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v class=readsmall style=color:#009900>

    作者有话要说:</br>第五章结束。

    我永远喜欢平凡弱小却善良的角色。强大之人活出精彩的人生固然吸引人,但能给自己和他人带来力量的永远是普通人不经意流露出的善意,还有那种努力生活的姿态,以及对或平淡、或艰难的生活的热爱。  <hr size=1 />

    </div>  “砰”一声闷响,在场几个惊退开来,只见地上两人四体撕缠,须臾间已扭打一团。近前的目瞪口呆,看清扑上去那人脸膛通红、咬牙切齿,竟是方才不发一言的邱凡骐。他冷不防纵出来,那郁有旭大约也不知是谁,教人一罩倒地,摔脱书匣、面吃拳头,便直顾蒙头捶打,口里一通厮骂。

    他两个未曾习武,近身拳软脚轻,只情斗狠,胡乱滚打撕扯。郁有旭体格健壮些,不一时竟反压上去,拳头照邱凡骐脑袋招呼。许双明醒过神,忙上前搡开郁有旭,一把将邱凡骐抢过来。见那郁有旭还要厮打,娄家祯与另几个同窗也一哄而上,拦的拦、架的架,趁乱又掐又拧,作弄得郁有旭襟歪髻乱、惨叫连连,脱水的鱼一般乱蹦扭跳。

    “走开——走开!”他四方推搡,恨不能蹬开那些作乱的手,隔着人丛瞪向对面,“邱凡骐——你发什么疯!”

    邱凡骐还勾着背、红着脸,教许双明嵌紧胳膊,难以挣脱。“你才发疯!”他只好吼回去,“你们都疯!都疯!”

    两个少年互不相让,一时鼻非鼻、脸非脸,恨得发起蛮来,又要争搏。

    “住手。”

    一声冷令从天而降,少年们僵住,眨眼即见杨夫子长在二人之间,身形巍然如山。他目光横扫众人,声色俱厉:“同窗本应友善和睦,便是偶有口角,亦当据理而辩,何至拳脚相向?”拉架的几个撒手卖乖,只郁、邱二人噎了声,情知夫子听见适间争吵,不由熄下狠劲,各自窘迫垂首,嗫喏不言。杨青卓于是交代:“各罚二十遍《元记》,明日散课后交上来。”又看他二人衣衫狼狈、发髻蓬乱,即蹙额吩咐,“早课时辰未到,先去整理衣裳。”

    “是。”两个学生埋头唱喏。待夫子旋身离去,郁有旭才剜一眼对手,捡起书匣,跺回自己的书案前。邱凡骐却觉丢人,面上热辣难禁,拨开人墙一瘸一拐跑下梯去。

    院中有一避风处,恰在学舍讲台后方,寻常不曾有人留意。他躲避至此,蜷在栏下整衣,摸到自己发髻散乱,口角也撞破了皮,解开鞋袜一看,脚踝肿起大块。定是方才扑出去扭的。邱凡骐暗自懊恨,正要撕下半幅衣襟包扎,耳旁便伸出一只手握的竹罐:“先搽这个。”

    邱凡骐惊跌在地,仰头回看,许双明正蹲在廊上瞧他,见他惊慌失措也不笑话,只再将那药罐往前一送:“拿着,外伤用的药膏。”

    “不、不用了!”邱凡骐慌爬起来,难掩窘相。

    “拿着。”许双明却扔进他胁下,“留些给我,今日我也还得搽一道。”

    邱凡骐不好强拒,拧开那竹罐,往里摸了又摸,才从罐底抠出一指药膏。“方才多谢你了。”他耳闻许双明窸窸窣窣坐到廊前,“我们要动手,此刻早在大牢了。那小子便是看准这一点,才放肆他那张臭嘴。”

    后颈烧得发烫,邱凡骐挪了挪屁股,闷声说:“我不是为的你们。”

    “我知道。”许双明浑不放心上,“你只揍那小子,不怪我家败坏你名节,已算顶好的。要换作旁的中镇人,教路边石子绊了一跤,也恨不能拿我们这些人出气。”他两条腿伸出围栏,“再说我又不是那断案的判官,做甚看你为的什么,只看你干什么便是。你出手,便是替我们出了气,我谢你也应当。”

    邱凡骐不答腔,垂脸抹药膏在脚踝,感觉那痛处清凉一片。“那日……我怕张婶入夜又烧起来,便想让张婶留在鲁老爹那儿。”他鬼使神差道,“周子仁那影卫却道,怕鲁老爹……玷污张婶。”

    “他还说了这个?”许双明诧异,“啊,你昨日遮遮掩掩,不会是气这个罢?”语毕,他竟笑起来。“你还笑!”邱凡骐涨红脸,牙关咬得咯吱响,“鲁老爹好心救人,连诊金药钱也不收你们的,竟教你们这般侮辱!”

