帆一直看不透他。
“我这把剑叫吠日，”姜斯月没头没尾说了一句，而后又补充道：“是师兄送给我的十五岁生辰礼物。”
他口中的师兄就是自己的二哥重钰。
“他和我提到过你。”
“是吗？”姜斯月也不追问。
“你不好奇吗？”重帆问。
“这是他的选择。”姜斯月说到这句时才低下头看重帆，瞳孔放大。
重帆没有来由地感到他是悲伤的。想想也是，二哥自小拜入师门，成年前每年只有八月十五和正月十五两天在家睡两宿，与他们这些兄弟和善但不亲近。而他们师兄弟整日一道做课业、习武，感情估计比他们还深刻。
“他的选择”又岂止这些。
两人打着哑谜，外面金戈碰撞。
院中草木皆遭了殃，和纷纷扬扬的雪一般洒落满地。
崔明将刀举过头顶，疾步向前连连劈刀，惊起一阵风雷之声。招式简单，威力惊人。迟刃见状双手持刀欲架开崔明，却被内力震伤，被迫向后急速掠地，直到离墙角五丈远才立住身形。内力的翻腾尚未平息，崔明又砍击而至，迟刃只好向侧边翻滚一圈，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一杀招。
杀招过后，趁着招式的空隙，迟刃撩刀将崔明左侧腰腹划出4寸有余的刀伤。因为崔明穿着浅蓝的罩衫，重帆看得十分清楚。
崔明受了伤，出招速度却不慢。当下立点刀三次，以虚招的形式使得迟刃暂时不能近身。随后将刀往身体左侧一收，纵步跃上前，在空中完成了大扫刀。迟刃勉强招架，却被逼得连连后退，只得躲避。
“重三郎觉得谁是赢家？”正当重帆看得入迷，耳边却炸开姜斯月的声音。
“没有赢家，”重帆抬眸看他，“或者说赢家不在此。”
姜斯月闻此，哈哈大笑。
冬至昼短夜长，重帆这时才能确认：不是拂晓刚明而是暮色将至。
也许是迷药的后劲，重帆看着院中惊起的鸟雀，看着外面还在打斗的两人，想着消失不见的其他人，想着刚才的哑谜，心里出奇地安静。
而庭院内打斗的两人也到了见分晓的时刻。
两人大战了有近百个回合，打到日沉月升。
目前看来，崔明挂彩更多，身上横纵交错了不少血口子，肩膀上还受了重伤。一旁的迟刃挂彩虽少，但因为频频躲避和招架消耗了更多的体力。
细看，他的刀尖都在微微颤抖。
打斗声停息在掌灯时分，昏暗的暮色下将两人投出一道人影。
重帆自始至终没有听到一声令人肉疼的皮肤被利刃深刺的声音。
迟刃捂着右腕，崔明靠着横刀支撑着身体。
“此事已了，我不杀你。”
迟刃死死攥着往外涌血的腕子，他的脚下已然形成了一个小血泊。
此时，每一个人都却听到不远处了麻雀扑腾的声音。
崔明也不再久留，拔刀而起，运起内息从房檐瓦上纵身而去。
只是他身形摇晃，险些在瓦上打了滑。
重帆来不及作他想，就听得有人叫自己：“重老弟觉得这场戏精彩吗？”
重帆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这股冷风从背后而来。
金措照旧打着一把白面纸伞，穿过风雪轻飘飘地走到他跟前。
纸伞的坠子几乎和地上的小血泊一个颜色。
“你这是什么意思？”重帆问。
金措没有合伞，亦没有回答，他径直朝庭院走去。
重帆看到后门外停住的一簇锦衣侍卫。
“迟大哥——哦不对，”金措背对着重帆，面向迟刃，声音含笑：“迟郎君如今任职何处？”
迟刃死死攥着废掉的腕子不说话。
“是了，我忘了。迟郎君的手还伤着，瞧这满脸的热汗，”金措轻笑一声：“这可得好生包扎一番啊。”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女子暗含薄怒的声音。
“就不劳烦金五郎了，迟郎君是我伴星门的朋友，自然要由伴星门来招待，”女子身披大氅、面容清丽，眼睛却像带了铁钩子。
她后面跟着之前的薛姬并上近十个布衣随从。
一行人踏雪而来，所携气势非凡。
重帆看着她的脸，半天才认出她是何寄依。
“寄依姑娘，”金措转身合上纸伞，神情上丝毫不见意外：“寄依姑娘这时候来，应该是得偿所愿了吧。”
这模棱两可的话真是让人生疑。
何寄依粉面含威，眼神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全然不似之前柔弱的医女模样。
何寄依又旋身看向一直沉默不语、脸色因为失血过多惨白的迟刃，吩咐身边人：“带迟郎君下去止血。”
金措从喉中发出含混的笑声。
何寄依又瞥了他一眼，呵气暖手：“外面雪大，金郎君不请我进屋吗？”
金措失笑，伸手欠身示意她先进。
两人在屋内坐定。
侍从端来烛火点灯，将前后的门都关上，又升起炭火来。
重帆这才觉出冷来。
