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玻璃,电话的两头。

    吴所谓努力维持平静,凝视着厚厚玻璃墙里穿着囚服的迪哥。他剃光了头,没有叼着烟,冷漠的眼神,让吴所谓觉得格外陌生。

    迪哥先开口说话:“好久不见。”

    “哼。”吴所谓冷笑了一下。

    “起码,坐牢的是我,不是你。”

    “难道你不应该坐牢吗。”

    “一开始说,猫咖肯定盈利的人,不是你吗。”

    “我也说了投资有风险。而且,我亏了那么多钱,也没喊委屈。你凭什么。”

    “十万对于你来说,不就是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仨瓜俩枣吗。可是我的一辈子就被你毁了!我坐过牢!我是犯罪分子!”迪哥说着,激动起来。

    吴所谓气不打一处来,猛地站起身,试图要揪他的衣领,却只能捶到玻璃:“那我就活该吗!你知不知道十万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大学没毕业就欠了一屁股债!我爸妈的钱,他们有生之年,会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家是印钞厂吗?!”

    “你妈不是开冥币厂的吗。”

    “少嘲笑我妈的职业!你用不上吗?还是你遗臭万年,死了之后根本没人愿意给你烧纸?”

    迪哥大笑出声,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玻璃迸溅在他脸上,生疼。

    吴所谓被惊醒。他坐起来,原来是小梨把他的手机踢到了地上,还顺便从他脸上踩过去。他戴着耳机,这响声就格外明显。他捋着耳机线把手机拉上来,还好,没摔坏。才不到晚上十二点,以往这时候,他是绝对睡不着的,更何况这是他独自在猫咖过的第一夜。他只是想躺下休息,理一理今天发生的事,居然就睡着了。果然不该试图听大悲咒辟邪的,差点把自己超度了。

    小梨又爬进他怀里,脚蹬在他肚子上。吴所谓摸了摸它的脑袋。他没法面对迪哥的房间,于是把折叠床搬进了猫咪隔离室,让小梨陪伴。

    屋里静得可怕,路灯透过窗户映在屋里,笼罩着一团团明明暗暗看不清的阴影。马路上不时传来几声汽车鸣笛,提醒他,他尚在人间。他在可怕的寂静中呆坐了一会,拿出手机,给胡一清打电话。他知道胡一清一向是静音模式,午夜凶铃不会吵着她睡觉。

    电话没有人接。

    吴所谓有些泄气,把手机屏幕按灭,抓在手里。屋里重回黑暗。

    手机屏幕突然亮了,是胡一清。他连忙接起来。

    “喂?吴所谓吗?什么事?”

    “你打算睡了吗。”

    “没呢。熄灯了,我得去走廊,所以刚刚没接到。什么事?”

    “没什么事,想和你聊天而已。就是,刚刚梦见,嗯。说了你不要害怕。你要是困我就不说了。”

    胡一清在楼梯口踱步,看了看漆黑的窗外:“有屁快放。”

    “梦见迪哥被枪毙了。挺惨烈的,崩我一脸。”

    胡一清笑出声来:“你是有多恨他,居然做梦也不放过他。精神胜利法吗。”

    “其实,没那么恨他。我甚至,不希望他坐牢。如果真的坐牢,或者有案底,好像对他的影响很大。以后工作,结婚,甚至是孩子,可能……反正我觉得……”

    胡一清坐在台阶上,靠着墙,无意识地用手抠已经脱落的墙漆:“可是,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如果,被坑的人不是你这种底子厚脸皮厚的大少爷,而是那种走投无路孤注一掷的小青年,恐怕连死的心都有了。你知不知道十万块是多大一笔钱,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如果是我莫名其妙被骗,一夜之间举债十万,我情急之下第一反应可能是立马去跳南湖,试图用湖水洗刷我的欠款。”

    “可是,我毕竟没怎么样。”吴所谓伤感地贴了贴小梨,额头抵着它的小猫脑袋,“其实迪哥人也不是很坏很坏,十恶不赦,坏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他嘴上说不喜欢橘子小梨,但是照顾它们也很勤快,食宿规格和卫生条件不比员工猫差。小梨刚生完不能洗澡,还是他经常用清洁手套给擦。他或许是真有难处吧,他早就说了急用钱,而且猫咖一直亏损,谁看了不着急。”

    “真不知道把你烧了,能出几斤舍利子。你可别去乐山,我怕大佛见了你都让座。”胡一清郁闷地托腮,“他有难处。他有难处就不能跟你好好说吗,就没有合法的方式吗。非要拆你的东墙补他的西墙,墙塌了东窗事发还不是自作自受。而且你都已经报警了,现在流几滴鳄鱼的眼泪还有什么用。”

    吴所谓叹了口气,沉默下来。

    “说起来很像马后炮。反正我觉得,迪哥这个人,很能干。但是人品,大概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胡一清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背后议论人,因为这话她现在敢当着迪哥的面说,只是恐怕没机会了,“你真觉得迪哥对你好吗?就打个最不礼貌的比方。比如江老师,他突发奇想,要擦边直播来给你还债。你同意他去吗?你忍心让白发苍苍老父亲,在聚光灯下扭腰晃腚晚节不保吗?跳出这个比方,说现实问题。你父母的职业都很需要好的名誉。你的行为,会不会对他们有影响,这是值得商榷的。你读汉语言文学,如果以后真的找了一份看起来古板的文职工作,比如考编考公。被人发现以前擦边直播过,你打算怎么办?的确,你没犯法,也没伤害任何人。但跳出自由的语境,现实是,真的所有人都能接受擦边直播吗?所有人都能不戴有色眼镜来看你吗?”