    “难听话我还没说呢。”对方却不甚在意,“所以你今日这样恼火,不仅是为着那姓郁的辱你,还为着我们不识好人心?怪不得在那嚷嚷‘你们都疯’,我还奇怪你骂的谁。”

    邱凡骐只恨他惫懒,扭过脸搽药,不理也不睬。见逗他不成,许双明终于敛了笑,腿垂在廊外晃荡。“你大约也晓得,贱户每年须得交粮税、丝税,不似你们平民,还可拿钱财相抵。所以除了冬日,姑娘孩子都得上山采桑,一年三季守着那一筐筐丝虫,趁夜理丝线。家中若无男丁,这些活计之余,她们还得下田。”他说,“从前张婶去采桑,我便带祐齐和秀禾下地干活。我手脚慢,比不得那些年长的,有时入夜才归,教张婶骂了,也只当她不愿我们太辛苦,那里晓得外头有什么危险。”

    前额抵上围栏,许双明举起左手,教利刃削去的两指已生出皮肉,长在三座指峰间,圆如山丘。

    “来学堂头一年花灯节,邻家跑丢了小妹,我也背上秀禾去寻,近鸡鸣才在一条小巷里寻见。那小妹衣裳教人撕破,身体冻得僵硬,已然没气儿了。”他口气平静,“巷子邻着街市,原是最热闹的。她躺了几个时辰,却活生生冻死在那处,无人相救。那会秀禾才一岁出头,还趴在我背上哭。我们站在巷口,周围人来人往,四处都亮堂堂的。可我害怕,不敢多看那尸首,背着秀禾撒腿就跑,一路跑回家里,搭上门栓才跪下来,好半天说不出话。”

    想见前几日医馆情状,邱凡骐撕下衣襟,默默不言。

    “公奴是公家财物,我原以为在这镇上走动,我们顶多受些驱赶、打骂,只要不犯错,便不至要了性命。那晚亲见小妹死在巷中,我才明白张婶从前为何骂我,叮嘱我们千万早归。”许双明的声音还响在耳畔,“那影卫的话虽不好听,却也是实情。你和鲁老爹自是好心,但这世道于我们,原非不犯错便能活。我们不敢赌,也赌不起。”

    邱凡骐缠紧那肿痛的脚踝。“可总要分辨是非好歹罢?”他许久才道,“再说了,比之性命,有些东西原当更要紧。你看史书上那些英雄名士,哪个不是为着大义名节而死,才流芳百世的。”

    “那是自己的名节和性命,又不是旁人的。”许双明道,“我们怕家人丧命,你怕名声受损。难不成你要说,你们的名声比我们的性命要紧?”

    邱凡骐再次红了脸。

    “我不是那意思!”

    “我知道。”少年又说,“你要真这般想,我才懒得同你说这些。”

    噘起嘴给伤处扎上结,邱凡骐仍有些不快。

    “我便是觉得,人不该见死不救,好心人也该有好报。”

    “谁不想啊。”许双明晃着腿,“可惜我们这样的,在许多人眼里连‘人’都算不上。”

    邱凡骐还垮着嘴角,却只将那药罐递回去:“多谢。”

    对方伸手接过,忽生一念:“欸,鲁老爹常给人看诊抓药,那他那儿有寒水石么?”

    “这我得问鲁老爹,我不识这些药材。”

    “那你替我问问。”许双明家怀道,“家祯他祖母要那寒水石治病,镇上药铺是郁家开的,怕是不会卖给我们。鲁老爹那里若有,我明日便带药钱与你。”

    怎的又给他找事?邱凡骐满心不情愿。

    “我还要抄书,没工夫帮你。”

    “那你告诉我鲁老爹住哪,我自去。”

    “不成!”他脱口拒绝,奈何急思半晌也没个正当托辞,只得甩手一拂,“罢了罢了,我替你问便是。”

    “谢了。”挪腿碰一碰他胳膊,许双明笑道,“你人好,也会流芳百世的。”

    耳根顷刻滚烫,邱凡骐扭头抢辩:“谁要流芳百世了!”

