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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br>周六还会有一更,如果来不及就是周日更。<hr size=1 />

    </div>  窦家屋舍空无一人。

    周子仁攀上竹梯,一张破旧条凳正抵在户前。堂屋门洞大开,窗上篾席已尽数拆去,冷风随一方天光拥进宇下,照亮席间几床并铺的草榻,一碗残烛熄坐其间。窦家父子离世多日,余下这间无主空屋,恰近病舍。乡人合力修缮一遍,看顾病患时偶感疲累难支,便多来此处歇息。

    扶立门首许久,周子仁坐上最近的榻垫,面向窗外那方昏淡天光。窗扇新钉不过数日,白日敞开通风,霜打雹击,竟已潮湿见旧。小儿痴看一阵,但听檐下融冰嘀嗒不休,才渐觉出寒意。挣起铅重的身子近前,他本欲合上窗,竟瞥见栏下一抹白色身影。

    周子仁一怔。

    “景峰哥哥?”

    仰首对上他视线,那人立身梯下湿烂的泥地间,背上青箬满结晶珠。

    “可方便进屋?”他问。

    堂屋狭小,无甚落脚之处。周子仁拨开两床草榻,恰待收拾,却见李景峰将手一拦,朝他长揖下去。“许久不见,未想你竟来了西南。”李景峰道,“眼下事出紧急,不容叙旧。我有一事须得向你问清。”

    周子仁只好躬身还礼。

    “哥哥请问。”

    “夫子见今在哪里?”

    对方开门见山,倒教周子仁微愕,抬头舒目,只看少年落脚门首阴影处,一身霜衣沾着凉意,平静的眉目不露喜怒。对视一瞬,周子仁敛下目光。见他缄口不答,李景峰静候少顷,继而又道:“镇上贱民感染疫疾,夫子不会袖手旁观。你随他学医,定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周子仁反观其目:“景峰哥哥为何要问这个?”

    四目相觑,同样不见回答。李景峰侧过身,摘下背后湿漉漉的青箬,随手倚置墙缘,便落座席间。

    “他可是去寻药了?”他面色自若。

    心知隐瞒不过,周子仁忖度一番,终于跽坐对席。

    “是。”他道。

    短短一个字,再无下文。对席的少年兀自思量。“赤母。”他突然道,“夫子去了横骨岭。”

    “哥哥也知道。”周子仁细观他神色。

    “我已查看过夫子住所,知他近来翻寻过哪些医书。”李景峰容色不改,“其它草药易得,只这一味赤母难寻。夫子既已离开多日,必是为寻药救命。他是何日启程的?”

    “秋收宴那日清晨启程,距今已有十日。”

    转目向侧,李景峰远眺窗外峦影。“此去横骨岭,日夜兼程,最快也须四日。”他自言,“那地界甚是险峻。”

    “夫子脚力千钧,若仅为寻药,半月或者足矣。”对面小儿黯然道,“可横骨岭凶险,如遇戈氏阻挠,恐怕整月也难归。”

    李景峰不再接言,只默然站起,踱步窗边。

    “此处情形如何?”他又问。

    “官府头两日并无动静,而今每日会送来粮药,但粮食极少,药也并不对症。”视线越过那窗框,周子仁一任寒风扑面,“镇南围封至今,已有十一位乡人病故。”

    李景峰伫立窗畔,目回竹墙里侧。镇南屋舍破旧,房顶大多封遮几层厚厚的篾席,经年风吹日晒,放眼望去,倒似乱草折枝一片。

    “方才一路过来,见得病户已集中安置,余人足不出户,粮药皆由几路推车分拨。四下无官兵驻守,想来尽是乡人自行措置。”

    “是。大家已将粮衣药草归拢一处,腾出屋舍照看病患,共度时艰。”

    凛风渐烈,李景峰将手伸向窗扇。

    “你可曾想过,愈是有序,便愈难生乱。”他道,“如是措置,却正和官府心意。”

    周子仁转视少年背影。

    “哥哥此言……子仁不甚明白。”

    咯嗒一声轻响,窗扇合紧,大片天光挡在潮湿的木板外。屋内暗下来,衬得窗扇上几线罅光格外明亮。周子仁端坐未动,感察那少年坐回席间,自袖中摸出什么物件,晃一晃,轻轻一吹,胸前即亮起一簇鲜红的火焰。

    “公奴本是公家产,西南官帑小半来自其所缴粮税、丝税,一条人命可抵千钱,更遑论不在籍册,随时可勾为私奴的贱户。是以贱民染疫,官府总要及时强埋,所为不过减轻耗损,以保公私两只口袋。”他放低火折子,点燃膝前那碗残烛,“因未病者不定,为免时疫波及平民,官府才围封镇南,只等贱民丢卒保帅,供出病户。”

    烛芯微蜷,跳闪的焰光胀作两团。

    “即目虽未尽如其意,乡人间却消息互通,井然有序。官府便自有应对之法。”少年眼中火光烁烁,“再过数日,他们定将削减供给,甚或断粮断药。那时乡民体力不支,各人足不出户、只顾自保,必然放任病患身死。待染疫者尽去,未病者显症,官府即可留得康健的膂力,再加施救。”

