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北是个多山的地方。

    能有多山?大概就是除了站在山顶之外,看不见外面的世界。

    成燕珍家里有四个孩子,她排第三,上头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底下还有一个弟弟。

    八零年代的岭北还没有修公路,唯一的学校在山上的村里,上学要走好几公里的山路。不下雨的时候还好,只有脸上身上流的汗,但要是下雨,求学之路就更艰难。黄泥糊着薄鞋底,每走一步都像是和地板拔河。

    更不用说岭北的冬天还会下雪,整个人裹成球,还是感觉不到暖。

    和弟弟的年龄差得不大,年级也相近,她就这样带着弟弟走了好几年。

    学校不管午饭,父母要早早下地干活。饭是成燕珍早起煮好的,铁饭碗,有些坑洼。里面只是简单的干饭。孩子都是贪睡的,起晚了就随便煮个菜搭配。没有什么滋味可言,于是更多时候,里面装着一块豆腐乳。

    海拔高,在半山腰就能看见山下的风景。那里的条件比山里好一些,已经是很多人向往的地方了,但成燕珍听下乡教书的老师说,外面的世界比这里繁华无数倍,山里的孩子,只有走出大山,才能改变自己,甚至是家里的命运。

    后来父亲当上了村长,家也搬到了山上的村子里。上学更方便,但干的活也不少,手上的茧子有时候都感受不到握笔。成燕珍扣着手上厚厚的一层死皮,更加坚定要走出去的决心。

    乡下人节俭,有好几个孩子的话,年纪小的基本都要捡哥哥姐姐剩下的旧衣服穿。

    成燕珍很不喜欢姐姐的旧衣服。颜色洗到泛白不说,尺寸还大。年少懵懂的女孩子总有点爱美的心理,成燕珍有时会看着老师的裙子出神。

    父母勤快,哥哥姐姐年岁大,能帮上的忙也多。成燕珍大部分的精力都可以放在学习上。

    家里的条件算是村里最好的,唱片机是有的,她有时候会听着唱片,用铅笔在纸上画着脑海里的衣服。

    她想要的不仅仅只是衣服。

    她想要走出这座山。

    唱片机在父亲生病后也没了。癌症,家里几乎是掏空了所有家底给父亲治病,但还是换不回他的生命。条件变得更艰难,大哥那时候初中毕业,选择外出打工,再过一年,大姐也去打工了。

    他们会定时寄信件回来。成燕珍是最迫不及待的,她小心翼翼护着哥哥姐姐的信,从字里行间窥探外面的世界。

    工厂里统一发放的工服是什么样的?外面的人是怎么穿的?她都只能在脑子里描绘,直到初三时姐姐寄回来一条裙子,她更向往外面的世界,只不过不是像哥哥姐姐这样,而是成为老师口中的高材生。

    绝大多数学生都在初中毕业就去外面打工,成燕珍是为数不多决定考高中的。

    拾柴的时候看书,在灶台前做饭时看书,书本上不是有烧焦的痕迹就是落上了灰。累的时候,成燕珍就坐下来盯着不远处的山和水。

    她固然爱这连绵,但她只有走出这连绵,才能让人看见这连绵。因为爱这个地方,她后来的设计也蕴含了很多这样的元素。

    高中录取通知书寄到家的时候,成燕珍正在山上给果树除草施肥。

    太阳很刺眼,粪水很臭,她不敢直起腰,屏着呼吸想要尽快结束鼻息间的味道。汗水快速顺着脸上的纹理滑到地上,滋养自己脚下的土地和它的赠礼。

    弟弟迎着太阳,在山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姐、姐,书、通知书……”

    他话还没说完,成燕珍就丢下榔头跑了。姐弟两一前一后朝家跑去,脸上都是笑。

    回到家气都没了规律,成燕珍着急忙慌寻找通知书的身影,这是她走出大山的通行证。

    没人敢动这张纸,成燕珍咽了好几下唾沫,最后拉着弟弟的手,“走,先把活干完。”

    谁干活都没了心思,终于熬到太阳下山,姐弟两不约而同拿着农具跑回家。成燕珍做好了饭,小心翼翼等着看宁云枝的反应,不管怎么样,她都要出去。

    宁云枝捏着这张纸看了很久,一句话都不说。

    最先沉不住气的是弟弟,见宁云枝不说话,他低声哀求:“妈,你就让二姐去吧,我不读书了,可以跟着大哥大姐出去赚钱。”

    “有你什么事?什么年纪做什么事。”

    成燕珍猜不透妈的心思了,那个年代偏心儿子的常见,妈多少也会有点。但妈平时还是很一视同仁的,可这不是平时,成燕珍的心凉了半截。

    宁云枝不识几个大字,那些横竖撇捺在眼里飘,她沉默了很久,只说:“想好了吗?要好好读书。”

    弟弟在欢呼,成燕珍看着妈的脸,脸上一下又烫又湿。

    村子里很多指指点点的,都说让女娃读书没出息,还不如让她出去打工,把钱留给儿子。

    妈挺直了腰杆,对他们的话一句都不理睬。这给了成燕珍十足的底气,对未来的生活也更加盼望。

    妈说:“有盼头是好事,但人不能一直活在盼头里,要活在现实去争取。”

