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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br>本章可用BGM:骆集益-高山流水<hr size=1 />

    </div>  翌日清晨,山谷雾重曦轻,铁甲铿镗振浮尘。周子仁与申相玉穿纭规镇赴学堂,尚未踏上乡外小径,已遥见印博汶久候凉亭的身影。少年负手踱步亭中,随行奴仆侍立近旁,除那惯常铁脸的挎刀人,一个个低眉顺眼、战战兢兢。

    瞥见申、周二人近前,少年脚下一滞,迎迓上去:“相玉兄!”他拱手草施一礼,看也不看一旁行礼的周子仁,只对申相玉急道,“相玉兄可有听闻昨夜之事?”

    察其形色焦急,申相玉敛容:“何事?”

    “戈氏反贼昨夜自西山抄进,袭劫了北山药田。”印博汶答得低快,“他们人不多,却熟知地形,大约是为还魂草而来,抢了药便走。守卫不敢追击,竟一个也未拿住。”

    袭劫二字入耳,周子仁心头一跳,立时明了今晨镇上缘何不太平。“药田可有伤亡?”他脱口而问,印博汶却并不理睬,只目不转睛觑着申相玉,留心他是何神情。

    申相玉蹙额思索。去岁戈氏兵乱,多地粮草遇劫,贞皇令各县长官自填窟窿,步廊县亦在所难免。如今不过半年,药田又再遭劫毁,只怕县府损失难平。“药田防卫严密,远胜运粮队伍。戈氏是有备而来。”申相玉不露声色道,“从前他们只劫粮草,这回为何盯上药田?可是前线告捷,戈氏伤亡惨重?”

    “是,今晨我出来前方得信,说是水分县大捷,平乱军已将反贼击退玉衡山。”印博汶忙答,“听闻领兵的叶闻沙还射伤了戈氏首领,那叶氏乃军中力士,便是未一箭毙命,也定能重伤戈氏。”

    叶闻沙?申相玉右腕一转,展开那铁骨折扇。“那便不怪他们来劫还魂草了。”他略作思忖,“步廊县药田众多,还魂草却只北山药田有。那片药田原非距大横县最近的,戈氏为还魂草而来,多半与知情者通过信。”

    “相玉兄明鉴。”印博汶抱拳敬道,“家父已拿下药田服役的南荧贱奴,正严刑审问。夫子一早得了信,已往衙门去了。”

    虽心系同窗安危,周子仁却未贸然吱声,只听申相玉合扇一叹:“看来今日这课是上不成了。”“夫子嘱咐停课一日。”印博汶顺势施礼作请,“相玉兄何不到敝舍小坐,若申大人传信来,也好及时得知。”

    “也好,那便叨扰了。”申相玉作礼应下,又偏首望向身旁小儿。

    自知不宜同行,周子仁别礼道:“子仁先回玄盾阁,二位哥哥慢走。”

    -

    巫采琼从绣撑后头探出一双杏眼。

    “你是说,秀禾她大哥也教抓起来了?”

    晚春将尽,日出后已渐闷热,周子仁马不停蹄赶回南山,眼下跽坐廊下,已发出一身薄汗。“双明大哥昨夜回了药田,现下大约也在镇衙。”他手捧茶碗,抬袖揾去额汗,“夫子已前去,不知结果如何。子仁担心张家情形,想前去探望张婶,两位姐姐可愿同去?”

    手中绣撑甩进竹篮,李明念一撑膝盖起身:“去。”

    “只要不在屋里绣花,你哪儿不愿去?”巫采琼斜睖她,满面鄙夷。

    “那你莫去了。”青衣少女不以为意,掸一掸衣摆,弯腰拉小儿起来。巫采琼不服,张口便顶嘴:“凭甚么你去得,我便去不得?”她搁开绣撑,也抱起裙摆起身,“我偏要去。”

    移门内传来脚步声,奚锦妍端茶点回到廊前,见三小儿正欲动身,即轻言劝道:“吃过茶点再去罢。”她蹲身摆开碗碟,“我听闻子仁只用素菜,便做了绿豆饼和桃花酥。你们若吃不完,正好包些带去给人家。”

    “那吃过再走。”巫采琼旋即改了主意,重又坐回矮脚案几旁,折起盘中油纸,“我要带些给秀禾,她还不知什么是桃花酥呢。”

    眼见却之不恭,周子仁只得拉住李明念,躬身礼谢:“多谢奚伯母。”