重帆向来是后知后觉。小时候有一次，从集市买了个老虎模样的糖人被撞到了地上，直到下次再出门买糖人他才觉得伤心。自己的亲二哥马车坠崖上时他不伤心，摸着他如雪一般冷的尸体他也没有太伤心，直到一年后的现在，他心里才觉察出钝痛。
何寄依和金措分坐左右两边首位，姜斯月与他亦分坐在左右次位。
全然不复昨日的情形。
何寄依呷了一口热茶，茶碗搁在桌上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
何寄依抚摸着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似乎是察觉出重帆的心思，率先开口，声音柔而轻：“重三郎一定有很多问题要问罢，妾身定知无不言。”
重帆看着屋内燃起的炭火，半天后才道：“何姑娘是否知道其他人都去哪了？”
“哦，这好说，”何寄依轻推茶盏，手落在椅子的扶手上，来回摩挲：“就是不知道三郎信不信我说的了。”
何寄依的眼光扫了众人一圈，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支老不告而别，妾身的人正在寻他。季先生厉害，指点了暗室的阵法，人已经云游去了。至于那个神秘剑客——呵，不知道是何许人也，在暗室时就破境而出了。”
“那行芷女侠如何？”重帆问道。
“劳烦挂心，小芷少不更事被吓得魇住了，现在在隔壁的院子里休养呢。”
何寄依幽幽叹了一口气，半嗔道：“母亲的人也太狠了些，小芷泡在她的蜜罐里二十年，怎么也是嫡母。她怎能这么吓唬？也怪重三郎你，三郎若没有拉住我就好了。”
重帆听的一头雾水。
金措笑道：“重老弟可知江湖上的伴星门？”
重帆点点头。
金措语重心长道：“伴星门门主姓钱。而行芷姑娘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金措又挂起笑，朝着何寄依道：“以后是不是要叫你钱娘子了？”
何寄依把玩着手镯，抬头瞥了一眼他，似笑非笑。
结合刚才何寄依的一番话，重帆头皮发麻。
钱行芷姓钱，钱门主是她父亲，她的母亲只会是钱夫人。一朝被证实不是钱夫人亲生子，钱行芷的身份只会非常尴尬，于是她借着此事跑出来。昨日夜里自己撞见她一个人喝闷酒，这也是一个佐证。
何寄依真正应该姓钱，她才是钱夫人的亲生女。那么钱行芷就是她的庶妹。
一个顶替了嫡姐身份十数年的庶妹。
怪不得第一次见面时就觉得两人长相有几分相似。
重帆知道，这件事很快就不会是隐秘了。
眼前这位钱娘子，她将会是江湖执牛耳者伴星门的新任当家人。
“我没有要问的了。”重帆说道。
钱寄依与红狐狸面具女子私语两句，装有秘籍的大箱子就出现在众人面前。钱寄依又抬手指指箱子，朱唇轻抿：“今日这个就当是见面礼了。”
金措目光在箱子上停留片刻，眯了眯狐狸眼。
“昨日的黑衣剑客是察事厅的人，都这么多年了，没想到李辅国留下的旧人还在，”钱寄依抚平袖子上的褶皱，声音轻飘飘的：“我刚接手杂事比较多，和金少主的事情要改日再谈了。今日茶过五味，就此告辞。”
金措起身送她，两人步入前院回廊。
重帆却听得一直沉默的姜斯月噗嗤一声笑出声，下眼睑通红，眼底有几分癫狂。
姜斯月站起身，又伏下半个身子，指着箱子在他耳边低语：“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姜斯月哈哈大笑，似喟似叹：“是我的头颅啊。”
重帆大惊，只觉胸口有一股气压住了四肢，难以动弹。
“姜郎君似乎对箱子颇为熟悉。”不知何时，金措已然站在二人身后。
姜斯月轻笑一声，直起身子；“金少主，我师兄坟头草还没有两丈高，你就要卸磨杀驴了吗？”
重帆如何不明白：钱寄依和金措有所利益交换，姜斯月和薛姬一同进来，和金措也有关联。不过二哥的死是金措设计的，可姜斯月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起到了什么作用？
金措抬手摸了摸木质的大箱子，叹道：“上好的柏木啊，是做棺材的好料子。”
姜斯月嘴角勾起一个淡笑，此情此景下显得十分怪诞。
“姜郎君没少和我耍花招，不知今日又想如何讨价还价呢？”
他明明称的是客气的“姜郎君”，重帆只觉得他志得意满，将全局牢牢掌握。
就在谈话间，前门后门已经站满了锦衣侍从。
今日若是谈不拢，纵使插翅也难飞。
姜斯月狂笑，身子如风筝失线一般起伏。
他抚摸着自己的佩剑吠日，猛得拔剑而出。
重帆之前就观察过他的剑，剑鞘镶了蓝宝石，华贵逼人。未想褪下剑鞘后剑身古朴，出鞘时的如月清辉被烛光下染成橘红色。