    合上火罐竹盖,他胸前焰花一枯。

    “如此一来,耗损也少了大半。”

    隔着晃动的烛火,周子仁竟一时难辨其面目。“于官府而言,或许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他道,“可乡人之间……却未必肯见死不救。”

    “无需见死不救。”对席之人却答得平淡,“官府步步紧逼,便是因乡人不敢生乱。倘或大半贱户染疫,他们倒未必不管。这却是下策。”

    话音略歇,他复又转面,目投那紧合的窗扇。

    “说是墙,其实也不过一排竹竿罢了。”

    周子仁心间一震。

    “哥哥是说……”

    檐下滴水细颤,一道人息疾速掠近。周子仁收了喉音,与李景峰同时望门首而看,下一刻即见门扇张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踩着吱呀响声别进屋来。

    “子仁,你看看这些草——”

    “药”字堵在喉间,李明念身止门前。她还穿着那身墨灰色的衣裳,头顶草笠未摘,背上竹篓油纸封顶,肩头、两袖湿深大片,膝侧裤管的豁口间血色隐现。“阿姐。”眼见她膝伤又渗出血来,小儿急忙起身,趋近前替她脱下竹篓。

    李明念却直勾勾望着席间。微烛明灭,那静坐烛碗边的人也望过来,目含笑意。

    “我算着时辰,你也该来了。”他说。

    “阿爹让你来的?”李明念冷着脸。

    耳闻此言,她身前小儿也停住,怀抱竹篓回转向后。

    李景峰却气定神闲:“三年不见,你对阿兄只有这句话?”

    “他已放话不许我当影卫。”李明念置若罔闻,“怎么,如今连门也不让出了?”

    彼此言语难搭,兄妹二人相顾不语。李景峰轻叹,将那火折子收入袖中:“罢了。莫再与官府冲突,余事随你。”他起身与周子仁辞礼,拾起墙角青箬,视线扫过李明念膝头,又落回她脸前。

    “钱银不够,可来寻我。”李景峰戴上箬笠。

    李明念眉梢一挑,未及仔细揣摩,已见他经过身侧,气息消失梯前。

    怀中竹篓搁置在地,周子仁拉上李明念袖管,本欲带她坐下,竟扯她不动。“阿姐?”他轻唤,见对方心不在焉地看过来,才温言催道:“伤处又裂开了,我替阿姐重新上药。”

    李明念迈开脚,人已动作,眼睛却仍向着门外:“他方才说的是何意?”

    “大约李伯伯有令,景峰哥哥不好相帮,只得暗中赍助。”周子仁牵住她衣袖,将她引向席边。

    “出银子?”李明念犹自怀疑,随小儿拉坐席上,目光紧钉门前,“李景峰?”

    -

    冬来昼迟,及至鸡鸣喧天,山谷间依旧晓色昏昏。

    镇北边街尾巷,民户窄小的院落节节相接,邱家小院挤塞其中,半面院墙坍塌未修,仅扎几根篱笆隔在壁内,教连日飞雹打得七零八落。内室窄门张开一缝,邱凡骐探出半个脑袋,觑得庖房一片阒黑,才侧出身来,提着那门扇小心合上。院中啼叫阵阵,又是那邻家公鸡飞上了竹栅,落在墙头阔步打鸣。邱凡骐竖起耳朵,借那鸡鸣掩住步响,蹑手蹑脚摸至大门前。

    “站住!”背后一声高叱,“上哪去?”

    右手已搭上门板,邱凡骐肚里叫苦,回身见父亲扎在庖房前,上袍拴系腰里,光着半截精瘦的身子,显是正要生火烧饭。

    睃见父亲脸色,少年吞吐道:“鲁……鲁老爹叫我过去。”

    “过去做甚?给那墙里的送药还是递信?”邱父粗声粗气,“南荧人的祸事,与你有甚干系!轮得着你去掺和!”

    “你便随他去罢。”间壁窄门一开,邱母包着头发踱出内室,“好歹一个屋檐下读书,他现下对同窗见死不救,将来待你我老了,还不得扔上山去喂狼。”

    “他敢!”邱父怒眼圆睁,目光紧追着妻子,大口张似脸盆,“甚么狗屁同窗,你没长耳朵怎的!头先那官兵说了,满乡里搜它三五日,便是寻的杨夫子!他这回是犯的砍头大罪,不定那学堂还开不开得!”

    邱母翻过眼白,将脸上唾沫星子一抹,转进庖房门帘里,全然不睬。

    “与杨夫子没干系。”缩在门首的少年却道,“头几日已有大夫进去瞧了,那些病户都在墙里头,一个没少。”

    邱父急扭回头:“哪个说大夫进去过的!”