    乡居间巡防守卫倍增,如李明念这般颊刺墨字的行走镇上,亦屡遭盘查。她不胜其烦,索性扯腰牌攥在手中,每逢截问即亮出身份,短短数里路,竟教耽搁了小半时辰。

    镇南各家门户紧闭,街头巷尾不见人影,虽在白日,倒似更阑人静。张家门首竹梯摇晃,周子仁轻叩门板,须臾便得一条窄窄门缝,只见张祐齐自门边伸出脸,食指竖唇前,瞧左右无旁人,才放轻手脚引他们入内。“夫子来了。”他低声说道,将三人领进里屋。

    内室闷热,封窗的篾席拨开窄缝通风,一线天光不过三指宽。周子仁随张祐齐入内,见杨青卓正盘坐榻前看诊,而张邺月已然清醒,披外衣疲坐草榻旁,教张秀禾扶紧右臂,膝头伏着熟睡的张祐安,静候夫子为榻上人把脉。一时不敢出声搅扰,周子仁只对众人控背见礼,再看向草榻:许双明瘫躺榻间,双目紧合、吐息虚弱,满脸血汗濡湿碎发,□□的上身遍布血痕,即便笼在阴影内,仍可见皮伤肉绽,触目惊心。

    “呀,打成这样?”巫采琼轻呼。

    斗室拥挤,鼻息间尽是血气。李明念走在最后,瞧一圈屋内人,还未站定即道:“里屋待不了这许多人,我去外间。”言讫,人便转身而出,径坐客堂席间。

    里屋人声清晰,有人爬将起来,小心经过堂前,却贴墙根而走,蹑手蹑脚,显是胆怯。掀起裙摆盘腿,李明念一手支脸望向别处,听那步声匆匆逃进庖房,没一会儿又挪至近旁,声轻如蚊蚋:“李姑娘……请吃茶。”

    李明念偏过脸,与张秀禾四目相对。女孩手捧茶碗,目光不知当往哪儿放,只好垂眼补道:“茶碗烫过,干净的……”

    “多谢。”对方接过茶碗。

    觉出她语气并无不快,张秀禾不由抬眼偷看。李明念随身带刀,模样又凶悍,张秀禾原有些怵她,现下知她不是恶人,却又忍不住好奇。视线飘向那柄见锈的长刀,张秀禾拿眼神丈量一番。这般长……不会划伤自己么?

    端热茶一饮而尽,李明念放下碗。

    “想习武么?”

    张秀禾一吓,慌张对上她目光,方觉对方问的是自己。

    “我……我就是看看。”女孩结结巴巴道。

    “我知道。”李明念重新支起脑袋,“想学么?”

    她问得轻巧,却不似顽笑。张秀禾心跳飞快,屏息凝思,点一点头,复又摇头。

    这答案着实难懂,李明念一撇嘴,见女孩神色为难,总算作罢。“日后若想学,便来南山寻我,我教你。”她道,“山脚那看门老伯叫易老,你同他说我名字,他自会捎信给我。晓得我叫什么罢?”

    张秀禾颔首,欲说那姓名,又觉不敬。她想一想,小声道:“谢谢明念姐姐。”

    这才收回目光,李明念解下长刀,摸出襟内一块麂皮。“进去罢,不必招呼我。”她头也不抬道,“你二哥已瞧你许久了。”

    二哥?张秀禾扭过头,果见张祐齐躲在内室门边,迟疑不敢上前。她忙跑过去,教他拉回里屋,正见众人叙坐榻旁,杨夫子已放下许双明的手腕。

    “……外伤仍需将养些时日,可用子仁带来的药膏,切忌碰水。”夫子沉声叮嘱,“幸而及时服过白果根,体内毒素已散大半,否则怕要落下病根。老夫回去后抓些药,祐齐每日散学带回来,依方子煎药即可。”

    “夫子受累。”张邺月病容犹倦,俯身谢过他,又弯腰向周、巫二人作谢,“多谢三位特来探望,还送来了药膏。”

    杨青卓竖掌摇头,示意不必多礼。“你也还需多休养,以免病势反复,得不偿失。”

    跟着二哥坐回张婶身旁,张秀禾拧干布巾递给夫子,又听周子仁问道:“夫子,双明大哥中的可是还魂草刺毒?”