利刃出鞘，姜斯月不再狂笑，收敛了癫狂之色。
金措嗤笑一声，人未出剑，周围侍从已将他簇拥住。
重帆看着他在人海中左冲右突、剑光如雨，很偶然地想起了十五岁生辰时二哥归来的那夜。
“二哥本来给你雕了一个小摆件，可惜路上被马车压坏了。只好给你舞一段剑，就当是赔礼了，”二哥向来温柔的睡凤眼划过一丝狡黠：“生辰礼下次给你补上，二哥不赖账。”
虽然是师兄弟，两人风格亦有不同。
剑乃百兵之君，如果说在二哥的剑意是温润中庸的守成之君，那么眼前的姜斯月则是瞋目裂眦的虎狼之君。
剑光纷飞，血如疾雨。
剑之所及，无一荆棘。
重帆不知他和昨日几人比武功几何，但这剑术绝对是难逢敌手。
金措不再使人上前抵抗，看着衣上挂彩的姜斯月眼神凝重下来。
“纳命来！”
姜斯月一个疾冲，带着奔雷之势直刺他胸口。金措闪身抬剑，只见剑光一闪，崩出清脆格挡声。姜斯月见一击不成，足尖一点改刺为劈。金措忙闪身躲避，不料还是棋差一着，肩头被剑气绽开一道血痕。里面激战正酣，重帆不能在此呆立亦不敢拿取箱子，只好躲避至隔扇后。
这血痕似乎激起了金措的杀意。他，双手持剑撩剑而起，跳出了侍从的保护。姜斯月见此，又出攻招。他一挑剑花，脚下生风搠刺向金措的右腕弱点。
这一招倒是和刚才崔明废迟刃右腕的一招有异曲同工之处。
可金措不是迟刃，他体力充沛，运气轻功脚踩住庭院内的石灯，向后空翻躲过。甫一落地便平平抹剑，攻守易势，令人虚实难测。
重帆只听金措冷哼一声；“草木君子的徒弟，就只有这般实力吗？”
重帆暗道不好，怕姜斯月血气上涌昏了头。
不过看他愈发冷凝的气势，就知道自己不必担心这一点。
姜斯月沉下底盘，一边躲过金措虚实交加的招式，一边伺机找寻他的破绽。几个回合过后，还真叫他寻了个破绽。姜斯月仰身躲过他的一刺，趁他足下不稳双手持剑直扫向他底盘。
剑身横扫，被割开金措腿上立刻绽出一道深得快见骨的创口。
“好功夫！”金措冷哼一声，吃痛地坐下。
而身后的锦衣侍卫抬手间爆出两三道寒光，正是暗器。
暗器迸发出后，金措接力又飞身而起，紧接着一抖腕花，拔出软剑后发先至。
姜斯月暗骂一声抬脚踢开两道暗器，可左肩却不及避让，被金措的软剑割到了。
“呃！”
姜斯月侧身一避，刚要旋身回击却又被他身后的侍从缠住。
金措不由握住双拳，奈何他是完全不会武功的。
双拳难敌四手，
姜斯月被人一拥而上，生生擒住。
“你卑鄙，软剑上抹了毒！”姜斯月仰着头，额头暴起青筋。
“姜郎君不识抬举，不过呢——”金措收了剑用剑鞘拍拍他的脸，笑眼看他：“都说姜郎君离经叛道，入了歪门邪道，我看并非如此呢。”
重帆的用拳头抵住手心。
他已经干愣了许久，无论如何也不能继续袖手旁观了。
自己已然是昏了头做了缩头乌龟，对不起二哥了，今日又怎能再次犯下同一个错误？
更何况——
重帆心思落定，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金少主好算计。”重帆从隔扇后走出，迈步至众人身前。
“金少主当着重某做卸磨杀驴之事，是要杀鸡儆猴吗？”重帆也不看金措的眼睛，不紧不慢道：“哦，若是想招安重某，阁下应该用什么话术呢？”
“重老弟。”
“金少主，”重帆打断他，抬头看着他从容不迫又略带诧异的神情：“接下来金少主大概会用重家家主之位这个甜枣来安抚我吧。金少主会怎样襄助我坐上家主之位呢？”
“演一场会死人、会伤重家元气的假戏？”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便捷的容易的办法了。”
“重帆，若不是听这胆颤的声音我还真信了你，”金措嗤笑一声：“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和你哥哥一样喜欢螳臂挡车。这不是我的家事，是进奏院想要两川的私盐。即使你今日不答应我，自然有人来扫除这个障碍。正如你哥哥身死，你还想在秦岭里躲藏一辈子吗？”
重帆攥紧了拳头。
“重帆，你的心早就动了，”金措抚摸着大木箱，瞳孔幽深：“当你第一次幻想，如果没有二哥的时候你就心动了。凭借你自小记在嫡母名下，在主枝凋零的情况下，是真的有可能成为当家人的。”
“你难道不承认吗？你明明知道马的牧草里加了药，却没有告诉他。”金措的剑与木箱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重帆沉默了片刻，才说道：
