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一清还在睡梦中,被段旋音喊醒。她茫然地揉了揉眼睛,天是黑的。

    “现在几点?”胡一清问道。

    “五点。”

    “咱们喝点小酒,居然睡了一整天。天黑的好快。”

    “严格来说,天还没亮。这是凌晨五点。”

    “我靠。你要打鸣啊?”胡一清反而清醒起来,“知不知道你昨晚折腾到几点?”

    “不是说了要看海上日出吗。明天阴天,今天赶紧看。明天下午就走了。”

    “好吧好吧。”胡一清嘟囔着,起来叠被,“住你这鸡窝,真是造孽。”

    段旋音故作委屈:“妈妈是不是嫌弃我了。”

    胡一清昨天晚上并没完全喝醉,对一切都有记忆。听见她说起“妈妈”,想了想,装作不经意地说道:“天天妈妈妈,叫得跟小羊羔一样。你亲妈听见了还不抽你。”

    段旋音云淡风轻地答道:“她不会管我的。我八岁她就跟我爸离了。”

    “啊?那现在还有联系吗。”胡一清继续假装。

    “早就没联系了,她只当没结过这次婚。听说早就嫁人了。”

    “那赡养费?不是,抚养费?”

    “当然不给啊。”

    “这你不去告她?”

    “告什么啊,都是孽缘。断个干净最好,省得以后纠缠。”

    胡一清被她淡漠的语气吓到了,不敢再追问。段旋音猜到了,自己昨晚醉酒肯定是乱说话,八成是把这些委屈和盘托出。看起来,胡一清是有印象的。不过她也醉了,应该记不得多少吧。

    段旋音看了她的背影良久,跑上去,从背后搂住她的腰:“不纠缠她只好纠缠你啦。”胡一清笑了笑,拍拍她的手:“别忘了带充电宝。外套穿上,早上很冷。”

    清晨的风中,二人哆哆嗦嗦去海边。这时候天还没亮,浪花起伏的深蓝色。远方的工业港,人工的钢筋铁架,在辽阔大海的面前,显得格外渺小。不远处,早就有大爷装备齐全,在沙滩上支起鱼竿钓鱼。胡一清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居然真给大爷钓上了一条鱼。胡一清不自觉地跟着傻乐。

    段旋音拽了拽胡一清,给她看不远处的一个小男孩。这小孩看起来六七岁的样子,拿着一只绿色小塑料桶,俯身去刚刚那一波浪花冲刷的地方舀浪花。下一波浪花却并没有刚刚那一波有力,向后退却着,没进他的桶里。他拿着小桶,往前走了两步,这一波海浪倒是热情,哗啦啦涌进他的小桶,也淹没他的小腿。他满意地往岸上去,举起小桶,看有没有捞到除了浪花以外的东西。薄薄的晨光,微凉的浪花,一叠一叠,缓缓推到岸上,天边也渐渐亮起来了。因为这份安宁,即便是打捞浪花的小孩也让胡一清觉得格外惬意。

    “音音,你看过《悬崖上的金鱼姬》吗。”

    “宗介?什么中介。中间商赚差价?”

    “烦人,不跟你说。”胡一清被她逗笑了,“煞风景。”

    段旋音舒了口气,盘腿坐在沙滩上,盯着天空云层的淡淡绯红色,像从棉花的心里燃起的一团火,微微透出来的亮光。

    这团火,一步一步向上走,挣扎着冒出云层。云层是不肯让它轻易透出来的,只顾厚厚地挡着它。而这团火,兀自烧着,只管向上爬。不知过了多久,它闯出云层,崭露头角,万丈霞光染红云层,映亮海水。这团火依旧在烧,终于,将那层层云海燃烧殆尽,天地一片清朗,也将脚下那片海点燃。于是这片海也被这团火从一点烧透一片,粼粼金光浮跃翻腾,似乎渐渐有了温度。

    扭头过去。

    一些雪白的小海鸥,稀稀拉拉,落在海滩上,歪头歪脑找食物。小小爪子,在海滩上留下一行小树杈。

    穿白色纱裙的小姑娘,张开双臂,往海鸥群里跑,惊起一片雪白的小鸟。

    一个大娘,拦住这小姑娘:“姑娘你先别跑。我给它们喂食。”