    “何以见得?”杨夫子以湿巾净手,不答反问。

    “大哥身上可见针刺和抓挠的痕迹,加之药田所栽皆为珍稀药草,子仁便推断是还魂草刺毒。”小儿轻答,“可尚未探脉,亦不得确认。”

    “你还懂医术么?”张秀禾问他。

    “算不得懂。”周子仁如实道,“我志在从医,但现下只读过几册医书,识得一些药草。”

    医书啊……张秀禾又垂下头去。榻前杨夫子净过手,终于起身朝小儿道:“你过来把脉,回去后记下脉象,再拟一份药方,明日交与老夫。”他眼纹含笑,“若你肯,今后每日来一趟,写下双明脉案,试推老夫的药方。”

    小儿微怔,听懂他言下之意,双目一亮。“是。”他伏地叩谢,“多谢夫子。”

    见小儿满面红光,张邺月脸上也现出笑意:“夫子是大贞名医,得他指点,定能获益良多。”

    巫采琼原忙于分糕点,闻得此言,不禁抬脸端相这银须老者。

    “你一个教书的夫子,竟还是名医?”

    “入仕以前,老夫原是行医的。”杨青卓与学生交换落座,看向粉裙少女,“你便是采琼?”

    “你识得我?”粉裙少女奇怪。

    “老夫曾拜访李阁主,想请你和明念来老夫的学堂读书。”

    “读书?你学堂里还有女学生?”

    “至今未有,此乃老夫心中一大憾事。”

    巫采琼微微噘嘴,更觉这老头怪得很。“这有什么遗憾的?姑娘家本就不必读书,又无甚用处。我阿娘还大字不识呢,不也同我阿爹过好日子么。”她不以为然道,“你问秀禾跟李明念,哪个愿读书?”

    剥油纸的手一顿,张秀禾心生局促,只垂首呢喃:“……我也不识字。”

    “你不识字呀?”巫采琼惊讶,想到烧饭识字也算平局,便得意起来:“我七岁上就识字了,我阿爹教的。”

    杨夫子抚须而笑,转向榻前小儿道:“子仁可也以为姑娘不必读书?”

    方替许双明把过脉,周子仁轻放那条伤痕累累的手臂,思量数息才答:“人各有异,何况有人境况艰难,原无选择余地。所以……子仁以为,或者只有人人皆可读书,方得论必要与否。”

    “就你爱绕弯子。”巫采琼不买账,将一包绿豆饼塞给张祐齐,“你便直说若谁人都能读书,你又以为如何么。”

    小儿再作沉思,眉眼间却浮出困惑之色。“子仁亦不知。”他惭愧道,“我原以为读书是为明理知行,但所闻所见,却是饱读诗书者亦可奸邪,目不识丁者亦可正直……可见学问与德行,并非必然相关。子仁百思不得其解,因而心中尚无定论。”

    “那自是不相干呀。”粉裙少女满心不屑,“读书的都是男子,以为肚子里装了多少大道理呢,还不是成天打啊杀的,倒不如我们姑娘讲理。”

    接过张祐齐递来的茶碗,杨青卓轻轻一笑,引得巫采琼杏眼圆睁,直瞪向他。“你笑甚么?我说的不对么?”她不服气道,“既然最后靠的是刀剑,还读甚么书,装甚么仁义呢?嘴上说着好听,回头倒笑话我们姑娘妇人之仁,就没见过你们男子这么假道学的。”

    “老夫是笑你通透。”杨夫子不急不恼,徐饮一口热茶,话锋忽转:“中镇族少医,民间医馆诊金价高,贫苦百姓难以支应。加之行医者大多为男子,数得上的女医尽在皇城,平民疾患便多寻巫医,且待妇疾尤苛,若非巫医上门,宁可赔去性命也不愿男医诊治。”

    瞧见粉裙少女张口欲言,张祐齐忙问:“为何?”

    “中镇人看重女子贞洁,倘经男子诊治妇疾,则视作不洁。”

    此言荒诞,便是巫采琼也讶然,竟忘了要打断。

    “那……巫医都是女子么?”张秀禾回过神。

    杨青卓摇首。“中镇一族尚武,是以较之救死扶伤,男女皆愿习武从军。且女子以德言工容为重,习武者甚少,更鲜有学医者。”他道,“巫医得行神力,既为神职,亦如朝廷要职一般,自是男子担当。但巫医沟通神灵,必得去人欲,因而男子要成巫医,不仅不得收取金银钱财,还须自宫以清身。”

    “就为着当个巫医,还得割去那东西呀。”巫采琼嘟囔,“他们难道当真有神力?”