“那是我最为痛恨自己的一天，我一时鬼迷心窍葬送了二哥，也葬送了自己，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而二哥他识人不清，和你这背刺小人称兄道弟十年，最后亡于你手！”
“而你将多年好友的性命置于金钱利益之后，亦会遭到别人的背叛，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我且问，你背后的主子又真正敢用你这般之人吗？”
这戳心窝子的话一出，金措终于变色。
他几乎要将伞柄捏碎。
重帆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推搡着侍从，搀扶起面色惨白的姜斯月。
重帆冷声道：“要死的人也要这般防备吗？”
而后他又抬首望向金措：“你说的对，进奏院想要。进奏院已经把手伸到了两川，可是手伸得太长是会被剁掉的。”
重帆搜肠刮肚竟还真没有其他人可以求助。
两川是自古以来盛产井盐，重帆的叔父曾在东川任盐官，官至东川盐铁使。虽然叔父已经病逝两年，不过族中多少还有一些后辈勉力维持，靠着盐路有所进项。
“呵，”金措嗤笑一声：“你以为新上任的东川节度使就不眼馋你重家这块肥肉吗？”
重帆抿唇不语，他自知危如累卵。
“多谢你，”姜斯月冲他摇头，嘴角苦笑：“我活不成了，这是我为自己选的结局。”
“说句不该说的，”姜斯月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二哥不愿做的，你做不做也看你自己，不要过分自责。”
人生天地间本身就是如此。二哥重钰曾抽身家族在江湖数年，最后困于自己的名声与大义，选择了赴死。这做决定的权力就移交给他这个浑浑噩噩活了二十来年的庶子身上。
姜斯月叛出师门数载，明明知悉重钰的决定，知道并参与谋划重钰之死，他又为何要找金措麻烦，做今日的亡命之徒呢？
重帆拧眉，撕下衣角欲为他包扎。
但看这已经发黑的创口，重帆的心下了冰窖。
可姜斯月却把染血的吠日塞到他的手上，神色郑重：“吠日我十五岁时收到的生辰礼物，到手七年日夜放于枕边。”
“希望你能珍重。”
姜斯月说道。
“你为什么要来？”重帆将一直以来的疑问宣之于口。
姜斯月只摇头叹气，眼睛里闪烁着解脱的星光。
重帆看着他脸色愈发苍白，嘴角流出紫黑色的污血，紧接着是鼻子、是耳朵……
“重三，师兄……死的时候……说了什么？”姜斯月脸色青紫，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却还是将最后的问题说出口。
重帆紧紧攥着他的手，低声道：“二哥说，让我替他照顾好师弟。他说师弟是个顶好的人，只是吃了太多的苦，小小年纪就满怀心事……”
姜斯月口中“嗬嗬”了两声，终于闭上了眼睛。
重帆无力地跪坐在地上，怀里抱着死去的姜斯月，手里攥着被鲜血浇得滚烫的吠日，耳边是不停歇的嗡嗡声。
他又回到了那个冬夜，二哥满身风雪死在他怀中。
重帆被金措的侍从拉开，看着金措把白色的纸伞放在他未凉的尸身上。
朱红色的伞坠像是刺目的血珠，又似生长在冥河两畔的曼珠沙华。
“拿好了，去金陵找我。”
躺在手心里的朱红伞坠，染了冰雪之气就不滚烫了。
红与白，似是天生的相生相克。
天上又在下雪，庭院里红色的血被白色的雪覆盖。
金措带着残余的护卫离去，大雪很快将脚印覆盖住。
重帆膝行至木箱边。
木箱子没有上锁，也没有放置机关。偌大的箱子里只有一本薄薄的书。
重帆翻开，里页没有任何内容，只有扉页上留有三个字：“溯飞蛾”。
令人争抢的武学秘籍，草木君子留下的遗物，到底写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也许察事厅派来的黑衣剑客盗走了真正的秘籍，又也许本来就没有秘籍，没有人真正在意是不是真的有秘籍。
重帆想，这不知真假的秘籍是属于他们师兄弟的。
面朝在隔着矮丘遥遥相望的两处坟茔，纷飞的白色书页被火焰吞噬，是单薄的蝶翼。
END·正文完
姜斯月不去看对峙的两人，反而饶有兴趣地看着重帆：“师兄临走前和你说什么了吗？”
重帆被问得一怔，捏紧了矮榻的边沿，“你说什么？”
话一出口，重帆几乎没听出来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姜斯月挑起眉毛看重帆，发现他被吓住才含混一笑。
此时外面对峙的两人也有了新进展。
崔明拿袖子抹干了脸上的泪，刀刃出鞘削去自己半边袖袍，愤然扔在地上：“今日你我之间，是先割袍断义，作为死敌再决一死战。”