    于是成燕珍拿着家里四处凑出来的学费和生活费,怀揣着满身干劲,坐上了去小县城的公车。

    她见到了比山里更好看的景色,进而贪婪地想要看见更大的世界。

    生活费少,她就省吃俭用;学费难凑,她就拼了命争取奖学金。期末考试年级第一,每次都是她。

    其他学生还在迷迷糊糊起床,成燕珍已经坐在教室学习了。那时候的夏天还没有空调,她热得满头是汗,依旧一句怨言都没有。冬天双手被冻得没有知觉,她就打一壶热水,把手烫的通红再写字。

    所有人都说她不要命。

    成燕珍也觉得自己不要命。但她又庆幸自己不要命,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永远走出这个小地方。

    她稳坐第一的宝座,直到另一个女生的出现。

    那个女生是跟着父母来到这里的,独生子女,条件并不差,从她的吃穿用度上就知道,她并不像成燕珍那样拮据。从外地来的孩子有种与生俱来的自信,这是成燕珍从没有展现出来的。

    她偷偷观察着对方,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种无法言表的莫名滋味,算不上嫉妒,但就是让她陷入自我陷耗中。

    为什么拥有这些的不能是她呢?如果她有这样的条件,她就能更快走出这里吧?

    这样的想法一冒出来,成燕珍就给了自己一巴掌。

    她对不起妈,她耽误不了这个时间胡思乱想。回到家还有一堆农活要干,她必须跑得比别人快。学累了想家了,她就找个没人的角落,用铅笔在本子上画记忆中的山水。

    她以为自己一直努力,就能安安稳稳拿到奖学金,给家里减轻负担。让成燕珍不能接受的是,自己的第一被人取代了。

    回家的车上她哭了一路,冬天很冷,但她哭得浑身都是烫的。宁云枝没有责怪,就连回家过年的哥哥姐姐都在安慰肯定她的努力。

    成燕珍不甘心,失去第一不止意味着自己的付出没有得到成果,更重要的是,她害怕自己会因此失去站在高山俯瞰世界的资格。

    年味一散,她又离开了家。

    成燕珍暗自和那个女生较劲,任何省下来的时间都用来学习,更是压缩自己的生活费买资料学习。

    她也在和自己较劲。

    青春期的孩子在长身体,成燕珍的虚弱很快在脸上体现出来——面黄肌瘦,完全没有她这个年级该有的气色。

    但她还是没有夺回自己想要的第一。

    更糟糕的是,她用来记录自己设计的本子掉了。

    世界好像崩塌了,她在日记本里写:我曾想俯瞰世界,于是我爬上山顶,却发现有人生来就站在高峰。

    学校不大,但她走了无数遍,也找不到自己的东西。

    偏偏被那个女生捡到了,这个她无数次偷偷关注却从没有说过一句话的人。

    和对方的自信健康相比,成燕珍就像是营养不良的稻子,连腰都直不起来。她倔强维护着自己微不足道的自尊,说了句谢谢就拿了东西走了。

    步伐很匆忙,将她的心思暴露得一览无余。

    女孩却找上了她。

    有时是热乎的饭菜,成燕珍不要。似乎她接受了,就是变着法承认自己的平庸,承认自己不如对方。

    女孩说:“这不是怜悯,只是让你和我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她们一起学习,成燕珍也被女孩的见识感染,不自觉被她吸引。

    她大方,明媚,自信。和她一起学习的时候,成燕珍有时会偏头看她,又在对方察觉到自己视线的时候仓皇收回目光。

    她不懂这种感觉,或许是一个支撑,或许是一个目标。

    成燕珍拿回了自己的第一。她看着光荣榜上第一个名字,一遍又一遍向女孩确认她没有故意输给自己。

    女孩弯了眉眼,在阳光这个炫眼的背景下弯了眉眼,“这是你自己努力换回的。”

    她的眉眼,成燕珍记了很多年。

    成燕珍把自己的目标告诉了她,换来的是对方的目标,“我以后想学音乐。”

    一下子,两人有了共同的目标。

    学习不再是闷头苦学,这条不那么容易的路,好像变得容易了一些。

    成燕珍学得越来越自信,有家人的支持有朋友的鼓励,她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近。

    但女孩不只有成燕珍一个朋友。

    她的社交圈广泛,跟谁都能说上几句话。而成燕珍不一样,她这一路闷头前进,身边只有她。

    成燕珍陷入到了一种矛盾的心理。她不希望女孩身边有太多人,无论是男女。这种感觉很奇怪,她想不明白,但她没有对女孩说。

    因为女孩对她说,自己是特别的存在。

    她把这份怪异的感情埋进心里,不敢想也不能想,时间不该用在这上,她无比清楚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于是懵懂的成燕珍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这份感情就进入了大学生涯,她遇到一个人,带来了迟到的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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