    廊上少年早一骨碌爬起来,嘻嘻哈哈逃远。

    -

    虽已托请邱凡骐帮忙,这日散了课,许双明还是溜上北山寻药。

    寒水石多长在涧流顽石间,流水积年累月冲刷,数十年方从石中剥得一尖。许双明找到山涧,蹚水摸寻大半时辰未果,恐天晚有变,才折往常去的竹林,欲砍几节青竹回去。手斧仍藏在那兔窟里,落雨时浸过水,掏出来有些滑手。许双明扯起衣摆擦一擦,蹲洞旁试割两把野草,见石斧还算称手,正要起身去砍竹节,便听背后骤响一道女声:“兄台。”

    少年扑的一跌,险些倒栽兔窟。他身后那人眼疾手快,拿他后领一提,将他抢回地上,近摔个臀股开花。不及喊痛,许双明翻爬起身,匆忙背手挡住石斧,始觉这情状眼熟。

    一抹火红颜色扎在眼前,亮晃晃一动,竟说起话来。“兄台莫惊,我并无恶意。”它道,“适间路过此地,我观兄台手中石斧趣致,细一查看,正是我久觅之物,是以冒昧前来问价。”

    许双明勉定心神,看清那颜色不过一领斜襟窄袖的红衣,再一细瞧,才知跟前站个纤挑少女,面若梅瓣,肌骨莹润,两汪盈盈秀目,一双黛青柳眉,虽身立林间,笼进斑驳树影,却浑不似凡人。他怔看片晌,忽觉出她穿戴实在金贵,锦裁的短衣襜裙,袖缘襟口尽滚着金线,露一截雪白手腕,圈一管镂空银饰,胸前一帘蜜色黄翡,耳坠绿松南红串,赤绒绳织缠乌黑发辫,银丝掐的祥云嵌榴石、珍珠悬饰额间。

    这些贵重石头,拆开他都曾见申、印二人佩戴,可如此缀饰一身,还是头一回见。

    倒似传闻中的东岁族人。瞟向她腰侧那柄青鞘描金的长剑,许双明迟疑一番,拿出身后手斧:“你要买这个?”

    “不错。”那少女颔首,眼望他手中石斧,端的一副郑重神态,“这是块极佳材料。”

    材料?许双明狐疑。这姑娘瞧着貌美非凡,脑壳却仿佛不大好使。他不愿惹事,干脆回绝:“卖给你,我使什么?这样的石头山里遍地都是,你自己再寻一块罢。”

    “山中多有此石,兄台手里这块却独一无二。”对方却道,“若我眼光不错,兄台与之相与已十年之久。”

    心头一跳,少年弓身半退。

    “这也能瞧出来?”

    那姑娘微微一笑。“石头也自有其语言。”她解释,“它随兄台十年而未染血腥之气,近人且纯净,是块难得的好材料。这半年我遍寻西南各地,实是头一回遇见。”

    言讫,她抬臂抱拳。

    “若兄台愿割爱,我定好好……”

    “你出多少钱?”许双明打断道。

    对方顿思数息。

    “五十金。”

    “成交。”他一口答应,伸过一只手去,屏息盯住她,“钱呢?我要散钱。”

    “兄台稍候。”那姑娘也痛快,解下腰间钱袋,掂量一番分量,又自衣襟内摸出几张银票,“我身上碎金不够,不知可否以银票相抵?”

    “银票都是大数,我这身份可不敢用。”

    “那……”

    “罢了,这些也够了。”许双明动一动五指,佯装从容模样,示意她交出钱袋。他心跳得极快,便是上回教李明念架刀颈上,也不曾跳这样快。莫说一金,他这辈子连一银都未见过!

    钱袋终于稳落掌心。许双明按捺狂喜,一厢留神对方举动,确认袋中尽是大豆般的真金,便递上石斧:“拿去。”

    那姑娘展颜,青葱似的五指轻抚斧面,竟又道:“既如此,我还有些散碎银子和铜钱,也尽付与兄台。”她扯下状似香袋的剑穗,似恐他推辞,抱拳敬作一礼,“买卖有信,请兄台务必收下。”

    单那香袋便卖得五吊钱!许双明强整辞色,假作勉强道:“也成。”

    钱货两清,皆大欢喜。那姑娘取一方丝帕,仔细将石斧包裹,转身要走,却又倏尔止步。“对了,敢问兄台,对面山上可是玄盾阁?”她侧过身问道,“那阁中高楼屋舍,一贯如此布局么?”