迟刃胸膛猛然起伏几次才喘匀了气息，沉声道：“生死勿论，如你所愿。”
说罢，亦拾起自己的长刀。
重帆不通武功却也能看出这二人身上的气势和之前完全不同了。崔明不似刚才半冒进攻击，迟刃不再一味格挡。两人有来有回，人影交错，打落枝头霜雪。
姜斯月抱剑而立嘴角上扬，全然不像是看生死之战。
重帆一直看不透他。
“我这把剑叫吠日，”姜斯月没头没尾说了一句，而后又补充道：“是师兄送给我的十五岁生辰礼物。”
他口中的师兄就是自己的二哥重钰。
“他和我提到过你。”
“是吗？”姜斯月也不追问。
“你不好奇吗？”重帆问。
“这是他的选择。”姜斯月说到这句时才低下头看重帆，瞳孔放大。
重帆没有来由地感到他是悲伤的。想想也是，二哥自小拜入师门，成年前每年只有八月十五和正月十五两天在家睡两宿，与他们这些兄弟和善但不亲近。而他们师兄弟整日一道做课业、习武，感情估计比他们还深刻。
“他的选择”又岂止这些。
两人打着哑谜，外面金戈碰撞。
院中草木皆遭了殃，和纷纷扬扬的雪一般洒落满地。
崔明将刀举过头顶，疾步向前连连劈刀，惊起一阵风雷之声。招式简单，威力惊人。迟刃见状双手持刀欲架开崔明，却被内力震伤，被迫向后急速掠地，直到离墙角五丈远才立住身形。内力的翻腾尚未平息，崔明又砍击而至，迟刃只好向侧边翻滚一圈，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一杀招。
杀招过后，趁着招式的空隙，迟刃撩刀将崔明左侧腰腹划出4寸有余的刀伤。因为崔明穿着浅蓝的罩衫，重帆看得十分清楚。
崔明受了伤，出招速度却不慢。当下立点刀三次，以虚招的形式使得迟刃暂时不能近身。随后将刀往身体左侧一收，纵步跃上前，在空中完成了大扫刀。迟刃勉强招架，却被逼得连连后退，只得躲避。
“重三郎觉得谁是赢家？”正当重帆看得入迷，耳边却炸开姜斯月的声音。
“没有赢家，”重帆抬眸看他，“或者说赢家不在此。”
姜斯月闻此，哈哈大笑。
冬至昼短夜长，重帆这时才能确认：不是拂晓刚明而是暮色将至。
也许是迷药的后劲，重帆看着院中惊起的鸟雀，看着外面还在打斗的两人，想着消失不见的其他人，想着刚才的哑谜，心里出奇地安静。
而庭院内打斗的两人也到了见分晓的时刻。
两人大战了有近百个回合，打到日沉月升。
目前看来，崔明挂彩更多，身上横纵交错了不少血口子，肩膀上还受了重伤。一旁的迟刃挂彩虽少，但因为频频躲避和招架消耗了更多的体力。
细看，他的刀尖都在微微颤抖。
打斗声停息在掌灯时分，昏暗的暮色下将两人投出一道人影。
重帆自始至终没有听到一声令人肉疼的皮肤被利刃深刺的声音。
迟刃捂着右腕，崔明靠着横刀支撑着身体。
“此事已了，我不杀你。”
迟刃死死攥着往外涌血的腕子，他的脚下已然形成了一个小血泊。
此时，每一个人都却听到不远处了麻雀扑腾的声音。
崔明也不再久留，拔刀而起，运起内息从房檐瓦上纵身而去。
只是他身形摇晃，险些在瓦上打了滑。
重帆来不及作他想，就听得有人叫自己：“重老弟觉得这场戏精彩吗？”
重帆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这股冷风从背后而来。
金措照旧打着一把白面纸伞，穿过风雪轻飘飘地走到他跟前。
纸伞的坠子几乎和地上的小血泊一个颜色。
“你这是什么意思？”重帆问。
金措没有合伞，亦没有回答，他径直朝庭院走去。
重帆看到后门外停住的一簇锦衣侍卫。
“迟大哥——哦不对，”金措背对着重帆，面向迟刃，声音含笑：“迟郎君如今任职何处？”
迟刃死死攥着废掉的腕子不说话。
“是了，我忘了。迟郎君的手还伤着，瞧这满脸的热汗，”金措轻笑一声：“这可得好生包扎一番啊。”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女子暗含薄怒的声音。
“就不劳烦金五郎了，迟郎君是我伴星门的朋友，自然要由伴星门来招待，”女子身披大氅、面容清丽，眼睛却像带了铁钩子。
她后面跟着之前的薛姬并上近十个布衣随从。
一行人踏雪而来，所携气势非凡。
重帆看着她的脸，半天才认出她是何寄依。
“寄依姑娘，”金措转身合上纸伞，神情上丝毫不见意外：“寄依姑娘这时候来，应该是得偿所愿了吧。”
这模棱两可的话真是让人生疑。
何寄依粉面含威，眼神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全然不似之前柔弱的医女模样。