    “巫医大多只知药理,不通医术。所谓神力,亦不过以自身内力调养伤患,效用因人而异。”

    粉裙少女了然,面上难掩轻视。“那还不如正经大夫呢。”她拨弄肩头长发,“我阿爹说过,这般给人疗伤,是要耗损自身内力的。便是我阿爹,要令指甲盖这么大的伤口愈合,那也得养小半月才可将内力补回。”这世上根基胜过她阿爹的,能有几个?

    周子仁默然,将手伸进木盆清洗。

    “从前也曾听闻这等救治之法,却只用在危急之际,抢那一线生机。寻常时候,还是仰仗大夫的医术医理。”张邺月思及后果,口中轻叹,“若普通人家遇妇疾只瞧巫医,那许多病患……怕是都不得而治了。”

    “所言极是。”杨青卓轻置茶碗,“老夫在北方初行医时,便曾遇乡间妇人生产血崩,危在旦夕。因巫医迟迟未至,老夫闯产室施救,那家人在外高声辱骂,产妇不堪受辱,当场自尽,一尸两命。”

    众人愕然。

    “这不是逼死人吗?”撒开手中秀发,巫采琼忿忿道,“那妇人也蠢夯,他们爱说便随他们说么,自尽作甚?留得青山才不怕没柴呢。”

    张秀禾点点头,攥紧那油纸包,努力附和:“我们这里瞧病,也没这些规矩。”

    “西南乃南荧族祖地,南荧族无此风俗,世代长居于此的中镇人自已潜移默化。”杨夫子声色温和,“采琼说那产妇蠢夯,却不知她落地起便长在那地界,父母如是,手足如是,师友如是,县衙官府亦如是。若身周人人皆言是,莫说那从未听过一句‘不是’的产妇,便是久居那地界的南荧人,心中亦多少将认此理。”

    周子仁闻言垂脸。“即便不认,一心要保下那条性命……大约也会落个四处碰壁、求告无门的下场。”他轻声道。

    “那便是北方的中镇人蠢笨,尽是些死脑筋。不然怎么到了我们这儿,也照样让男大夫瞧妇疾了?”巫采琼却不怯气,“我阿爹还说呢,他那医术便是我祖母教的。从前南荧厉害的女医可多得很,若非大贞侵占西南时将她们虏作私奴,如今大夫也不至这般稀罕,是不是?”

    她瞧一圈张家人,满以为要得八方响应,却见他们面面相觑,不发一言。

    “巫长老医术过人,老夫也早有耳闻。”杨夫子从容答腔,“那你可有同你父亲学医?”

    “学医作甚?我又不喜欢。”粉裙少女不假思索,“何况姑娘家到了年岁便得嫁人,学这些也无甚用处。”

    老者笑问:“姑娘家为何到了年岁便得嫁人?”

    “就是得嫁人,哪来的为什么?”她瞟向外间,“你看那李明念,便是只晓得耍刀,不也得嫁人么?夫人如今就在给她议亲呢。”

    杨青卓复而一笑。“是了。正如于你而言,姑娘嫁人是天理,无需分辩;于那产妇而言,失节自尽亦为天理,勿论长短。”他慈爱道,“人若只听一家之言,便只明一种是非,自难以脱出此种是非之约束。所以老夫笑你通透,因你不以旁人之是为是,已十分难得。”

    未料他竟真心夸赞自己,巫采琼眨一眨眼:“那是不是我说的对?”

    堂屋的李明念擦着刀,但听杨青卓答道:“人之德行,便如草木,本性为根,教养为壤。瘦土养松,肥土育苗;烂根发不出芽,美根如遇贫土,无养亦难滋。”他口吻和缓,“草木之养为壤,人之养,则为父母手足、师友邻里、乡约律法。耳濡目染,不学以能。”

    “那便是说……只要周围人都好,不识字读书也无妨么?”张秀禾似有不解。

    举刀查看一番,李明念细抚刀柄锈斑。

    “本性居内,难显难移;教养在外,易识易改。老夫以为,读书不为争功名、论高低,而为知世事无常、人伦多变,自海纳百川,霁月光风;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亦不为长偏信、断是非,只为求移根易壤、因材施教,使草木繁盛,百花齐放。”杨青卓话音沉稳,“是以品行善恶,不在乎识字读书与否;识字读书,也不止关乎一草一木,而在壤在养。”

    内室人声稍息。李明念收刀回鞘,又听得巫采琼出声道:

    “这绕来绕去,不还是说要读书吗?”

    耳闻老者朗笑,李明念长刀横置膝头,长吐一口浊气。

    “这个夯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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