    这大娘穿着灰色的臃肿的夹克,戴着黄色太阳帽和白色粗线工地手套,从手提的塑料袋里抓出一小把吃食,向沙滩上撒。海鸥们大概都很熟悉她了吧,飞到她身边吃早饭。胡一清慢慢凑过去,也不敢太往前。她喂的东西好像是什么小小的肉条,半只半只的小螃蟹。

    肩膀被人猛拍一下。

    胡一清吓得一激灵,回头,是段旋音。她打着哈欠:“妈,我们回去吧。”

    “不早了,也该补觉了。”

    “饿了。先吃饭。”

    “吃什么?”

    “外卖吧。我来点。”

    “你吃多少点多少。再把我当垃圾桶我可揍你了。”

    “谁叫你点多少吃多少了?吃不了还不会放着。”

    “放着放着就扔了啊。浪费粮食。你们这些城里孩子,什么好东西都不在意。早晚有你们挨饿那天。”

    段旋音撇撇嘴:“省省吧。食品生产加工运输途中的浪费,才是浪费的大头。你我小老百姓儿能浪费多少。”

    “唉。或许你说的也对。但是,如果你去田间地头,去屠宰场看看,这些生命怎么为了咱们填饱肚子而逝去,还是不忍心浪费。不是说素食主义什么的。只不过,对食物保持尊重吧。你们这些城里孩子真的不懂。我从小钻苞米地,我甚至觉得一棵棵苞米,乃至地上的杂草,都是有生命的。”

    “说什么有生命。我看你回家掰苞米的时候不是挺乐呵。”

    “总有一些生命要哺育其他生命,而这些生命也会回归自然,哺育其他生命。生生不息。每种生命,只要是抱着尊重的心,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处理其他种的生命,我觉得不该为此而愧疚。这大概就是,神奇的大自然。”

    “说人话。”

    “苞米好吃,还有苞米喂出来的畜牲,一样比一样好吃。等我死了把我埋地里,用我骨灰种苞米。我投胎回来接着吃。”

    段旋音大笑出声,胡一清也乐了:“假期去我家,一定给你用灶坑烧苞米吃。”

    “翠花不请我吃酸菜?”

    “请。请你吃杀猪烩菜。不知道你吃不吃血肠,好像很多南方人吃不了这个。”

    “我得先看看再说吃不吃。”

    “那你没机会看了。不放你的血哪来的血肠。”

    “啊?”

    另一边,铁锅炖的店里。

    热气腾腾的杀猪烩菜上桌。

    吴鹤君很久没吃过血肠了,菜一上来,先夹起血肠沾蒜泥,送进嘴里。浓郁的猪的脂香气,配着解腻的蒜辣味,冲进鼻腔。

    老江也动筷子,尝了一口酸菜:“腌的挺好。没怪味。”正要接着吃,扭头看向老吴。老吴拿着筷子,盯着锅愣神。吴鹤君吃着吃着一抬头,见他看着她,她看着锅:“妈,你认识这头猪啊?怎么不下筷子?”

    “闭上你的狗嘴,快吃。”

    “闭了狗嘴还怎么吃。”

    老江叹了口气:“既然你惦记就快回去吧。我都多大的人了,还用你操心。”

    老吴瞥了他一眼:“惦记个屁。那边,其实有我没我都一样。懒得回去。”

    “你身为管理层,那不得宵衣旰食,兢兢业业,上行下效。手下人才愿意为你当牛做马。”

    吴鹤君连连摇头:“爸,你真是牛马当久了,不明白领导的想法。领导要是乐意埋头苦干,那只好独自一人干到死。养牛马是为了给自己拉车,谁是为了自己拉车养牛马。”

    老吴抬手和他击掌:“太对了。”

    老江撇嘴:“哼。资本家的丑恶嘴脸。”

    吴鹤君长叹一声:“不丑恶也没办法。这几天看小于在猫咖里忙活,挺起劲,想多给开点支。十七岁的小孩出来打工,哪好意思剥削人家。结果一掏自己的钱包,算算房租水电,猫粮猫砂,这扣点那扣点,我宁可他来打工还倒贴。”

    老江被逗笑了,笑了一会,突然推了推吴鹤君。吴鹤君本来在喝可乐,被推得前后摇了摇,不明所以地看向老江。老江故作正经:“哎呀,老吴。你听没听见什么东西叮当响?”