何寄依又旋身看向一直沉默不语、脸色因为失血过多惨白的迟刃，吩咐身边人：“带迟郎君下去止血。”
金措从喉中发出含混的笑声。
何寄依又瞥了他一眼，呵气暖手：“外面雪大，金郎君不请我进屋吗？”
金措失笑，伸手欠身示意她先进。
两人在屋内坐定。
侍从端来烛火点灯，将前后的门都关上，又升起炭火来。
重帆这才觉出冷来。
重帆向来是后知后觉。小时候有一次，从集市买了个老虎模样的糖人被撞到了地上，直到下次再出门买糖人他才觉得伤心。自己的亲二哥马车坠崖上时他不伤心，摸着他如雪一般冷的尸体他也没有太伤心，直到一年后的现在，他心里才觉察出钝痛。
何寄依和金措分坐左右两边首位，姜斯月与他亦分坐在左右次位。
全然不复昨日的情形。
何寄依呷了一口热茶，茶碗搁在桌上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
何寄依抚摸着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似乎是察觉出重帆的心思，率先开口，声音柔而轻：“重三郎一定有很多问题要问罢，妾身定知无不言。”
重帆看着屋内燃起的炭火，半天后才道：“何姑娘是否知道其他人都去哪了？”
“哦，这好说，”何寄依轻推茶盏，手落在椅子的扶手上，来回摩挲：“就是不知道三郎信不信我说的了。”
何寄依的眼光扫了众人一圈，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支老不告而别，妾身的人正在寻他。季先生厉害，指点了暗室的阵法，人已经云游去了。至于那个神秘剑客——呵，不知道是何许人也，在暗室时就破境而出了。”
“那行芷女侠如何？”重帆问道。
“劳烦挂心，小芷少不更事被吓得魇住了，现在在隔壁的院子里休养呢。”
何寄依幽幽叹了一口气，半嗔道：“母亲的人也太狠了些，小芷泡在她的蜜罐里二十年，怎么也是嫡母。她怎能这么吓唬？也怪重三郎你，三郎若没有拉住我就好了。”
重帆听的一头雾水。
金措笑道：“重老弟可知江湖上的伴星门？”
重帆点点头。
金措语重心长道：“伴星门门主姓钱。而行芷姑娘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金措又挂起笑，朝着何寄依道：“以后是不是要叫你钱娘子了？”
何寄依把玩着手镯，抬头瞥了一眼他，似笑非笑。
结合刚才何寄依的一番话，重帆头皮发麻。
钱行芷姓钱，钱门主是她父亲，她的母亲只会是钱夫人。一朝被证实不是钱夫人亲生子，钱行芷的身份只会非常尴尬，于是她借着此事跑出来。昨日夜里自己撞见她一个人喝闷酒，这也是一个佐证。
何寄依真正应该姓钱，她才是钱夫人的亲生女。那么钱行芷就是她的庶妹。
一个顶替了嫡姐身份十数年的庶妹。
怪不得第一次见面时就觉得两人长相有几分相似。
重帆知道，这件事很快就不会是隐秘了。
眼前这位钱娘子，她将会是江湖执牛耳者伴星门的新任当家人。
“我没有要问的了。”重帆说道。
钱寄依与红狐狸面具女子私语两句，装有秘籍的大箱子就出现在众人面前。钱寄依又抬手指指箱子，朱唇轻抿：“今日这个就当是见面礼了。”
金措目光在箱子上停留片刻，眯了眯狐狸眼。
“昨日的黑衣剑客是察事厅的人，都这么多年了，没想到李辅国留下的旧人还在，”钱寄依抚平袖子上的褶皱，声音轻飘飘的：“我刚接手杂事比较多，和金少主的事情要改日再谈了。今日茶过五味，就此告辞。”
金措起身送她，两人步入前院回廊。
重帆却听得一直沉默的姜斯月噗嗤一声笑出声，下眼睑通红，眼底有几分癫狂。
姜斯月站起身，又伏下半个身子，指着箱子在他耳边低语：“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姜斯月哈哈大笑，似喟似叹：“是我的头颅啊。”
重帆大惊，只觉胸口有一股气压住了四肢，难以动弹。
“姜郎君似乎对箱子颇为熟悉。”不知何时，金措已然站在二人身后。
姜斯月轻笑一声，直起身子；“金少主，我师兄坟头草还没有两丈高，你就要卸磨杀驴了吗？”
重帆如何不明白：钱寄依和金措有所利益交换，姜斯月和薛姬一同进来，和金措也有关联。不过二哥的死是金措设计的，可姜斯月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起到了什么作用？
金措抬手摸了摸木质的大箱子，叹道：“上好的柏木啊，是做棺材的好料子。”
姜斯月嘴角勾起一个淡笑，此情此景下显得十分怪诞。