    “行了,小清,别泼我冷水了。你越说我心里越难受,拔凉拔凉的。我知道你说得对,但我现在胃肠感冒,消化不了你的大道理,听多了会便秘。也许我真是大傻子吧,我还是想有机会先联系到他,看有没有私了的余地。我想,如果他能还钱,我爸妈也不会逼得他太紧。总能放他一马。”

    胡一清听出他语气低落,于是不再说什么触犯刑法要提起公诉,未必能私了。只得歉疚地说道:“对不起,不该一直数落你。你和他一起开店,走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有感情是正常的。我太没有人情味了。其实,我也有责任。要是偷偷提醒你查账,或者是,看出问题来不打草惊蛇,不弄得这么声势浩大,让他有机会补救。也不会闹到这个地步。”

    “别这么说,不怪你。你大大方方地查问,好过他暗地钻营。还要谢谢你。是我自己太蠢了,也是他太坏了。以后我签什么,都会自己先看,再找别人看,看个九九八十一遍,把纸翻烂再说。账我也自己做。”

    “吃一堑长一智。你两脚离地了,愚蠢就关闭了,聪明的智商终于占领高地了。”

    吴所谓被她逗笑了,胡一清也乐了,笑着笑着,胡一清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声音很轻,吴所谓还是听见了:“你去睡吧。我也要睡了。”

    “你要是睡不着,可以再聊一会。我明天上午没课。”

    “别了。明天你早点到店,帮我忙一忙。有话明天再说。”

    “那也行。晚安。”

    “晚安。”

    电话被挂断。吴所谓摸了摸身后,小梨没把猫崽子叼出来,他放心地向后倒。小梨凑过来,蹭他的手,吴所谓摸了摸它,它软糯地喵喵叫起来,发出幸福的呼噜声。

    吴所谓被它逗笑了,突然又笑不出来,对着小猫喃喃说道:“我怎么这么蠢啊,我脑子是不是送给戴夫喂僵尸了。只要是脑容量超过黑芝麻的小姑娘,就绝对不会喜欢我了。好在你听不懂人话,还愿意和我贴贴。傻猫,和我贴久了肯定比我还傻。”

    “可是,她又说,愿意陪我聊天。是,还不算很讨厌我吗?还是出于礼貌安慰我?”

    小梨听不懂,只好喵喵叫,试图回应。

    胡一清拿着手机,坐在台阶上发愣。她无意识地点开相册,去看小梨,和小梨的猫崽子们。她看着看着,突然又想起刚刚他落汤小猫一样的可怜语气,心里一颤。是不是,自己真的不该这样总去批评人。她说话一向有理有据,绝不是肆意诋毁。但是,有时候即便她事实上是对的,态度上也难免有太刻薄的嫌疑。就像之前去看他的烂戏,改编的戏文再狗屁不通,也是演员精心准备的。如果无伤大雅,不妨大声叫好,人家又没死乞白赖收票钱。

    次日清晨。

    胡一清拎了包子到店里,吴所谓已经喂过猫粮,在换水了。他头发凌乱,穿着松垮的t恤短裤和拖鞋。胡一清把包子和豆浆递给他,在手机上收了他发来的红包。

    吴所谓坐在一边,狼吞虎咽地吃包子:“不用这么客气,发给你就收嘛。”

    胡一清一边围围裙,一边笑着调侃他:“不怕我卷款潜逃啊?”

    “十块钱还潜逃?路费都不够吧。”

    胡一清和他一起吃饭的那几次,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他能吃,却没真正仔细观察过他进食。只见碗一样大的包子,他两三口就能吃进去,塞得嘴巴鼓鼓,像是饿了几百年。胡一清见了这异象,连忙把手机拿出来对着他拍,他注意到胡一清的动作,却不在意,速度不减,还不忘喝几口豆浆溜溜缝。

    胡一清觉得自己好像刚刚按下拍摄键,三个包子一杯豆浆就已经全部消失。吴所谓一脸风轻云淡,故作优雅地翘着兰花指,捏起纸巾的一角,唰地抽出来,叠了一下,在嘴巴上抿了抿,又轻飘飘抛进垃圾桶,大有打完收工的架势。

    胡一清呆滞地看着他,问道:“你嘴,到底有多大。”

    “我,是要成为橡胶人的男人!”他骄傲地这么说着,就叉起腰来。

    “行了行了,你已经是了。”

    “你去把水换了。我要铲糯米团子了。”吴所谓说着,就拿起铲子。之前也不知道是刷的哪里的视频,街边卖黄豆面裹糯米团子的场面,一铲一个小球,就像是……

    胡一清连连摆手:“别,别毁了糯米团子。”

    “说得我都馋了。这就点一份,裹黄豆面的。要不然我亲自去,让他铲我嘴里。”吴所谓拿出手机,作势要点外卖。

    胡一清嫌恶地给了他一拳,被他报之以脑瓜崩,两个人正在打闹,店门被推开了。

章节目录

猫都无语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怪哉张三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怪哉张三并收藏猫都无语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