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含胸驼背,腰挺直,这么多年芭蕾白学了。”

    成女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斥责,不动声色地在桌下拧了拧常清秋的大腿,她差点龇牙咧嘴,赶忙坐得更直,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面前一群不太熟悉的亲戚。

    “现在是在淮渝大学读研究生是吧,学的什么专业来着?”

    坐在她正对面的中年男人脸上挂着笑,笑意却不深——常清秋的表舅,某银行行长。

    碗筷轻轻碰撞发出清脆声,常清秋停箸,回忆了一下成燕珍之前说过的话,在身侧人紧紧跟随的眼神中小声回答:“是的,研三,读的是心理专业,主要是发展心理学和生理心理学。”

    “淮渝大学不好考啊,很厉害。”男人拖着半长的音调。

    脑子转了几个弯,常清秋亦小声且直率道:“是有一点,还好。”

    成燕珍夹了一块鱼腹肉到她碗里,看向她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没有品出成女士眼里的深意,常清秋像是噎着一口气迟迟吐不出来,只好垂头吃鱼,又把姜全都挑了出来,好让沉默延长一些。

    “打算之后到哪里就业啊?”不知道是哪个亲戚开口。

    “……目前打算进入研究院。”

    “这样啊,研究院,确实很厉害。”

    常清秋没有绕什么弯子,也从心底里有些抗拒这场饭局。以往逢年过节的家庭聚会她的存在感也都是能降则低,要置身家长连带着孩子间的攀比之外,最干脆的办法就是不要站在话题中间。

    她也不用刻意降低存在感,习惯性安静待在一边。嘴笨的孩子吃的糖最少,但外婆每次都会给她最甜的糖。

    “清秋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啊。”

    这句话意味深长。

    都是摸爬滚打过来的老狐狸,成燕珍自然是听出了其中的意味,镜片之下的瞳仁覆了层霜。

    闻言,常清秋扯着嘴角没什么笑意地笑了笑,成女士则是私下递了张卡给她,让她做什么不言而喻。她找了个借口出去把账结了,也不想那么快回到那个小盒子似的空间,就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透气。

    “清秋,你也在这吃饭?”

    常清秋朝声音的主人看去,对方和他的声音一样温文尔雅,她不免面露喜色:“师兄,好久不见。”

    “确实挺久没见了。”周奇抬指推了下鼻梁上的金丝边镜框:“这一身穿搭很适合你,最近还好吗?”

    成燕珍的眼光永远不会出错。

    藕粉色的及膝连衣裙,一字肩,看起来就很乖。

    “挺好的。”

    包间里的那种压抑感散了不少,常清秋半开玩笑打趣:“最近老师没给什么任务,一身轻。”

    “这是拐着弯说他事多呢。”周奇一双眼柔柔弯起,“我就说老事儿精不能只有我一个人有意见。”

    周奇虽然已经在研究院工作了,但两人有个双人课题,平时接触不少。

    聊了没一会儿,常清秋握着的手机就来了动静,不用说也知道是成女士的消息,“家里人还等着我,先撤了,到时候论文有问题还得请师兄多指点指点啦!”

    “乐意之至。”

    周奇站在原地,一直到视线里的那抹瘦小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才抬步离开,眼里始终蕴着笑意。

    无聊的饭局又持续了半小时,常清秋握着筷子戳着碗里的豆腐,她的胃早不能塞下更多食物,但不能随意离席,况且她是这次饭局的焦点。

    耳朵听着成女士和亲戚交涉,话题时不时被引到她身上来,她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整个脊背都是僵的。

    随着一个又一个亲戚们的离场,成燕珍的脸色越越来越沉。

    常清秋对她面部表情的敏感度很高,自然不会遗漏她的微表情——自己今天的反应让成燕珍失望了,极其失望。

    一路缄默,惨白的路灯一盏盏甩在身后,空气里好似掺了水,厚重得让人觉得窒息。

    “你这些年的长进就是这样的?”

    客厅的灯被打开,暖色调的柔和光线笼在成燕珍周身,气氛低沉得可怕。她终于开口,语调冰冷,丝毫不为灯光所感染。

    明明是反问,透出的语气却是肯定。常清秋仿佛被扼住了喉咙,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常清秋。”镜片后的视线刺破空气,“你觉得你不用靠我也可以有好工作过得很好,你很厉害吗常清秋?我费心费力给你铺路,想让你以后少吃点苦,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几乎是下意识的,常清秋将腕上的菩提褪到掌内,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

    视线转向常清秋手里攥着的物件上,成燕珍讽刺又悲凉地冷哼一声,“做人要有点良心,谁付出得多要睁开眼睛看,你爸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了?你处处维护他!他照顾过你几年几月啊?给你串珠子宝贝这么多年,再宝贝你的耳朵就能恢复吗?!我当年就不该让你去他那,他一辈子都没担当,出了事就跑没影!你也是,就说芭蕾,学了这么多年的芭蕾,你都学给谁了?!你看看你耳朵里的助听器,这是你的耳朵,这玩意儿要跟着你一辈子的!”