    老大一双牛眼瞪过来,邱凡骐见了皮紧,只得缩着脖子嗫嚅:“……鲁老爹说的。”末字还未咬清,却看邱父大步卷风近前,不由他躲闪分说,一把揪起耳朵便骂:“他见过那大夫,你还敢见他!非得惹那瘟病回来,害我跟你娘进棺材是罢!”

    “嚷甚么丧气话!”邱母一撩帘子抢出来,见得儿子教老子拎住,当即扬起巴掌挥开:“撒手!那两个都是大夫,还不如你晓事怎的!”

    邱母是农户出身,自来生得膀大腰圆、浑身劲肉,鳖壳似的大手一扇,险将邱父掀翻出去。他站脚不住,还要去逮那小的,争奈妻子铁板一般挺在跟前,左右不让。邱父拊髀大叫:“你懂甚么!这时候就不该跟大夫拉扯!”

    “容得你拣好时候!病了央人,没病倒躲,你当人家大夫是你自使的家火?”邱母丝毫不怯,反手又将儿子搡去门边,“你自去,没人敢拦你!”

    拐脚跌回门前,邱凡骐摸向门栓,听父亲在背后嚷叫:

    “那些都是南荧人!我家非官非贵,银子也没几个,管这闲事做甚!只会引火烧身!”

    “你以为那些南荧人都病死了,于我们还有甚么好处?”邱母嗓门比他还高,惊得那院里鸡飞狗跳,“今年为着给圣上修吉壤,已加了我们一成税米!若那些南荧人也死绝了,镇里没得开支,你当他们寻谁去搜刮!”

    父亲囊囊突突,好似还有话争。邱凡骐顾不上听,扯开门扇,勾着身子钻将出去。

    未至早市,坊间铺面闭门塞牖,只药铺门缝依稀透出烛光,晨雾里忽隐忽现。

    “问清了,确是这几样?”

    后院角门处,两条人影蔽在檐下,身侧一辆辘车停靠墙边。

    “救命的只这几样。”鲁周心答得声低,手里搓点药方,头也不曾抬起,“官府下了严令,里头情形不许漏一个字。我央了他好几日,指着本《药经》挨个儿问,他才默出几个药名来。”

    一旁郁老爷袖着手,只点一点头,看几个少年从前厅进进出出,抱出数袋分拣好的药材,七手八脚打拴车上。檐底积水滴在额前,郁老爷将手一揩:“徐大夫为人谨慎,若非你与他还有同袍情分,再央他几日也不肯告诉。”

    鲁周心摇头一笑,将那摞点清的药方一折,连同钱袋递与他道:“余下的只好赊住,下月自还你。”

    钱袋虽小,郁老爷掂在手里却是沉甸甸一团。“你往日虽领全俸,也只够吃穿。尽还了我,哪还有银子买米?”他问。

    “年岁大了,胃气不足,早消受不起米饭。胡乱吃些便了。”鲁周心已自走到车前,扯一扯盖车的油布,“你若方便,就多容我几月,慢慢还你。”

    郁老爷不答话,只不知想见什么,径朝前厅一望。门洞里灯光昏黄,除却那几个来回搬药的少年,别无人影。默望一会儿,他终将那钱袋纳入袖里:“我俩虽非一路人,但你的为人,我一向敬佩。可惜我家有妻小,也不如你老慈心,这关口恐难出力。”他停了停,“这样,余下的不必还了,只当是积德行善罢。”

    后半句落入耳中,鲁周心一走一跛转过身,朝郁老爷深揖:“郁老板善心。”

    对方忙不迭扶住:“我这是还债。只盼我家那逆子也懂事些,少发些浑才是。”

    二人叙话声轻,没在满院杂沓的履响里,前厅自难听清。

    门内脚步来往,拨得药橱前烛光摇晃,铜环扯出颤动的长影,一排排斜劈屉格之间。邱凡骐揉一把眼角,拣起最后一袋药材扎紧,拉近脚边几只口袋,一发拢入怀中。他匆匆经过柜身,胁下却一漏,只感口袋砸上鞋背,连忙住脚寻看。

    柜身里伸出一只手,捞起那口袋递上来。少年一愣,顺着那白净的手看去,这才瞧见一个妇人蜷在柜脚,脸亦生得白白净净,一双眼睛没声没息望着他。未想此处还有女子,邱凡骐慌躲开眼,接过口袋欲跑,竟教那妇人扯住袍裾,拽不开脚。他急要挣脱,拽着衣摆回头,却见对方递出另一只手,一枚金灿灿的耳坠窝躺掌心。

    邱凡骐滞住身,又往那妇人脸上看去。

    柜身挡去烛光,她窝身暗处,左颊刺字淡作一片肉粉颜色,惟那双眼睛亮得清晰。

    “……粮米。”她开了口,喉音细若蚊蚋,手里虚握那枚金耳坠,往前送了送。

    耳装两个没头尾的字音,邱凡骐省过神,端量对方衣着打扮,再回看那黄烘烘的坠子。他想一想,摆开前臂,隔着衣裳将那只手轻轻推回。

    “多谢。”鬼使神差嘟囔一声,邱凡骐埋下脸,拔腿奔向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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