    老吴会意:“哦。我知道了。”

    吴鹤君撇嘴打掉老江的手:“我也知道,我脑子里的水叮当响。快吃吧。”

    老吴笑着:“不不不。是你穷得叮当响。”

    老江抬手和她击掌,吴鹤君一脸怨念:“二位大款开心了吗?高兴了吗?高兴的话,一会的菜你俩别动筷子。我给小于打包回去当员工餐,又省一顿菜钱。”

    包间的门被敲开,端进来的是烧茄子。门被关上,老江执着筷子,拿腔作调:“啧啧啧。你要是天天给员工吃素,这个也得跑。”

    “差不多得了哈。”吴鹤君尝了一口烧茄子,“这不是有肉沫。”

    老吴在一边看他们两个,看着看着,恍惚看到了年轻时的老江。突然意识到,二十几年,两个人聚少离多,好像还没见过几面,也就这么稀里糊涂过去了。想着想着,老吴拿出手机,翻开相册。里面有一张老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俊朗的男子,戴着金丝边眼镜,媚眼如丝,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白衬衫,笔挺的黑灰色格子西装,衣兜里被她别了一朵盛放的红玫瑰。

    老吴正看着照片愣神,被吴鹤君从背后拍了肩膀:“哇。这是哪来的小帅哥,衣冠楚楚标版溜直儿的。难怪看得这么出神。”

    老吴将手机按灭:“没什么。”

    “那你慌什么?”吴鹤君坐回自己的位置,嘟囔着,“看照片的画质,不像是新欢,像初恋情人。”

    老江也出言嘲讽:“哼。衣冠楚楚的初恋情人也好,起码是穿衣裳的。”

    老吴冷笑一声:“不穿衣裳的也有。你看不看?”

    老江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什么少儿不宜,我比你小半岁不能看这个。”

    老吴将手机举在老江面前,指纹解锁按亮屏幕,老江看了一眼照片上的人,连忙摆手:“拿走拿走。陈芝麻烂谷子还翻出来。”

    吴鹤君在一边起哄:“喔喔喔,看来还认识。你们三个人的关系,真让我捉摸不透。”

    老江看了吴鹤君一会,表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我也真是他妈人老珠黄了,儿子都认不出来我。”

    “啊?”

    老吴把手机递给吴鹤君,吴鹤君这才有机会细看这张老照片。他当然认得出这是谁。面前的男人虽然已经中年,面部轮廓和年轻时相比,变化并不大,只不过皮肤有些松垮,气质也更加沉稳。他已经很久没细看过老江了,拿到这张照片,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和父亲到底有多相像。鼻梁嘴唇,简直如出一辙。难怪上次吵架,老江说,如果他有那么万分之一可以为人称赞的美貌,都是遗传自他。相貌如此相像的两个人,怎么可能性格一点也不像?

    吴鹤君抬起头,审视一般端详着老江。他没法想象自己积年累月泡在图书馆里,读晦涩难懂的古文,更没法想象,自己像惊弓之鸟一样,等着不回家的妻子回家。

    老江被他看得发毛,拿过手机,按灭:“吃饭吧。你老子你都不认识了是咋?”

    “爸。你觉得我性格,哪里像你?”

    “像个屁,你垃圾堆里捡的。吃饭吧。”

    “是不是,你也觉得我不像你。或者,你觉得,有我这样的孩子很失望。”

    老江被问的哽住了。怎么会呢,他……老吴见老江不答话,反而扑哧一乐:“吴所谓,你都多余问出口。你提出这个问题,就很像你爸的思维方式。”

    吴鹤君看了看老江,释然地笑了:“也是。我爹连他自己都不满意,怎么会轻易赞许我呢。要不然他也不会焦虑。”

    老江听了这话,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好埋头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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