    “妈妈。”喉咙的酸涩一路蔓延到眼睛,常清秋艰难地眨了眨眼,声音有些颤抖:“能不能不要提这件事?”

    “哪件事?啊?”成燕珍情绪有些失控,她一手支着额头一手撑在腰上,“说话!”

    常清秋咬着下唇,这幅样子让成燕珍更加失控,她冲动地抓向那串菩提,“能不能不要再拿着你那破东西了!”

    珠子砸向瓷砖的声音响彻在这一方空间里,一瞬间,绷了几年的线断了。

    唇舌间尝到了腥甜的味道,而后刺激到了泪腺,常清秋跪在地上,将珠子一颗一颗拾起来,耳边总有“噔噔”声,有珠子,有泪。

    总是捡不完,断掉的菩提是,破碎的她也是。

    “妈妈。”她始终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得厉害,“我已经尽力在忘记以前了,为什么总是要让我想起。”

    “我总是达不到你的要求,学习是这样,跳芭蕾也是这样。”

    大颗泪珠不断往下滚,多年来积压的负面情绪此刻一下爆发,常清秋弓着腰,整个人因为情绪过激止不住在颤,“可当初让我踮起脚尖的人是你,让我落下脚跟的人也是你。”

    “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甚至总能看见那个人站在角落里盯着我。我有好好吃药,有好好配合治疗,我已经在努力往前走了,我学习工作社交,可我就是忘不掉,我也有想要热烈追逐的人,我也想和他有个未来啊!”

    她就像那朵凋败的玫瑰,一夜之间从温室被践踏至泥潭里,再也直不起花枝。

    “圆圆……”成燕珍也一时愣怔,颤抖着手朝她伸去。

    “爸爸把他自己流放到西北,可他没有错,他不知道我会去看他;你也没有错,你不知道我会在梧析遇到那个人,错的人是我,我不应该图省事走进那条巷子,我不应该还留着口气,所有人都因为我受折磨,我应该死在那个晚上的,可是妈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啊?”

    助听器脱离耳廓,周遭的声音模糊了,常清秋泄愤式地丢掉东西夺门而出。

    成燕珍没有出声,亦没有拦她,只是无力地取下眼镜,虎口撑在额头,遮住了那双精明的眼。

    路边种的梧桐正是落叶之时,摇摇欲坠的黄叶在风起时脱枝,秋风卷落叶簌簌作响,旋在半空而后贴地,孤独地堆在路边。

    楼下孩子变得安静,追逐时的打闹声也很小。

    常清秋默不作声看着跑在前面的小男孩应声回头,脚下枯黄的叶一踩就碎。

    淮渝种的梧桐树很少,梧析很多。

    棕色瞳仁覆层薄薄的水汽,她曾在梧析踩过很多次落叶。

    “爸爸,给我画一只猫猫!不要黑色的!”

    “妈妈你等等我嘛!”

    “你等等我,我很快就能赶上你!”

    耳朵传来的嗡嗡声一直回荡在脑子里,单侧耳朵进行听力活动会耗费更多精力,更何况她现在筋疲力尽。

    车流声,汽笛声,全世界都安静下来。

    “你好,可以加个微信吗?”

    判断不清声音的方位,常清秋有些迟钝地扭向左边,那个方向明显没人,她又看向右边,这次找对了。

    “抱歉,恐怕不行。”

    “没事。”男生表示理解,“刚刚在那边看见你好像提不起劲,要开心哦。”

    常清秋勉强扯出一个笑。

    梧析是她最后一片清净之地,没有人知道她回来,也没有人会找到她。

    最后一列高铁在夜里十点半,除了手机之外她什么也没带。到家已经是凌晨一点,没有钥匙,过道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烧了,好在这次手机有电,她借着微弱的光摸索着走到楼梯间,墙上粘贴的开锁小广告总能在清除之后的第二天再次出现。

    窗外有零星几盏灯,常清秋侧身躺着,风把眼睛吹干了,她眨眨眼,想起苍茫的西北,想起在那流浪的常明。

    她想起很多很多,不只是西北,不只是常明。

    最后一盏灯熄了的瞬间,常清秋也闭上眼睛。

    五个小时,没有人比她更知道有多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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