“姜郎君没少和我耍花招，不知今日又想如何讨价还价呢？”
他明明称的是客气的“姜郎君”，重帆只觉得他志得意满，将全局牢牢掌握。
就在谈话间，前门后门已经站满了锦衣侍从。
今日若是谈不拢，纵使插翅也难飞。
姜斯月狂笑，身子如风筝失线一般起伏。
他抚摸着自己的佩剑吠日，猛得拔剑而出。
重帆之前就观察过他的剑，剑鞘镶了蓝宝石，华贵逼人。未想褪下剑鞘后剑身古朴，出鞘时的如月清辉被烛光下染成橘红色。
利刃出鞘，姜斯月不再狂笑，收敛了癫狂之色。
金措嗤笑一声，人未出剑，周围侍从已将他簇拥住。
重帆看着他在人海中左冲右突、剑光如雨，很偶然地想起了十五岁生辰时二哥归来的那夜。
“二哥本来给你雕了一个小摆件，可惜路上被马车压坏了。只好给你舞一段剑，就当是赔礼了，”二哥向来温柔的睡凤眼划过一丝狡黠：“生辰礼下次给你补上，二哥不赖账。”
虽然是师兄弟，两人风格亦有不同。
剑乃百兵之君，如果说在二哥的剑意是温润中庸的守成之君，那么眼前的姜斯月则是瞋目裂眦的虎狼之君。
剑光纷飞，血如疾雨。
剑之所及，无一荆棘。
重帆不知他和昨日几人比武功几何，但这剑术绝对是难逢敌手。
金措不再使人上前抵抗，看着衣上挂彩的姜斯月眼神凝重下来。
“纳命来！”
姜斯月一个疾冲，带着奔雷之势直刺他胸口。金措闪身抬剑，只见剑光一闪，崩出清脆格挡声。姜斯月见一击不成，足尖一点改刺为劈。金措忙闪身躲避，不料还是棋差一着，肩头被剑气绽开一道血痕。里面激战正酣，重帆不能在此呆立亦不敢拿取箱子，只好躲避至隔扇后。
这血痕似乎激起了金措的杀意。他，双手持剑撩剑而起，跳出了侍从的保护。姜斯月见此，又出攻招。他一挑剑花，脚下生风搠刺向金措的右腕弱点。
这一招倒是和刚才崔明废迟刃右腕的一招有异曲同工之处。
可金措不是迟刃，他体力充沛，运气轻功脚踩住庭院内的石灯，向后空翻躲过。甫一落地便平平抹剑，攻守易势，令人虚实难测。
重帆只听金措冷哼一声；“草木君子的徒弟，就只有这般实力吗？”
重帆暗道不好，怕姜斯月血气上涌昏了头。
不过看他愈发冷凝的气势，就知道自己不必担心这一点。
姜斯月沉下底盘，一边躲过金措虚实交加的招式，一边伺机找寻他的破绽。几个回合过后，还真叫他寻了个破绽。姜斯月仰身躲过他的一刺，趁他足下不稳双手持剑直扫向他底盘。
剑身横扫，被割开金措腿上立刻绽出一道深得快见骨的创口。
“好功夫！”金措冷哼一声，吃痛地坐下。
而身后的锦衣侍卫抬手间爆出两三道寒光，正是暗器。
暗器迸发出后，金措接力又飞身而起，紧接着一抖腕花，拔出软剑后发先至。
姜斯月暗骂一声抬脚踢开两道暗器，可左肩却不及避让，被金措的软剑割到了。
“呃！”
姜斯月侧身一避，刚要旋身回击却又被他身后的侍从缠住。
金措不由握住双拳，奈何他是完全不会武功的。
双拳难敌四手，
姜斯月被人一拥而上，生生擒住。
“你卑鄙，软剑上抹了毒！”姜斯月仰着头，额头暴起青筋。
“姜郎君不识抬举，不过呢——”金措收了剑用剑鞘拍拍他的脸，笑眼看他：“都说姜郎君离经叛道，入了歪门邪道，我看并非如此呢。”
重帆的用拳头抵住手心。
他已经干愣了许久，无论如何也不能继续袖手旁观了。
自己已然是昏了头做了缩头乌龟，对不起二哥了，今日又怎能再次犯下同一个错误？
更何况——
重帆心思落定，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金少主好算计。”重帆从隔扇后走出，迈步至众人身前。
“金少主当着重某做卸磨杀驴之事，是要杀鸡儆猴吗？”重帆也不看金措的眼睛，不紧不慢道：“哦，若是想招安重某，阁下应该用什么话术呢？”
“重老弟。”
“金少主，”重帆打断他，抬头看着他从容不迫又略带诧异的神情：“接下来金少主大概会用重家家主之位这个甜枣来安抚我吧。金少主会怎样襄助我坐上家主之位呢？”
“演一场会死人、会伤重家元气的假戏？”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便捷的容易的办法了。”
“重帆，若不是听这胆颤的声音我还真信了你，”金措嗤笑一声：“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和你哥哥一样喜欢螳臂挡车。这不是我的家事，是进奏院想要两川的私盐。即使你今日不答应我，自然有人来扫除这个障碍。正如你哥哥身死，你还想在秦岭里躲藏一辈子吗？”
重帆攥紧了拳头。
“重帆，你的心早就动了，”金措抚摸着大木箱，瞳孔幽深：“当你第一次幻想，如果没有二哥的时候你就心动了。凭借你自小记在嫡母名下，在主枝凋零的情况下，是真的有可能成为当家人的。”