    原正苦思要藏金何处,许双明闻言一顿,重又端相她。生得这模样也敢独行山中,且身带这许多钱财……不定功夫比李明念还厉害。

    “你问这个做甚?”

    “只是对那排布略感熟悉,却难记起曾在何处见过。”

    红衣少女对答坦然,鹅脂般的脸庞双瞳澈润,神采清清,不现丝毫邪念。“……自我记事起便是这布局。”少年于是道,“听闻是个迷魂阵,入了内,再莫想出来。你若惜命,最好不要擅闯。”

    对方轻笑,拱手相谢。

    “多谢兄台提醒。”

    -

    四月天高山青,许双明藏好金银奔下山,脚底踏风般轻快。

    乡居外巡兵已撤去大半,他躲过守卫,穿镇北曲折的窄巷南去,直跑向娄家栅居。正近官兵上门清点男丁的时辰,镇南人户大多门窗紧闭,街巷间原该静静悄悄,沿路却闻多处吵嚷,不知哪家鸡飞狗跳。

    许双明心中生疑,直到遥遥听见熟悉的喉音哭喊,才悚然一惊,急奔近前。娄家凋敝的小屋前闹哄哄一片,近邻聚作一墙,抻颈缩脑地围看。两名官兵闯出门来,一人扯拽个干瘦少年,另一人则拖一口干瘪麻袋,对着前方挣挫的少年叫骂踢踹。“莫拖——莫拖!我背她走!我背她!”那少年红着脸哭嚷,使劲腾扭胳膊,要扑向地上的麻袋。官兵贬解不动,只好松开他呵斥:“动作快!磨磨蹭蹭半天!以为爷闲得紧哪!”

    少年扑跌在地,忙手脚并用,爬向断后的官兵。对方手一甩,便将那麻袋扔到少年身上。

    气喘吁吁跑近,许双明瞧得清楚,那官兵手上哪里是甚么麻袋,分明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妪,歪歪扭扭撞倒少年身前。“家祯!”许双明疾呼,扭动身子要挣出人墙,却让一旁邻家老爹拽住,直摇脑袋。

    祖母已不省人事。娄家祯勉强扶起老妪,听见呼喊才转过脸来,眼眶通红,满面汗泪。

    “双……”

    那官兵却朝他腰间一踹:“嚷什么嚷!快走!”

    娄家祯一个趔趄,咬牙忍住泪,颤着腿背祖母起身。眼看官兵要将人带走,许双明不顾邻居拉扯,撞开人墙便冲上前去,半拦官兵跟前:“两位官爷,这是出了什么事?他们两个要去哪里?”

    “我们办差,还要跟你解释?”在前的那人将他一把推开,“滚开!”

    许双明重摔一跤,复又滚爬起来。“官爷——官爷!”他扑带跌追近前,“老人家还病着,求二位行个方便,起码告知所为何事——”

    官兵充耳不闻,只顾对那祖孙俩推搡赶骂。

    “可还是为的药田那事?官——”

    脚下教土堆一绊,许双明不及喊句整话,人已栽倒地上。他撑肘半爬起来,眼前阵阵发黑,浑身旧伤生疼。官兵的催骂声已远,许双明挣不起身,只觉什么东西硌在前臂底下,硌得他力软筋麻。他半天才想起来,袖袋里还装着几粒碎银,足够买半年的寒水石。

    “大哥!”有人扑跪近旁,使力将他扶起,“他们说什么了?为什么要带走家祯大哥?”

    许双明喘着气,自黑雾间看清二弟的脸。

    “他们、他们不肯说……”

    “是突然闯进去,吵吵闹闹一会儿,便将人拖出来了。”旁边的近邻插嘴。许双明听进这话,却好似没听见,汗津津的脸空白茫然。见大哥也慌了神,张祐齐咬紧嘴唇。“夫子——我们去寻夫子!”他想到,“夫子今日留子仁看脉案,现下定还在学堂!”

    呆坐地上的少年怔愣一阵,猛然清醒过来。“对……对!”他急拉住二弟胳膊,“快,去找夫子!”

章节目录

起元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Sunness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Sunness并收藏起元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