“你难道不承认吗？你明明知道马的牧草里加了药，却没有告诉他。”金措的剑与木箱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重帆沉默了片刻，才说道：
“那是我最为痛恨自己的一天，我一时鬼迷心窍葬送了二哥，也葬送了自己，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而二哥他识人不清，和你这背刺小人称兄道弟十年，最后亡于你手！”
“而你将多年好友的性命置于金钱利益之后，亦会遭到别人的背叛，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我且问，你背后的主子又真正敢用你这般之人吗？”
这戳心窝子的话一出，金措终于变色。
他几乎要将伞柄捏碎。
重帆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推搡着侍从，搀扶起面色惨白的姜斯月。
重帆冷声道：“要死的人也要这般防备吗？”
而后他又抬首望向金措：“你说的对，进奏院想要。进奏院已经把手伸到了两川，可是手伸得太长是会被剁掉的。”
重帆搜肠刮肚竟还真没有其他人可以求助。
两川是自古以来盛产井盐，重帆的叔父曾在东川任盐官，官至东川盐铁使。虽然叔父已经病逝两年，不过族中多少还有一些后辈勉力维持，靠着盐路有所进项。
“呵，”金措嗤笑一声：“你以为新上任的东川节度使就不眼馋你重家这块肥肉吗？”
重帆抿唇不语，他自知危如累卵。
“多谢你，”姜斯月冲他摇头，嘴角苦笑：“我活不成了，这是我为自己选的结局。”
“说句不该说的，”姜斯月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二哥不愿做的，你做不做也看你自己，不要过分自责。”
人生天地间本身就是如此。二哥重钰曾抽身家族在江湖数年，最后困于自己的名声与大义，选择了赴死。这做决定的权力就移交给他这个浑浑噩噩活了二十来年的庶子身上。
姜斯月叛出师门数载，明明知悉重钰的决定，知道并参与谋划重钰之死，他又为何要找金措麻烦，做今日的亡命之徒呢？
重帆拧眉，撕下衣角欲为他包扎。
但看这已经发黑的创口，重帆的心下了冰窖。
可姜斯月却把染血的吠日塞到他的手上，神色郑重：“吠日我十五岁时收到的生辰礼物，到手七年日夜放于枕边。”
“希望你能珍重。”
姜斯月说道。
“你为什么要来？”重帆将一直以来的疑问宣之于口。
姜斯月只摇头叹气，眼睛里闪烁着解脱的星光。
重帆看着他脸色愈发苍白，嘴角流出紫黑色的污血，紧接着是鼻子、是耳朵……
“重三，师兄……死的时候……说了什么？”姜斯月脸色青紫，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却还是将最后的问题说出口。
重帆紧紧攥着他的手，低声道：“二哥说，让我替他照顾好师弟。他说师弟是个顶好的人，只是吃了太多的苦，小小年纪就满怀心事……”
姜斯月口中“嗬嗬”了两声，终于闭上了眼睛。
重帆无力地跪坐在地上，怀里抱着死去的姜斯月，手里攥着被鲜血浇得滚烫的吠日，耳边是不停歇的嗡嗡声。
他又回到了那个冬夜，二哥满身风雪死在他怀中。
重帆被金措的侍从拉开，看着金措把白色的纸伞放在他未凉的尸身上。
朱红色的伞坠像是刺目的血珠，又似生长在冥河两畔的曼珠沙华。
“拿好了，去金陵找我。”
躺在手心里的朱红伞坠，染了冰雪之气就不滚烫了。
红与白，似是天生的相生相克。
天上又在下雪，庭院里红色的血被白色的雪覆盖。
金措带着残余的护卫离去，大雪很快将脚印覆盖住。
重帆膝行至木箱边。
木箱子没有上锁，也没有放置机关。偌大的箱子里只有一本薄薄的书。
重帆翻开，里页没有任何内容，只有扉页上留有三个字：“溯飞蛾”。
令人争抢的武学秘籍，草木君子留下的遗物，到底写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也许察事厅派来的黑衣剑客盗走了真正的秘籍，又也许本来就没有秘籍，没有人真正在意是不是真的有秘籍。
重帆想，这不知真假的秘籍是属于他们师兄弟的。
面朝在隔着矮丘遥遥相望的两处坟茔，纷飞的白色书页被火焰吞噬，是单薄的蝶翼。
END·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